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毓红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420)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话语的叙事艺术
——以《文心雕龙》为例
王毓红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420)
刘勰据事叙理,言非蹈虚,敷述昭情,善入史体。《文心雕龙》里存在着顺叙、逆叙、补叙、正叙、借叙、插叙、直叙、婉叙、铺叙、略叙、意叙、先断后叙与先叙后断、假议论以叙与夹议论以叙15种叙事法,其中,顺叙最基本。刘勰批评话语叙事有常,历时性顺叙是《文心雕龙》大部分篇章中的基本序列。然而,这种序列并不单一。刘勰通常得心应手,运用多种叙事法把它组合成可以呈现出多种形式的复合序列——常中有变、正中有奇是其结构特征。
刘勰;文心雕龙;叙事法
“叙事”里的“叙”乃“记述”之意。《国语·晋语》云:“纪言以叙之。”①“叙事”就是记述事,与议论、抒情有别。一般说来,小说类叙事性作品长于记述事情,文学理论或批评性的文章以议论说理见长。而且,在中国传统作文大法里,叙事被认为是最难的。清人李绂指出:“文章惟叙事最难,非具史法者,不能穷其奥窔。”[1](P4004)章学诚认为其原因就在于“序论辞命之文,其数易尽;叙事之文,其变无穷。故今古文人,其才不尽于诸体,而尽于叙事也”[2](P686)。然而,中国古代文学批评话语不仅大量叙事,而且长于叙述。本文以《文心雕龙》为典型个案,采用中国传统分类法,解析了刘勰15种叙事法及其特点、功能和意义,深入细致地探讨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话语的叙事艺术。
一
时间的一维性决定了顺叙、逆叙和补叙的存在。其中顺叙,也即按事情发展的历史方向结构叙事,是刘勰最基本的叙事法。在历史的纵向视域里,以年代顺序为叙事的符码,叙事与批评客体的严格等时是刘勰叙事的典型模式。②《文心雕龙》里基本上以此结构的有39篇,即专论文类的20篇以及《时序》《通变》《才略》《夸饰》《比兴》《原道》《正纬》《辨骚》《总术》《物色》《定势》《声律》《丽辞》《事类》《练字》《程器》《养气》《章句》和《指瑕》篇。在这些篇章里,时间结构线索比较明显,区别只在于时距的长短。至如其他11篇,即《情采》《镕裁》《附会》《知音》《徵圣》《宗经》《序志》《神思》《体性》《风骨》和《隐秀》里的部分话语亦是以时间结构的,只不过它们在各个篇章里所占篇幅多少和所处具体位置不同而已。
逆叙是刘勰偶尔采用的方法,例如下文③:
(C3)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B2)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A1)魏文帝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征矣。[3](P32)
这是从一开头就贯穿《总术》篇的一个明显的时间结构。④它首先叙述当时文坛上的文笔之争,然后叙述发生在此之前的一些事情。如此,被讲述的现在与重温的过去先后交错出现,给叙事带来了时间的厚度。这与刘勰惯常采用的顺叙完全不同。这种叙事里所描述的许多事情通常在刘勰写作时仍然处于进行过程当中。西方学者称此种叙事法为“同步叙述”或者“现在时叙述”[4](P97)。罗伯-格里耶坚持认为:与回顾性叙事相比,第一人称现在时叙述是一种更为真实或逼真的叙事方式。[4](P108)尽管刘勰很少通篇采用这种叙事法,但在陈述很多问题时,他经常使用“近来”、“今”等语词,把我们的注意力从过去的历史拉回到他此时此刻所处的时代,让我们更生活化、更直接地领会到他批评话语的可信性。
与顺叙、逆叙不同的是,补叙是补缀于其后。正如清人李绂所说:“叙中所缺,重缀于后,为补叙。”⑤这里所说的“缀于后”,指缀于整个叙事之后。如在《诔碑》篇,沿着夏商以前—周—前汉—后汉—三国的历史顺序,刘勰为我们叙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诔的演变历程。但紧接其后,他又补充追叙道:“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这同样是按照“殷朝—周朝—后汉(傅毅)”这一鲜明历史顺序叙述的语段。与在总的历史时间结构中,主要从格式、体制和表达方式上叙述诔文的演变不同,它以具体实例从其所表达的内容上,对诔的演变作了进一步的补充说明。
而就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的关系而言,有正叙与借叙之分。一篇之内,凡是叙述者面对叙述对象,直接正面铺叙是正叙。《文心雕龙》篇篇有名,篇名乃一篇之主旨。开门见山、原始以表末是刘勰叙理的基本思路。与之相适应,刘勰在各篇章的叙事里,采用的方法主要是正叙。而不用正面,旁迳出之,为借叙。例如:
(A1)三代政暇,文翰颇疏—(B2)春秋聘繁,书介弥盛。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C3)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D4)汉来笔札,辞气纷纭。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之《谒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E5)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F6)魏之元瑜,号称翩翩;文举属章,半简必录;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G7)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弥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书记》)
《书记》篇里有两个比较大的历史时间序列结构,它们分别一前一后位于整个篇章的最前面,前者主要以大量实例历时叙述并说明了书乃“心声之献酬”也(《书记》),后者则主要举例叙述了历史上书名称的演变。这里所例出的是前一个。由此我们看到刘勰在正叙已毕,忽添出“至如陈遵占辞……斯又尺牍之偏才也”一段,此借叙也。刘勰借此点评了历史上两个比较独特的作家。
直叙与婉叙是两种相对而言的叙事法。叙事者依事直叙,不施曲折的叙事是直叙;相反,叙事者设辞深婉,事寓于情理之中的叙事为婉叙。如:
(A1)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诰誓。誓以训戎,诰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诰四方。”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B2)降及七国,并称曰命。命者,使也。秦并天下,改命曰制—(C3)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诏策》)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指瑕》)
上例的前一段,刘勰以过去时直接简单明了地叙述了诏策的由来。而乍读后一段,我们不会立刻感到刘勰是在叙述。“立文之道,惟字与义”是此段的中心语句,它概括了刘勰所要论述的话题。但他的话语里却存在着由“晋末”、“汉魏”、“宋”、“近代”四个语词标示出的时序。实际上,他寓理于叙,叙在理中:论述道理的过程即是叙述的过程。
二
刘勰每每于顺时溯流别中,以一个“昔”字领起,添进一段长短不等的插叙。如他以历时性的顺叙叙述了章表的演变历程,叙至后汉时说:
及后汉察举,必试章奏。左雄表议,台阁为式;胡广章奏,天下第一:并当时之杰笔也。观伯始谒陵之章,足见其典文之美焉。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章表》)
可见,进入汉代,刘勰一如既往地以作家为例评价了当时的章表创作。但为了解释“汉末让表,以三为断”,他不得不提及“晋文受册,三辞从命”。然此事与其正在论述的事相隔甚远,只得用一“昔”字补入“晋文”前迹,则救“汉末让表,以三为断”始非无因。而后又以曹操对此的评论作为插入后汉与魏初之间这段话的收尾,则又承上启下,使整个插入语段极自然地融入了整个顺叙之中——“所以魏初表章……则未足美矣”可谓水到渠成。事实上,《文心雕龙》曲尽插叙之妙。刘勰或一篇而数事,或从中变,或自旁入,能于百忙中紧紧穿插,又紧紧叫应,使读者惊其敏捷,而又不见针线之迹。细读起来,《文心雕龙》中主要有以下四种插叙⑥:
一是暗叙。暗叙者,事未至而逆揭于前。⑦如在《史传》篇,刘勰编年追事,叙述了自“开辟草昧”至晋代史传这种体裁演变的历史。但在叙述完后汉时期史传的创作后,他并没有立即转入魏代,而是用评价后汉创作的一句话为引子,引出并点评了袁山松、张莹、薛莹、谢沈、谢承、司马彪和华峤⑧的创作。他说: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袁张所制,偏驳不伦;薛谢之作,疏谬少信。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至于晋代之书,系乎著作。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史传》)
此段看似非叙事语。然“及魏代三雄……至于晋代之书……”分明又明确点出了刘勰叙述的时序性,衬托出了插叙的巧妙自然。若不熟悉历史或进行考证,仅仅依照惯例阅读此段,读者很难发现在整个叙事里“至于后汉纪传……则其冠也”是插入的一个暗叙。
二是特叙。有时,刘勰在一个相对完整的叙述里会停下来,就某个问题再次展开叙述,这就构成了“意有所重,特表而出之”(《秋山论文》)的插叙——特叙。例如:
(A1)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B2)奇文郁起,其《离骚》哉—[(a1)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b2)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C3)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辨骚》)
此段有两个鲜明的时间结构线索。第一个是基本贯穿《辨骚》全篇的主结构;第二个是插入在(B2)和(C3)两个时间点的副时间结构。两个结构一个套一个:刘勰在叙述骚体的演变过程中突然停下来,着意展开铺叙了汉代四家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
还有是分叙与类叙。“分叙者,本合也,而故析其理。”(《秋山论文》)如《封禅》篇顺叙了封禅演变的历史。对两汉时期封禅的创作,刘勰是这样叙述的:
铺观两汉隆盛,(A1)孝武禅号于肃然—(B2)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玄符,镜鸿业;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及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首胤典谟,末同祝辞,引钩谶,叙离乱,计武功,述文德;事核理举,华不足而实有馀矣!凡此二家,并岱宗实迹也。]
显然,他是依照“孝武—光武—光武”的顺序叙述的。按刘勰在两汉前后整个顺叙的法则,“光武—光武”本是一个时间段,应共时性地合在一起叙述,但刘勰却两次以“光武”点明其叙述的时间性,把它分为两个时间段叙述,以此论述了司马相如《封禅文》和张纯封禅文“凡此二家,并岱宗实迹也”。与之相反,类叙者,本分也,而巧相联属。例如:
(A1)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a1)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b2)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c3)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d4)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e5)六言、七言,杂出《诗》、《骚》—(f6)而体之篇成于两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B2)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辙易—(C3)刘歆、桓谭,百句不迁—(D4)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E5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a1)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b2)楚辞用之,字出句外—(c3)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
这是《章句》全篇的时间结构简图。它是由三个相对独立的时间结构组合而成的三重时间结构:一个主结构,两个副结构(即在[]里的)。主结构叙述了历代作家章句使用情况。两个副结构都采用顺叙法,第一个从字数上把诗歌区分为不同类型;第二个叙述了三代诗歌创作中“兮”的使用情况。就具体叙述对象而言,这是三条不同的线索,然而,刘勰借助于整体上对诗歌的叙述把它们巧妙、自然地连缀在一起。这种“穿插非嵌坿之谓,亦非挖补之谓。不得间隙,不能嵌而附之;不觅窍窦,亦非挖而补之”[5](P123)。
尽管在叙述方式上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区别,但是,暗叙、特叙、分叙与类叙都是穿插在一个相对独立完整存在的大的历史序列之中的。
三
就叙事者所述事情的程度而言,《文心雕龙》里还有铺叙和略叙。凡叙事详尽、极意铺陈的叙述为铺叙。铺叙要丰赡,最怕文字直致无委曲。因此,它的叙述结构比较复杂,往往由几条线索组成。如刘勰在《杂文》篇历时地顺叙了杂文的来源及其演变历程。这个叙述是详尽的:全篇有历时性的四条线索结构而成。它们之间存在着总分关系。第一条先总叙,说明宋玉《对问》、枚乘《七发》和扬雄的《连珠》,“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然后,在此基础上,刘勰采用发散性铺叙,先后依次分别以“自《对问》以后”、“自《七发》以下”和“自《连珠》以下”三句话,各自又引发出了三条线索,承上启下,进一步铺展叙述了杂文复杂的演变过程,说明后世文人“枝附影从”,“拟者间出”。他们或“效而广之”,或“继踵”。因而,以《对问》、《七发》和《连珠》为源始,杂文又分别衍化出了三条不同的支派。可见,对中国历史上纷繁复杂的杂文,尤其是“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杂文》)这种现象,刘勰“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类聚有贯”(《杂文》),既叙事条分缕析,又细致绵密。
但他并没有用这种极尽“曲述”(《杂文》)的铺叙论述所有的体裁。对有些体裁,他的叙述比较简略,往往蜻蜓点水式地点到为止。如他这样叙述“移”的演变:“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檄移》)此叙述语简事略,但备见首尾,前人称之为“略叙”⑨也。
《文心雕龙》中还有一种特殊的意叙,即叙事者略睹事迹,度其必然,以意叙之。例如:
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理事之不明,而辞旨之失调也。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附会》)
此段时间线索重叠相加,相互缠结。从标志时间推移的联结语词来看,它的叙述似乎依循着“昔”—“及”路线。但联系上下文义和语境,把“张汤”“虞松”“倪宽”“钟会”“汉武”和“晋景”这些人名考虑进去,我们发现此段实际上叙述了两个时代的两件相似事情。一是西汉臣子张汤草拟的奏书,被武帝两次退回,而经倪宽修改后,被武帝称好;二是西晋臣子虞松为景王司马师起草的表章,屡遭司马师谴责,经钟会改定五个字后,被晋景王称好。依刘勰叙事的一般法则,他理应在西汉—西晋的历史时间结构框架里,先叙完前者,再叙后者。然而,此处他一反常规,突破历史性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性,把两件事揉在一起作为一个整体,再次组合出三种新的时间结构:(A)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B)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C)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显然,刘勰是从语义出发,以相似性结构了不同时代的两件事。这种结构也是以时间性组合在一起的,因为它不是破坏了或者说取消了叙述客体原有的时序性,恰恰相反,A、B、C三种时间结构反复呈现的只是一种时间结构,即西汉—西晋。这不仅使单一的时间结构波澜变化,而且使叙述话语更简洁。
至于南宋陈骙所说的“先事而断以起事也”和“后事而断以尽事也”[5](P18-19)两种叙事法也广泛存在于《文心雕龙》。例如,在叙述并解释两汉不存在“启”之说前,刘勰先说“启者,开也。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取其义也”,然后再接着叙述“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至魏国笺记,始云启闻。奏事之末,或云‘谨启’。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在叙述战国时期文坛创作的盛况时,他先说“战代任武,而文士不绝,”(《才略》)若此类皆“先断以起事也”。而在《奏启》篇,对秦始皇之前奏追本溯源后,刘勰便说“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奏者,进也。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在《程器》篇,历数历代文士之疵后,他说“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文既有之,武亦宜然”,若此类皆“后断以尽事也”。这两种皆就作者叙述的具体方式而言的叙事法,被后人概括为“先断后叙”和“先叙后断”。[2](P686)在一个相对完整的叙述里,它们的添加运用只使得叙述有了起伏,并不会扰乱或分解整体历史性叙事线条的连贯性。
《文心雕龙》里也广泛存在着清代章学诚所说的“假议论以叙者、夹议论以叙者”两种叙事法。例如:
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养气》)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练字》)
上述中前者为论述语也,然“仲任—叔通—曹公—陆云”又分明明确标记出了论述语的时序性。此“假议论以叙者也”。后者“及魏代缀藻—自晋来用字—今一字诡异”为叙述也,然其间“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则议论也,此“夹议论以叙者”也。
四
至此,把《文心雕龙》里的部分语段抽出来,我们已经考察了刘勰15种主要叙事法。这种描述分析是相对静止、孤立的。其实,在具体运用过程中,这15种叙事法之间的界限不是不可逾越的,而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如《知音》篇开始部分有一个比较大的相对完整的顺叙语段,而在开始叙述它之前,刘勰先发制人说:“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此先断而后叙也。至如其后又缀的“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着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乃补叙兼借叙也。当然,这里所说的先断而后叙、补叙和借叙都是相对于“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至于班固、傅毅—及陈思论才”这个比较大的顺叙语段而言的。若仅就叙述时间而言,它们自身也是顺叙。因此,刘勰批评话语叙事有常,历时性顺叙是《文心雕龙》大部分篇章中的基本序列。然而,这种序列并不单一。刘勰常运用多种叙事法把它组合成可以呈现出多种形式的复合序列——常中有变、正中有奇是其结构特征。
注释:
①“纪”本义为丝的头绪。《墨子·尚同上》云:“譬若丝缕之有纪,网罟之有纲。”此意义上的“纪”同“记”,有“记载”、“记述”之义。
②作者对此已有专论,参见拙文“历史性叙事:刘勰论文的基本方式”(《文心雕龙研究》第7辑)、“《文心雕龙》的时间性”(《中外文化与文论》第19辑)。
③引自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32页。本文引刘勰或《文心雕龙》语,均出自此书。
④为方便论述起见,本文把《文心雕龙》里批评客体在批评话语中出现的顺序编为A、B、C、D、E、F、G、H等,把它们在历史上特定的时空中实际占据的时间位置编为1、2、3、4、5、6、7、8等,我们由此会得出一个可以大致概况其接续关系的公式:A1-B2-C3-D4-E5-F6-G7-H8等。同理,我们把凡在一个相对大的时间段内的时间序列用a1-b2-c3-d4-e5-f6-g7-h8等表示。
⑤清代李绂《秋山论文》语,引自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四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版。文中所引李绂《秋山论文》语,均出自此。
⑥但笔者并不认为此插入为补叙。因为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语段,它后面还有“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这句话。
⑦从分类空间上来看,中国传统叙事法的分类是在一个层面上进行的。这种分类没有一个统一的、概括性高的标准。依作者之见,中国传统上所说的暗叙、特叙、分叙与类叙本质上都是插叙,因为它们都是穿插在一个相对完整的叙事之中的。
⑧范文澜注曰:“《后汉书》一百三十卷,无帝纪,吴武陵太守谢承撰。……晋祠部郎谢沈《后汉书》八十五卷。彦和所指未知何人。”见《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98页。考虑到刘勰此处是要论述有关《后汉书》类史书的,且只有一“谢”字,故本书作者把两人都列出。
⑨如林纾《春觉斋论文》载《汉文正典》言叙事之法十一种,即正叙、总叙、间叙、引叙、补叙、略叙、别叙、直叙、婉叙、意叙、平叙之说。
[1]王水照.历代文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2]章学诚.章氏遗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3]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7.
[4][美]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M].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5]陈骙.文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On Narrative Art of Critical Discourse in the 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WANG YU-hong
(Foreig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Research Center,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 510420,China)
Liu Xie was good at historical narrative art whose detailed narrative is based on facts and expressed emotions. There are 15 narrative methods inWen Xin Diao Long,such as chronological narrative,narrative from the back,supplementary narrative,direct narrative,indirect narrative,insert narrative,concise narrative,profound narrative,detailed narrative, brief narrative,narrative with meaning,interrupted after narrative,narrative then stop,with narrative discussion and tucked narrative discussion,in which chronological narrative is the basic sequence.It shows that chronological narrative is the basic rule in Liu Xie's critical discourse narrative.However,it is not monotonic.By comprehensively using other methods,Liu Xie often combined it into a composite sequence,which can exhibit various forms with changing characteristics.
Liu Xie;Wen Xin Diao Long;narrative art
I206.2
A
1673-4343(2013)03-0001-06
2013-03-23
广东省高等学校人才引进专项资金项目(122-GK110026);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新研究项目(12ZXGG02)
王毓红,女,安徽芜湖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西文艺学、岩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