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勇
(山东大学,山东 济南 250100;天津理工大学,天津 300384)
自学成才的美国当代作家亨利·米勒从童年起就受到诸多思潮和主义的影响,他将用其中有用的部分融入创作中,为表达自我和重建自我服务。超现实主义就是这样一种“主义”。超现实主义本身也是由多种思潮融合而来。本文将对超现实主义的基本含义进行阐释,并在此基础上探讨亨利·米勒是如何运用超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来实现自我发现和自我追寻的目的的。
超现实主义的一些基本原则可以追溯到尼采对西方逻辑体系的价值评估,不过,与超现实主义联系最紧密最直接的当属对既定价值体系和权威机构高举反叛大旗的达达主义。从总体上看,超现实主义与达达主义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在于:达达主义只强调破坏,超现实主义则破坏与建设并举。就米勒而言,他深受三位法国超现实主义先驱洛特雷阿蒙、波德莱尔和兰波的启示,后两者对米勒的影响尤其明显,他们的名字就反复出现在米勒的作品中。米勒也从不讳言他们对他的影响。他坦承:“伟大的‘三人帮’是波德莱尔、兰波和洛特雷阿蒙。现在他们都成了圣人。如今我们才明白,他们以前是穿着伪装的天使。”[1]除了思想上受到三位大师影响之外,米勒所使用的夸张的语言也颇具他们的风格,这一点在米勒旅居巴黎期间创作的三部曲《北回归线》、《南回归线》和《黑色的春天》里体现得比较明显。
米勒所受到的法国超现实主义影响最集中地体现在他的代表作的超现实主义特征上。在他的《致超现实主义者的公开信》[2]中,米勒论及自己的创作与超现实主义之间的关系,揭示了他对超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从自发到自觉运用的过程,也谈到超现实主义的一些基本特征,比如,超现实主义主张描写日常生活中“奇异的事物”和“革命斗争”。像法国超现实主义流派创始人布勒东一样,米勒主张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神奇,同时借此不断“革命”,不仅要写诗,更要使生活成为一首诗[2]。由此可见,超现实主义从思想到写作技巧都对米勒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那么,超现实主义美学到底有什么特征,它们又是如何在米勒的作品体现出来的呢?米勒借用它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美国学者露易丝·芭莉特指出:“在现代美国的超现实主义作家中,米勒较早显示出对超现实主义美学特征的偏爱。”同时,芭莉特列举了超现实主义七大美学特征。
超现实主义第一个美学特征是“革命”。在超现实主义者看来,“革命”是解除现实世界诸多禁忌和限制的良方。因此,超现实主义者“主张以抗议和革命来对抗任何威胁人欲的事物,比如上帝、社会以及种种约束”[3]。第二个美学特征是“自动写作”,它是有助于揭示人的潜意识和无意识的主要超现实主义写作技巧。法国超现实主义领袖布勒东将自动写作描述为“不受美学、道德和理智约束的思想记录”[4]。第三个特征是“梦和无意识”。超现实主义者认为,人只有通过梦潜入无意识,才能获得彻底的自由。在梦中,他能将有形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融合起来,构建一个超现实的世界。第四个特征是“偶然性”,即偶然发生的事情或者偶遇。在超现实主义者看来,日常生活中的偶遇为我们把握潜藏在个体背后的未知力量提供了良机。第五个特征是“奇异的事物”,即神奇或者奇特的事物。超现实主义者十分推崇奇异的事物。在他们眼中,凡是奇异的皆是神奇的。他们相信,进入神奇的未知世界能够帮助个人走出一潭死水的局面,从而帮助他更大程度地实现自我[3]。第六个特征是“非理性”。正如超现实主义者宣称的那样,他们反对理性、惯例和传统,重视非逻辑、非理性和事物荒诞的一面,因为他们认为,一个人要想抓住超现实,就必须驱除理性认识真我。这就是为什么超现实主义作家对在写作中取得“震惊”效果和采用扭曲变形的手法情有独钟。他们还认为,“在非理性的王国,疯癫者的重要性凸显出来。只有通过疯癫者,常人才能逐渐加深对自我的认识。被驱逐出现实世界的疯癫者不受常人所认知的传统和惯例的约束。他们颠三倒四、毫无逻辑,漫游在梦境和幻想之中,潜意识显露无遗……正是通过疯癫者,正常人才能获得对自我和世界的全面认识,体验到超现实的世界”。第七个特征是“爱和女人,即平凡乏味的生活中那些奇异事物的投射”[3]。超现实主义者认为,女人与无意识联系紧密,且常常帮助人摆脱既定价值观的约束。女人的性力(sexual power)即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女人的爱能使人更直接地感受欲望和无意识世界。
总之,超现实主义美学所具有的这七大主要特征表明,致力于将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融为一体的超现实主义作家们都把欲望、幻想、梦幻和潜意识视为现实的一部分。这些情感和欲望与外部世界一起,构建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帮助个人摆脱传统的束缚。可以说,超现实主义意图在一个新的维度上将现实世界与奇特的内在自我连在一起。
那么,米勒为什么历史地采用了超现实主义手法呢?这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米勒在到达巴黎之前已经自发地以超现实主义方式进行创作,而旅居欧洲使得他的思想特别是创作观念渐趋成熟,于是他开始自觉地采用超现实主义创作风格。第二,正像他的前辈比如兰波和劳伦斯一样,米勒也有一位专横、挑剔的母亲给他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他需要走出阴影获得新生,而超现实主义如期而至,给他提供了一种生活的指导。第三,超现实主义的主要目的是“努力使心灵挣脱现实社会强加其上的羁绊,从而帮助艺术家形成新的生活观”[3],这一点无疑满足了米勒的需求,因为旅法前后的米勒正在痛苦中写作并试图寻求新的生活方式以摆脱窘况。于是,他最终在创作过程中自觉地借鉴了超现实主义手法和风格,并通过独特的超现实主义意象和隐喻来诠释自己对超现实的理解。
因为超现实主义是一种新的认知、理解和反应模式,同时它也“作为一种手段帮助作家和画家呈现隐藏在人们内心的无意识”[5],所以对艺术家在作品中塑造的超现实意象的把握就成为解读其超现实主义手法的关键。美国学者芭莉特就曾断言:“要探究超现实主义的奇特本质,意象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3]因此,要研究米勒这样一位将超现实主义作为主要叙事手段之一的作家,超现实意象自然是探究的重点。
米勒早年的成长经历和文学习得使得他亲近离经叛道的作家,对艺术和文学上的实验革新也比较接受。在旅居巴黎期间,他的文学赞助人、缪斯女神阿娜伊斯·宁对心理分析和无意识学说十分着迷,这也使得米勒更加亲近与心理分析和无意识学说联系紧密的超现实主义哲学和艺术主张[6]。此外,艾玛·戈德曼的演讲让米勒折服于语言的魅力。戈德曼以自己“革命性的辩才”和激进的思想启发了米勒,鼓励他成长为一位语言大师[7]。这一切都促成了米勒的超现实主义写作风格,从而使他与同时代作家相比显得卓尔不群。
米勒作品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最大成就是他所创作的为数众多的超现实隐喻即超现实意象。通过这些融现实与想象于一体的超现实意象,米勒描绘了一个混乱不堪、毫无意义、支离破碎、非理性的荒诞世界。同时,米勒宣称:这个世界正在衰落、分崩离析和死亡,人类需要以死亡换来新生;真正的本质的自我就是原初的自我,就是“洋葱层层剥落之后所剩下的内核”。米勒的超现实意象最值得重视和分析的是他独特的“性意象”,这不仅因为“它遍布于他的作品,增强了他的主题,具体地说,增强了他对于生活本质和原初自我的追寻”[3],还因为,与米勒的其他写作特点相比,它在普通读者和批评家中间引发的误解和批判最多。同样值得关注的是那些与米勒的各种意象特别是“性意象”相伴相生的矛盾效果,或者说因不协调而产生的美学效果。
不少评论家都注意到米勒的超现实意象以及由此产生的矛盾效果,并认为米勒借此形成了自己新颖而独特的风格。与米勒同时代的美国作家诺曼·梅勒认为,米勒的小说文风比福克纳的还宏大和狂放。他在论及米勒小说的丰富的意象时说:“我们只有回到马洛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才能发现如此集中的意象。”[8]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文体学知名学者布朗在谈到米勒语言的矛盾效果时称赞说,米勒将俗语和超现实主义成功地结合起来,将各种极端的语言、情感和思想完美地融合了起来[9]。美国批评家威廉·戈登也注意到米勒这种在两极之间来回摆动的写作特点,他的结论是:米勒有足够的能力将污言秽语与精神追求、肉体与心智、艺术与生活等两极事物结合起来[10]。总之,正如亨利·米勒研究专家金斯利·韦德马指出的,米勒的作品“融轶事、狂想、漫画、哲学思考、滑稽描写于一体”[11]。可见,由超现实意象而产生的矛盾效果也是米勒作品的基本特征之一。
批评家一直在猜测米勒借助超现实意象追求矛盾效果的原因。著名美国后现代文学批评家伊哈布·哈桑试图从米勒的生活中寻找线索。他指出:“在米勒的作品中,接受与否定,谦卑与自大,乐观与悲观形成一种反相对位。现实中自相矛盾的米勒将这样的自我书写在作品里。”[12]也有评论家将米勒的反现实主义写作与他极力对抗美国主流文化的态度联系起来,认为,选择超现实主义写作风格使得他能够弃绝与他格格不入、让他无法容身的美国文化[13]。还有批评家认为,米勒深感美国的体制和氛围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吞噬和消解个体的存在,于是他拿起超现实主义的武器与之抗衡和斗争[9]。这些批评和分析颇有道理,它们都结合了米勒的具体创作语境,同时指明了米勒的超现实主义美学策略对自我的关注:超现实主义是米勒自我解放的手段,它有助于他挣脱现实主义以及其他文学传统,并摆脱他所极端厌恶的美国现代文明。更为重要的是,与超现实主义相伴相生的矛盾手法恰好为米勒形象地表现无意识提供了绝好的手段,同时矛盾手法与超现实主义共同营造的超现实也为自我逃避和自我发现提供了通道。
针对米勒独特的超现实意象,不少研究者提出了自己的解读方法,其中比较系统且有效的是学者盖伊·路易丝·芭莉特的“扩大/缩小”理论。芭莉特解释说:米勒的意象/隐喻爆炸似的“扩大”了他笔下的人物、客体以及情境,但瞬间之后,又给读者留下小于原状的感觉;“扩大/缩小”理论也表现为:某个组合意象突然脱离或背离原意,让读者有突兀和轮空的感觉;或者,意象和所指被一段描写赋予了积极的色彩,同时又被另一段描写赋予了消极的色彩[3]。芭莉特的分析表明,“扩大/缩小”的功能是米勒超现实意象矛盾效果的突出特征。米勒运用这些具有“扩大/缩小”功能的意象,从根本上说,是与他否定现代生活、重建自我的创作目的分不开的。
于是,超现实意象、矛盾效果、“扩大/缩小”功能就层层递进,构成了米勒作品独特的叙事手法。从这三个层次分析米勒的小说文本就会发现,米勒在自己的小说世界里开启了生活之旅,通过对原初的、自然状态的自我的肯定,不断地界定和建构着自我。正如芭莉特指出的:“人只有在承认自己不过是有着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之后才能将自己从现代文明的桎梏下拯救出来——现代文明在智性主义、工业主义以及物质主义的包围下已经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性爱、子宫意象以及菲勒斯才能让人回归自然本性。”[3]
作为米勒反叛社会、重建自我的叙事手段,超现实意象有不少特点值得研究。首先,是超现实意象中并置手法的运用。米勒常常将彼此矛盾的观点和客体并置起来以取得惊人的效果;他也将真实和想象并置,比如,“正义的眼睛”就是将真实具体的“眼睛”与抽象的“正义”并置起来;另外,米勒还常将黑色幽默置于现实场景的描写中。其次,米勒的超现实意象通常以否定的方式结尾,意在否定现代生活、爱情和性。
并置是众多超现实主义作家经常使用的方法,更是米勒取得矛盾效果的最常用且最重要的方法。米勒在超现实意象中对并置手法的使用广泛深入他的主要作品中,其中尤以其自传体三部曲最为明显。矛盾观点、客体的并置在米勒的作品中基本体现为五大类:主语/动词,名词/形容词,所有格,“is”子句,“like”子句。无论在哪一类情形中,矛盾效果都是偶然间或者自动产生,这与米勒的自动写作方式是紧密联系的。以米勒《北回归线》中主语/动词类型的矛盾观点、客体并置及其产生的矛盾效果为例:
含羞草哭泣(7),眼睛在流汗(9),上千的眼睛、鼻子、手指、腿、瓶子、窗户、钱包、碟都瞪着眼(19),胎儿注视着(20),窗户……溃烂化脓(63),痛苦往下滴(96),太阳流血(165),巴黎……战栗(166),树木纠缠(166),癌症和梅毒……燃烧和跳舞(185),性爱……流溢(204),男人和女人燃烧(251),词语噬咬(251),骨髓搅拌着(251),舌头彼此撞击发出叮当声(251),炮车呕吐和流口水(252),天穹垂下来(252),海洋流血(252),骷髅跳着舞(254),树木尖叫着(277),驴子在啜泣(287)
以上例子都是随意从米勒作品中截取的,从中可以看到,这些主体的行为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发生的。比如,含羞草不会哭泣,太阳不会流血,男女不会燃烧。但正是这些由生灵或者物体实施的混乱、变态、不合常规的行为向读者揭示了一个混乱无序令人痛苦不堪的病态的文明世界。行为者和行为之间的不协调/矛盾令读者明显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混乱状态。此外,以上例子也展示了“扩大/缩小”效果。比如,“男人和女人燃烧”首先让读者想到“男人和女人”,接着“燃烧”赋予“男人和女人”另一层含义:可燃性,于是人变成了燃烧的对象。“燃烧”既有字面意义又有比喻意义,“燃烧”后的“男人和女人”在肉体和精神上垮塌下来,因此“男人和女人”经历了“扩大”之后,最终归于“缩小”状态。米勒反复使用这样的语言叙事技巧,意在塑造并否定病态的现代社会。从以上米勒作品中的诸多例子我们还可以发现:他的主语或者动作的实施者常常都是实实在在的、具体的、几乎没有抽象的事物,他所使用的动词也都是与身体功能紧密相连的,比如,哭泣、流汗、呕吐和流口水、流血、啜泣等。这些行为都是原始的、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对于人类情感变化的自然反应——正是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揭示了米勒在艺术审美上力图诉诸读者的“情感”,而不是“理智”。在很大程度上,米勒是想通过自己对本能的无意识行为的描写来带动读者一起去感受。
同时,米勒对疾病和各种病态事物的描写也是通过视觉效果强烈的不协调的意象来完成的,比如,“血腥的灯光”、“患麻风病的街道”、“大理石的腿”、“有毒的春天”、“醉酒的呕吐”、“乱伦的欲望”、“感染梅毒的美人鱼”。这些很不常见的词语组合营造了特别的意象:本应给路人照明的街灯却呈血色,似乎往他们头上滴着血;街道上看不到健康的路人,却充斥着死亡的阴影;大理石的腿猛一看结实健康又漂亮但立刻让人意识到它们毫无生命力……这些意象反映了人内心的冲突和不安,以及现代社会的病态。总之,“此时此地”的生活就是病态、腐朽和死亡的代名词。
米勒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超现实意象最终上升为一种超现实隐喻,成为帮助读者感知世界的一种模式。正是这种超现实意象引发的感知模式使得不少作家和批评家在评价米勒作品时赞赏不已。美国著名作家诺曼·梅勒称米勒代表了“文学的另一半”[14]。著名英国作家兼文学评论家劳伦斯·达雷尔赞美《北回归线》为“本世纪唯一重要的一本小说”[15]。阿娜伊斯·宁认为米勒“野蛮的抒情性”将产生一种新的感知方式[16]。通读米勒的作品可以发现,米勒的蜕变至少在两个层面展开:叙述者亨利·米勒面对严酷的现实宣称独立,作家亨利·米勒通过超现实主义写作张扬自己的反叛精神。这两个米勒辩证地统一在亨利·米勒本人身上——他意在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素材,描绘一个毫无意义的、病态的、破碎的、物质的,智性主义横行、饱受战争和所谓“进步”困扰的现代社会。他需要营造一个超现实的世界来展示现代社会的疯狂。超现实意象和超现实主义恰好充当了米勒跨越现实走向自我的桥梁。
无论如何,在现代城市生活中经历了奥德赛之旅的米勒最终还是接受了生活。在《北回归线》的结尾有段文字表达了米勒生活态度的转变。其时,他面对着塞纳河流动不息的河水,仿佛突然对“生活本质和简单生活”有了深刻领悟。他写道:
平静地想过这一切后,我变得非常安详了。塞纳河在这儿静静地绕过群山,它喜爱这片浸透往事的土地。不论一个人的思绪漫游到何处,他永远不会把这条河同人类的活动分开。天啊,黄金般的祥和气氛在我眼前闪现,只有一个患神经病的人才想掉头走开。塞纳河这样静悄悄地流淌,人们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它一直躺在那儿,宁静而又谦和,像人身上流动的一条大动脉。在笼罩在身上的美妙祥和气氛中,我似乎已经爬上了一座山的山顶,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内我可以放眼四周,领略这番风景蕴涵的意义。[17]
那么,米勒在采用了超现实主义意象描写了现代社会的弊端和自我面对的困境之后,又为拯救社会和自我开出了什么药方呢?米勒认为这最终取决于人性本身。他以一贯的超现实主义风格写道:
假如哪个人敢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谈出来,他就连一平方英尺的立足之地也得不到。一个人一露面这个世界便重压在他身上,把他的腰压断。总有过多的腐朽柱子立着,过多令人痛苦的人性有待人去繁衍。上层建筑是一个谎言,其基础则是巨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如果说在过去千百年间真的出现了一个眼睛中流露出绝望、饥饿神色的人,一个为创造一种新生物把世界翻个底朝天的人,那么他带给世界的爱便会化为愤怒,他自己则会变成一场灾难。如果我们不时读到探究真理的书、刺伤人使人冷酷无情的书、令人叫苦落泪诅咒谩骂的书,我们就知道这些文字是那个被压趴下的人写的,他惟一的抵抗就是诉诸文字,而他的文字总是比世界上撒谎压人的重量更有力,比胆小鬼们发明的要压垮人格之奇迹的刑台和刑车更有力……如果哪个人敢于直抒胸臆、秉笔直书他的真实经历,真正的真实,那么我想世界将毁灭,将被吹成碎片,没有神、变故和意志能重新弥合起这些失去的碎片、原子和不可摧毁的要素以再造一个世界。……处于创造性精神和人类母亲大腿之间的正是这种张开大嘴打哈欠似的空幻感。……一个志在创造的人总是要钻到地下、钻到开放的伤口上、钻到正在化脓的对淫秽的恐惧上。[17]
在米勒看来,“人性源于地母,其原初意义即为性欲”[3]。他希望将人和人性不断剥离直到原初的形式或者最基本的存在,即“食色”的基本层次的满足上,借以帮助现代人摆脱纷繁复杂的现代化生活方式的困扰,使生活简单化,最终得到拯救。米勒的想法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内对于他个人的救赎也许是非常有效的,但是如果将它视为解救世人的良方那恐怕只能是乌托邦梦想而已。不过,米勒对超现实主义七大美学原则的无意识和有意识的运用的确创造了许多独特的超现实主义意象,表达了他对现存社会秩序的不满和反叛,也表明了他重建自我的积极努力。
亨利·米勒在自己的作品中充分地运用超现实主义叙事手段,成功地书写了人的欲望、梦幻、原初的冲动,从而很好地揭示了人的无意识,同时也否定和批判了病态的现代社会。在现代人看来,无意识正是“真我”隐身之处,而对现代文明的否定也是确立自我的一种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米勒的超现实主义叙事就是在书写和重建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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