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常红
(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唯物主义历史观前提的确立,是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前提正确虽然不能保证一个理论体系正确,却为这个理论体系的正确性确立了基点,指明了方向。出发点错误,创立科学体系就失去了可能性。确立科学的历史观前提,是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唯物史观,实现哲学领域革命的“前提”。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唯物史观前提和出发点进行了完整而科学的概括,他们指出:“我们要谈的前提并不是任意想出的,它们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加以抛开的现实的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得到的现成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所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1]马克思正是从“现实的个人”出发,创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而“现实的个人”是怎样出场的?弄清这个问题,是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键。
和当时的许多理论家一样,马克思在青年时期敏锐地注意到了当时资本主义社会处在一个存在着很大问题的时代:劳动者创造了大量的财富但在这个社会中他们却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现实和资本主义理论家的预设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当时的理论家纷纷用各种不同的理论试图去说明和解决现实问题,用“应有”批判“现有”,即让现实去符合理论,这在当时是流行的做法,青年马克思也不例外。青年时期的马克思认同黑格尔的观点:人类历史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认识的发展,是它从自在的存在向自为存在的展开,是从不自觉的无意识状态向自觉的绝对知识阶段的发展。国家是哲学理性的展开,哲学所要求的国家是符合人性的国家。哲学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要和现实世界接触并发生作用。改变不合理现实的最锐利的武器是哲学,而哲学最重要的功能也是批判不合理性的现实。哲学应当成为改造非理性现实的武器,成为行动哲学。这时的马克思认为,哲学的理性必须转化为“意志”,即转化为个别自我意识这种体现实践精神的主观形式,转化为具有批判功能的实践哲学。
但是,当马克思运用“应有的理性”去批判并试图改造“现有”世界的种种不公时,他却发现他常常遇到不可解决的问题:哲学理性的批判在遇到私人利益时总是软弱无力。由于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尚不能理解普遍理性在现实上并不能决定现实的国家,而是听从于私人利益的召唤,而这是当时的马克思在思想上所不能解决的,因此他也只能发出愤怒但无力的谴责:“这种下流的唯物主义,这种违反各族人民和人类的神圣精神的罪恶,是《普鲁士国家报》正向立法者鼓吹的那一套理论的直接后果,这一理论认为,在讨论林木法的时候应该考虑的只是树木和森林,而且不应该从政治上,也就是说,不应该同整个国家理性和国家伦理联系起来解决每一个涉及物质的课题。”[1]
自我意识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就像无力的拳头打在海绵上,自我意识的批判并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后来马克思回忆道:“1842—1843年间,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2]正是这种“难事”使马克思开始对黑格尔的一些观点产生了怀疑:“为了解决使我苦恼的疑问,我写的第一部著作是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的分析,这部著作的导言曾发表在1844年巴黎出版的《德法年鉴》上。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2]正是带着这个使其苦恼的疑问,马克思在思想上开始有意识地远离并最终走出了黑格尔。这个过程,马克思是经由两条不同的路径来实现的:一条路径是对黑格尔及其追随者哲学的直接批判,另一条路径则是深入研究政治经济学。这两条路径尽管初看起来似乎毫无瓜葛,但实质上却是相互促进、相辅相成的。
唯物主义历史观前提的出场,正是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及其追随者哲学中提出的。青年黑格尔派把宗教、观念、普遍的东西看作某种独立力量的意识的产物,看作人们的真正枷锁,人们之间的关系,都是人们意识的产物。为了实现人们的彻底解放,毋需改变实际统治着人们的现实的社会关系,只需同这些意识的幻想作斗争。黑格尔哲学前提创造历史的绝对精神在鲍威尔那里变成了无所不能的创造历史的“自我意识”,在施蒂纳那里变成了唯一存在的个人和无所不能的“自我”,而在费尔巴哈那里变成了抽象的缺乏能动的“类”。但无所不能创造历史的“自我意识”在现实中是一无所能,而“施蒂纳的唯一者”并不能把现实的世界变成我的“所有物”,包括费尔巴哈的“类”在人类历史面前也是无能为力的。从“自我意识”、“唯一者”出发,也只能在哲学领域里玩弄哲学词句,对于现实的经验的物质生活的内容是丝毫得不到了解的,不能真正认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更找不到改变现实的道路。而费尔巴哈抽象的“类”也丝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对于黑格尔及其追随者哲学前提的批判的过程,也是马克思探索新前提的过程。正是在批判德国哲学家用“自我意识”、“唯一者”和“类”把人极度抽象化过程中,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确定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前提,正如我们在本文开头所引用的那段话中他所强调的,这个前提不是“任意想出的”,不是“教条”,而是“现实的前提”,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现成的以及由他们自己的活动所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
在明确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前提之后,马克思紧随其后进一步强调:这些前提作为现实的存在,“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定”。个人是什么样的,这要看他们的物质活动以及他们活动的物质生活条件是什么样的,因此,对人的研究必须归结到对人的生活其中的那个物质条件的研究。对人类社会的研究也要像对自然科学的研究一样,应借助于“纯粹经验的方法”来进行,而不应像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那样,仅仅企图在哲学的范围内加以解决。只有走出哲学才能解决哲学,马克思正是借助于政治经济学使哲学科学化,又借助于哲学打破了政治经济学的资产阶级局限性。历史唯物主义前提的产生过程就是从哲学出发,经过政治经济学,最后又回到哲学的。
西方古典政治经济学方法论前提受培根—洛克式的经验唯物主义的影响巨大。在古典经济学发生发展的现实理论运作中,经济学家总是从自然物质之上的社会生活中的经验现实出发,并抽象出了非实体的“劳动活动”和“价值”等社会物质存在。尽管马克思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前期手稿《巴黎笔记》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用人本主义异化理论来对现实的资本主义进行伦理学的批判,但古典政治经济学中经验论的唯物主义渐进地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研究政治经济学越是深入,他也就越接近历史唯物主义,他之所以能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抛弃旧有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逻辑,并在认识范式上发生根本转变,与他对政治经济学的深入研究是分不开的。否则,马克思这种思想的变革就成了无源之水。阿尔都塞认为这是马克思认识思想上的“断裂”,但这种“断裂”应该是马克思对经济学研究的量的积累所导致的在思想上质的变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曾认为他的结论是完全用实证的方法得出的,而要想真正解决问题,就必须跳出当时德国哲学的圈子,必须走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幻境,“如果要用哲学的观点来考察现实……是对历史的莫大侮辱”[1]。这是马克思新哲学观的开始,更是马克思进行经济学研究和对现实问题深入考察的结果。
古典经济学内在的实证方法使马克思彻底认识到黑格尔及其追随者哲学的思辨性和幻想性。马克思认为,对于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家来说,无论他们所主张的或反对的,都只是一些抽象的观念,他们的所谓的哲学批判只不过是“用词句反对词句”而已。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关于他们所作的批判和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问题”[1]。他们是没有前提的德国人。随后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了唯物史观的前提——“现实的个人”。这个“现实的个人”是可以用纯粹的经验实证方法来进行确定的。至此,我们可以确定,马克思“跳出”哲学研究经济学是他实现哲学变革的隐性支撑。同样,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中,马克思对于人的本质、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论述大量使用了经济学的概念,也直接说明了研究经济学对马克思创立新哲学、实现哲学革命的决定性影响。
总之,“现实的个人”不再是德国哲学家头脑中“应有”的价值悬设和纯思辨的产物,而是从事物质生产的处在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之中的个人。因此“现实的个人”具备以下几个特点:首先,“现实的个人”不是费尔巴哈式的纯粹的“自然人”,不是纯粹的自然的产物,而是处在一定历史发展阶段的人,是处于社会中的人。他们可以自己生产生活资料,而正是这一点将人和动物区分开来,因此,他们就不仅仅是自然界的产物,他们还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历史活动的主体,他们在受到自然环境制约的同时还改变着自然环境,在受到既定的物质条件和社会环境的制约的同时还再生产着物质生活本身、变革着社会关系。第二,“现实的个人”不是孤立的抽象的原子式的个人,而是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第三,“现实的个人”是感性的具体的个人。马克思曾经批判旧唯物主义哲学只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理解人,而没有真正从感性活动、从实践来理解人,在他们眼中,人似乎只是机械性的、僵硬的存在,而不是活生生的从事现实活动的具体的人。第四,“现实的个人”不是固定不变的,正是由于其能动的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他们是“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马克思正是从“现实的个人”出发,创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历史唯物主义既不像唯心主义那样,把历史想象为某种精神性的神秘的活动,也不像“抽象的经验论者”那样,把历史看作一些僵死的事物的简单堆积,而是将其视为能动的生活过程,应该说这一切理论成果是离不开活生生的能动的“现实的个人”的。
[1]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