《荀子·劝学篇》校释两则

2013-04-11 11:19霍生玉
关键词:俞樾音义谓之

霍生玉

(1.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221116;2.复旦大学 古籍所,上海,200433)

《荀子·劝学篇》①本文《荀子·劝学篇》所用版本为:(唐)杨倞注,(清)卢文弨校.荀子[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是先秦古籍中经典篇目,为多家重要中学语文教材作为必读课文所选入,各权威语文词典也多引用其中字、词、句作为书证。然而,对该文的注释和理解却颇有可商之处,本文试采撷两则,予以说明。

《劝学篇》: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按:关于此句中“参”字,迄今首见为《荀子》作注者唐代杨倞的解释为:“参,三也。曾子曰:‘日三省吾身。’知,读为‘智’”。清儒俞樾、梁启超、于鬯等皆以杨注为非,认为“参”应训为参验、省查。他们的观点影响甚广,《汉语大词典》(第2 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8 年)和王力《古代汉语词典》(中华书局,2006 年)、郭锡良主编《古代汉语》(北京出版社,1981 年)以及人教版新课标高中语文教材第3 册、苏教版新课标高中语文教材第1 册等多种权威词典或教材都据此将“参”解释为参验,检验。然而,笔者却认为当从杨注解。下面试一一辩说。

俞樾援《大戴礼记·劝学篇》“君子博学如日参己焉”为证,提出《荀子》“省乎”二字为后人妄加,认为《荀子·劝学》原文应是“日参己”,故释“参者,验也”[1]。窃以为俞说可商。因为俞樾所用《大戴礼记》版本的可靠性值得怀疑。其所据版本为《四部丛刊》所收明代袁氏嘉趣堂重雕宋本(即袁本),其文作:“君子博学知日参己焉,故知明则行无过。”而《四库全书》所收《大戴礼记》卷七此句则为:“君子博学而日参省已焉,故知明则行无过。”戴震注语云:“各本‘而’讹作‘知’,脱‘省’字,今从方本。”②“方本”,指方苞《评点大戴礼记》本。由戴震所校看来,俞樾援引的《大戴礼记》“君子博学如日参己焉”这一异文并不可靠。黄怀信考证了《大戴礼记》的版本流传情况,他指出“(《大戴礼记》)惟武英殿聚珍本及《四库全书》本由戴震校正而多异字,然于文则最善。”[2]笔者考戴氏所校,亦见戴氏广参旧说,除各相关典籍及其旧注外,据其校语所及,所参凡有“刘本”、“朱本”、“沈本”、“袁本”、“程本”、“高安本”、“方本”、“傅本”、“杨本”等多家版本。可以说,此本一出,使《大戴礼记》面目为之一新,基本上恢复到可读的程度。戴震所校使我们不得不对俞樾“《荀子》‘省乎’二字为后人妄加”的说法产生怀疑。而且,王先谦《集解》亦引孔广森云:“《荀书》自作‘而日参省乎己’。参、三义同。《群书治要》作‘而日三省乎己’,易‘参’为‘三’,是本文有‘省乎’二字之明证,与杨注义合。俞说非。”[3]因此,俞樾以《荀子》原文为“日参己”,并释“参”为参验,并不足信。

除俞樾之外,又有于鬯、梁启超、梁启雄、王天海等,皆指杨注为误,认为句中“参”、“省”二字平列,“参亦省义,省察也”。①分别依次参看于鬯《香草续校书·荀子》,中华书局,1982;梁启超《中国古代学术流变研究·荀子评诸子语汇释》,东方出版社,1996;梁启雄《荀子简释》,中华书局,1983;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窃以为,杨注甚得荀意,反倒是诸说辞费不必。理由有三:

其一,在《荀子》成书的战国时代,“参省”尚不可能是一个同义并列结构。我们遍检《四库全书》,发现先秦文献中“参”、“省”平列共现仅见《荀子·劝学篇》一例,其余再未见有。此后,东汉文献中有一例,蔡邕《再让髙阳侯印绶符策》:“臣忝自参省,资非哲人藩屏之用。”南北朝文献中又见一例,北齐魏收《魏书》卷43《景先传》:“景先沉敏方正,事兄恭谨,出告反面,晨昏参省,侧立移时,兄亦危坐,相敬如对宾客。”然而,这两例中的“参省”作“多次反省自身”解亦通,并不能确定就属于“参”、“省”同义并列的用例,且仅见两例,不足为据,所以远在《荀子》成书的战国时代,“日参省乎己”中的“参省”尚不可能是一个同义并列式复合词。直到唐代,才见可以确信“参省”为同义并列复合词的例子。《汉书》卷74《魏相丙吉传》中有:“是时治狱使者丙吉见皇曾孙遭离无辜,吉仁心感动,涕泣凄恻,选择复作胡组养视皇孙,吉常从。臣尊日再侍卧庭上。后遭条狱之诏,吉扞拒大难,不避严刑峻法。”师古曰:“侍谓参省之也。时皇孙孩弱,常在襁褓,故指言卧也。”据师古注可知,句中“卧庭上”是皇曾孙的代称,“臣尊日再侍卧庭上”,是说伍尊每天再省视皇曾孙。所以此时的“参省”已不是“多次反省(自身)”的意思,而是“省视(皇曾孙)”之意。训诂家往往以时人通语训古语,颜师古以“参省”训“侍”,这说明“参省”作为同义并列复合词已是唐人通语。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杨倞为了避免时人把《荀子》中“参(三)省”误作唐人熟习的“参省”,才特为之注“参,三也”。杨注之苦心孤诣,诸家未能领会,反指其误,实不可取。

其二,杨注“参,三也”,“参”字作“三”讲在《荀子》中很常见。《荀子》全书正文共出现“参”字20次,其中作“三”字讲的就有7 次。除“参省乎己”外,其他如《非相》:“尧舜参牟(眸)子。”《成相》:“参伍明谨施赏刑。”《议兵》:“窥敌观变欲潜以深,欲伍以参。”《天论》:“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冢田虎曰:“参,三也。《中庸》所谓‘应与天地参’也,言与天地相并,而能为三才也。”王天海按:“‘所以参’,指与天地为三的道理。‘所参’,指与天地为三的结果”)。可见,在《荀子》时代,“参”作“三”讲乃普遍现象。因而杨注“参,三也”,符合《荀子》时代的语言特点。

其三,“日参省乎己”,在先秦之后的文献中作为常语多被引用,一般都写作“三省”。②方有国,《〈荀子〉“参省乎己”释义商榷》,《语文建设》2003 年第9 期,第37 页,亦有类似说法。如:《三国志·蜀志》卷2《先主传》:“臣伏自三省,受国厚恩,荷任一方,陈力未效,所获已过,不宜复忝髙位。”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伏惟陛下,躬日昊之听,温三省之勤,思过念咎,务消祗悔。”南朝梁沈约《宋书》:“臣每一日三省,志在报效,远近大小,顾其所安,受效偏方,得司者则虑之所办,情有不疑。”后世在引用《劝学篇》此句时大都易“参”为“三”,进一步证明“参”当释为“三”也。

综上所述,《劝学篇》“日参省乎己”,杨倞引《论语》曾子语:“日三省吾身”,释“参”为“三”,其注甚得荀意。

《劝学篇》: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之瞽。

按:“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之“傲”,杨倞注为“戏傲也”,并引《论语》“言未及而言谓之躁”为证。同篇上文亦有:“故不问而告谓之傲。”杨注:“傲,喧噪也,言与戏傲无异。或曰读为嗷声,曰嗷然也。嗷,与傲通。”杨倞释“傲”为喧噪、戏傲(呼嗷)①戏,《广韵》:“戏,荒乌切,古文呼字。”,并注明《荀子》此语乃本于《论语》。对此,后世多不以为然。刘师培曰:“傲,即傲诞之意,所谓妄也。”杨树达亦云:“人不知故问,人若不问,则非不知。我逆億其不知,不待其问而告知,非傲而何?”②依次分别参看刘师培《刘申叔先生遗书》,宁武南氏排印本1936:6;杨树达《积微居读书记·读〈荀子〉小笺》,中华书局,1962:177。诸家都认为“傲”释“戏傲、喧噪”可疑,而以“傲”为傲诞也。然笔者却以为杨注敏锐地发现了《荀子》此句所用语典,实在难能可贵。

杨注之所以释“傲”为喧噪、戏傲(呼嗷),是因为他认为《荀子》“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不问而告谓之傲”乃化用《论语》“言未及而言谓之躁”一句。可是,《荀子》中为“傲”,而《论语》中却言“躁”,“傲”与“躁”如何能勾联起来呢?要确定语典意义,必须调查用典者所本经文的意义。考《论语·季氏篇》原文,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顔色而言谓之瞽。”郑玄曰:“躁,不安静也。”唐·陆德明《论语音义》:“躁,早报反。鲁读躁为傲,今从古。”由此看来,“鲁读躁为傲”正是杨注将《荀子》之“傲”与《论语》之“躁”勾连起来的依据。

然而,关于“鲁读躁为傲”,学界却颇多质疑。俞樾曰:“《荀子》此文盖本《鲁论》。惟变躁为傲,可证也。自古文《论语》出,得其本字,遂谓《鲁论》读躁为傲,实不然也。躁字义长,傲字义短,鲁之经师岂不知此,而改躁为傲乎?”龙宇纯亦曰:“傲与躁声不相及,傲不得为躁之假借也。”

那么,对于陆德明“鲁读躁为傲”到底该如何解读?要弄清楚陆氏“鲁读”之真实用意,必须对陆氏《论语音义》之训诂条例进行调查研究。陆氏特意将“鲁读”收入《论语音义》,在《音义》这个封闭体系中,其用法应该基本一致,因此只需穷尽查检其“鲁读”训释条目,便可分析确定陆氏“鲁读”之用意。朱宏胜、钱宗武二先生就曾对陆德明《论语音义》中23 条“鲁读”训诂条例进行了考辨,最终确定陆氏“鲁读”之涵义为:凡属“鲁读为”、“鲁读某为某”者,均为改易字[4],其说可信。由此可知,陆德明注“鲁读躁为傲”,是把“傲”作为“躁”的改易字的。那么,杨倞据此而注“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不问而告谓之傲”之“傲”为喧噪、戏傲(呼嗷),并指出《荀子》此句乃取自《论语》语典,其说不诬。

事实上,《论语》此典不独见于《荀子》,亦见于后世文献中。西汉桓宽《盐铁论·孝养篇》:“言不及而言者,傲也”,③本文所举文献例证,除特别说明外,其余都系先行检索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然后核对原书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特此注明。就已将《论语》中“言未及而言谓之躁”之“躁”字改作了“傲”。《唐宋文醇》卷57宋代曾巩《讲官议》:“荀子之语教人曰:‘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响。’故礼无往教,而有待问则师之,道有问而告之者尔。世之挟书而讲者,终日言而非有问之者也,乃不自知其强聒,而欲以师自任,何其妄也!”可见,曾巩也将《荀子》“不问而告谓之傲”之“傲”解作“强聒”,即强自聒噪,与杨注“喧噪、戏傲(呼嗷)”同。

由上所述,杨注“傲”为戏傲(呼嗷)、喧噪,甚得《荀子》本意,毋庸置疑。后人未能认识到《荀子》此句乃本《论语》语典,而以常语“傲诞”之“傲”释之。

[1](清)俞樾. 诸子平议·荀子平议[M]. 北京:中华书局,1954:225.

[2]黄怀信.〈大戴礼记〉传本源流考[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5,(1):8-9.

[3](清)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2.

[4]朱宏胜.“鲁读易为亦”考辨——以〈论语音义〉条例为中心[J].扬州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5):106-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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