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方言词汇的地方色彩简识

王作新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宜昌，古名夷陵。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设宜昌市。今“宜昌市”有广狭两种范围指涉:大宜昌市和宜昌市城区①。本文所说的“宜昌”，为狭义概念，即指宜昌市城区，且主要以老城区西陵区为中心。

词汇的地方色彩，从形式与内容两面来说，即可归纳为词形的地方色彩与词义的地方色彩两大方面。词形的地方色彩，表现为对同一事物或现象的称说，方言采用了不同于普通话的形式，或者由于仅仅本地才有的事物而形成了富有个性化的词形，从而反映出有别于普通话的词汇体系。词形上的差异形成，从来源上看，主要为古语保留和自行创制所致。此外，从词形的记录层面来说，方言词语的书写，也往往体现有其特殊性。词义的地方色彩则表现为相同的词形，在方言里有着不同于普通话的意义。

本文着眼于宜昌方言词汇的地方特色，由词形与词义出发，从其形式来源、书写特征、词义特色几方面加以叙介。

一、古语保留

古语保留，即在古代文献中可见某词的行迹，可谓渊源有自，但现代普通话里却已销声匿迹。古语保留体现出与现代普通话在用语上的某些差异和词汇体系上的不同。宜昌方言词多有对古语的保留。以下略举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几类实词的例子。先列例词并解释或举例，次引古代文献以为书证。

胯kua42②，腿。宜昌有“大胯”、“胯子”，胯即腿。《说文解字》曰:“胯，股也。”

臁nian12，作为词素使用。如:“臁儿杆”(胫骨)。“臁巴肚子”(腓肠肌)。《集韵·盐韵》:“臁，胫臁也。”

磢cuang35，摩擦而洗去污垢。篾制洗红薯、萝卜等的器具称“磢篓”，用磢篓冲洗的行为称“磢”。《集韵·养韵》:“(磢)磨涤也。”明李实《蜀语》:“去垢曰磢。”

譑jiao42，狡辩。贬义。《玉篇·言部》云:“譑，多言也。”《集韵·笑韵》:“譑，弄言。”

奓za55，张开;裂开。如:奓起胯子(张开两腿)。奓口(裂开缝隙)。《说文解字》有“奓”字，解释说:“张也”③。

揢ke55，持，拿着。《广韵》:“揢，手把着也。苦格切”。

揞an12，掩藏;掩盖;捏在手里。汉扬雄《方言》卷六云:“揞，藏也。荆楚曰揞。”

僷ye55，使弯曲。不舒展。《广雅·释诂四》:“僷，诎也。”

搒pang55，击打。《广雅·释诂三》:“搒，击也。”《广韵·庚韵》:“搒，笞打。”

跶da12，(人的身体)跌;摔。《玉篇》:“跶，足跌也。”

抱(菢、勽)bao35，鸟孵卵。如:抱鸡母。扬雄《方言》卷八:“北燕、朝鲜、洌水之间谓伏鸡曰抱。”抱，后来或作“菢”。《广韵·宥韵》:“伏，鸟菢子。”又或作“勽”。《集韵·号韵》:“菢，鸟伏卵。或作勽。”

扌双song42，推动，向前或向上挺。《集韵》:“扌双，推也。”《醒世恒言·两县令兢义婚孤女》:“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扌双，扌双他出了大门。”

犍jian55，去掉生猪的内生殖器。《正字通》:“犍，以刀去势也。”

挦(燖)xian12，扯;拔(毛)。“挦”，古文献中多作“燖”。《说文解字》作“燅”。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燅，古通作寻，久而遂专其义，又增火旁作燖。”

滗bi12，挡住渣滓或液汁泡着的东西，除去液汁。《玉篇》:“滗，笮去汁也。”

滮biao55，水或液体流淌迅疾;喷射。《说文解字》作“淲”，曰:“水流貌。”

莙jun35，液体物质凝结。《淮南子·要略》:“执中含和，德形于内以莙凝天地，发起阴阳。”此莙与凝同义连用。

肨pang55，(形体)肿胀得厉害。如肨肨肿。又臭气浓烈，如肨臭。《玉篇·肉部》:“肨，肨胀也。”《广韵·绛韵》:“肨，肨臭貌。”

汃pay55，(食物等烧煮得)烂;软和。又(物体或人的身心)疲软;柔和。明岳元声《方言据》卷上:“物及地之湿者谓之汃。”明李实《蜀语》:“汃即汃烂。”所谓“肉之烂者，地之湿者，果之烂者，粮食之不干者，人之弱者，物不刚者”等等，皆得言“汃”。

胮肛pang12gang，形体过大。音同“旁刚”。“胮肛”，叠韵联绵词。《广雅·释诂二》:“胮肛，肿也。”《玉篇·肉部》:“胮肛，胀大貌。”

旺相wang35xiang，兴旺，有生机活力。《论衡·禄命篇》:“春夏休囚，秋冬旺相，非能为之也，天道自然。”

二、自行创制与改造

在某一区域，因依共同语的总体规则而自行创制或改造的地方词语，往往与普通话形成比较明显的差异，显现出鲜明的地方特色。

宜昌方言中的这类词语，以名词表现最为突出，其次是动词、形容词以及特色鲜明的地方性熟语。以下举例，以同义的普通话词语进行解释，普通话中没有相应同义词者，用描述的方式解释。

嘴皮子zui42pi12zi，嘴唇。

妈妈儿ma55mar，乳房。

髁膝包儿ke12qi42baor55，膝盖头。

半头裤子ban35tou ku35zi，短裤。

锅巴稀饭go55ba55xi55fan，用锅巴加米汤煮的稀饭。

金馃条jin55go42tiao12，用糯米粉为主要原料，经油炸而制成的条状食品。

懒豆腐nan42dou35fu，浸泡过的黄豆磨成浆，加菜叶(较好的是表面粗糙的如萝卜菜叶或南瓜叶等)和作料烹煮而成的食品。

软条子针ruan42tiao12zi zen55，治病用的银针。

姑娘婆婆gu55niang12po12po，妻子;女人。

媳妇子xi12fu zi，未婚妻;(年轻的)妻子。

新姑娘儿xin55gu55nianr12，新娘。

雀尕儿 qio12gar，鸟(通称)。

老巴子nao42ba55zi，老虎。

蚊毛子wen12mao12zi，比夜蚊子更细小的飞虫，喜早晚间在田野上成群飞舞嗡叫。

一向时yi12xiang35si12，刚过去的一段时间。

末尕子mo55ga55zi，处在后位或个头、体积较小的人或物。

——以上名词

过早guo35zao42，吃早饭。

过中guo35zong55，吃中饭。

消夜xiao55ye35，吃晚饭④。

触香儿cu42xianr55，接吻。

怕丑pa35cou42，害羞。

捏鼻nie12bi12，吃亏而不便言说。

打伴da42ban35，做伴侣，做伙伴。

抬庄tai12zuang55，支持。

打掫合da42cou55ho12，一起出力，合力相助。

带辛dai35xin55，连累。

起款qi42kuan42，起作用，产生效果⑤。

——以上动词

巴劫ba55jie，动作慢，做事不麻利。

裹连go42nian，说话罗嗦。

淘力tao12ni12，费力费事。

钩狡gou55jiao，爱斤斤计较不好打交道。

下作xia35zo，下贱。

作活zo12ho，结实。

翘健qiao35jian，赞扬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好⑥。

强旺qiang12wang，夸人家的小孩容貌好且聪明有出息。

仔本zi42ben，小孩文静老实。

小意xiao42yi，态度谦恭。

背时bei35si12，不顺利，倒霉。

犯嫌fan35xian12，行事令人讨厌。

神嘻sen12xi，不认真，开玩笑;不正规，不起大的作用。

巴肉ba55ru12，贴身，贴心。

直巴zi12ba，坦率，直接。

饿相wo35xiang，嘴馋。

惯相guan35xiang，习惯，适宜。

胡瘙hu12sao，(1)(人)喜好惹事;(2)(物)致皮肤瘙痒。

——以上形容词。

三、字形不明

方言中的词语，在予以书面记录时往往体现出一定的地方色彩，除了特有的方言词所具有的特定书写形式(如武汉的“冇”－没有)外，其主要表现即在于部分词语字形不明。宜昌话中的有些语词，目前尚难于确定其书写形式，或者根本就写不出字来。择例举列如下:

bai55，骗，使人上当。

ban42，(1)把东西使劲往下摔，砸;(2)用力挣扎⑦。

pi55，器物破损:碗打～哒⑧。

bu55，缺损:碗～哒一块。

ma12，束在腰间:～皮带、～围腰儿。

ten42，(1)(车)颠簸;(2)震动。

tia42，(1)倾斜:～肩膀(溜肩膀儿);(2)植物因失去水分而枯萎:花～起哒。

tiao12，哆嗦。“手发～”。即手哆嗦。

tiao42，下垂而不着地。

ni55，脚板贴在地面来回移动。

nao55，(1)触碰:只许看，不许～;(2)获取，得到:忙哒一天，～不倒一餐饭吃⑨。

nia55，溜:～肩膀。

zua12，(1)踢;(2)～瞌睡(打瞌睡)。

zuai55，两腿尽量弯曲，像坐的样子，但臀部不着地，同普通话的“蹲”。

ca42，(1)不关闭:把门～倒;(2)不加限制:钱～起用。

ca35，邀约。“～伴儿”。即约同伴。

cua12，被雨淋。

cua42，意外碰上，侥幸碰上。

cua35，手瘸。手瘸的人叫“～子”。

sua55，相当于普通话的“捋”，如“～胡子”，“～桑叶”⑩。

qia55，占据;插入:～位子(占据座位);～队(不守秩序，插进等候的队列之中)。

jiu42，扭，拧:把抹布～干;把螺丝～紧。

gan42，用筷子等工具把容器里的饭菜扒拨出来。

he55，触摸身体容易作痒的部位:～痒。

pie55，不好，差:～烟。

pie42，以手折物。

fe，不好，差。

四、词义的地方色彩

方言词的意义体现有区别于共同语的个性特色。宜昌方言词除有古语的保留外，还往往有古义的保留，即虽词形相同，但在内容上宜昌方言却因保留古义而体现出与普通话的差别。例如:

身sen55，身孕。如“怀身妇人”。《诗经·大雅·大明》:“大任有身，生此文王。”今普通话无此义。下同。

奢 se55，张开;裂开。如，“奢缝”，“奢嘴”。《说文解字》:“奢，张也。从大，者声。”

胜sen12，承担;承受。如:胜得起;胜不起;胜得住;胜不住。其音读阳平，与胜利之胜读去声不同。《说文解字》曰:“胜，任也。”《广韵》“胜，识蒸切”，平声。

同时，在宜昌方言里，还有一些语词的意义既与现代普通话有别而又非直接的古义存留，则在语义的引伸上体现有鲜明的个性特色。例如:

抻(1)cen55，伸展;由曲变直。例:把膀子(手臂)抻长;(2)cen55，按;压。例:把坏蛋抻在地下。其第二种音义为普通话所无，古文献中也未见用例。

“抻”的基本意义是伸展、拉长。向相反的方向引伸，抻则在宜昌话中形成了按、压的意义。为示区别，伸展义读阴平，按压义读上声。

啐zo55，吮吸。例:让小儿啐两口妈子(奶)。《玉篇·口部》:“啐，吮声。”今宜昌方言中则转化用为动词。

刻 ke35，(1)用条状物或绳索紧勒:裤腰太细，刻得腰好疼;(2)线形印记:铁丝把桶箍哒一条刻。

“刻”，从“刀”，义与刀刻关联，今普通话如此。用绳索等勒，在所用工具上已与刀有了差距，表现出了范围上的变化。

词义范围有所不同是宜昌话与普通话形成差异的重要方面。此类例子较多。

屋wu12，指整座房子。如:“瓦屋”(瓦盖的房子);“草屋”(草，主要是茅草盖的房子)。又房间也称“屋”。如:“堂屋”、“厅屋”(居中、较大，用于会客等);“房屋”(卧室);“厨屋”(厨房);“灶屋”。

河ho12，江河总名。长江流经宜昌，宜昌人管长江叫“大河”。在葛洲坝汇入长江的有“黄柏河”，在宜昌注入长江的清江，人们也还往往加个“河”字，称作“清江河”。

蚊子wen12zi，苍蝇、蚊子的总名。苍蝇又分为两种:形体稍大，身呈绿色的叫“绿蚊”(nu12?wen);形体较小、体呈黑色的叫“饭蚊子”(fan35wen12zi)。普通话叫“蚊子”的那种虫子宜昌人叫“夜蚊子”(ye35wen12zi)。

车ce55，(1)用转动的方式加工圆形的器具:用玛瑙石车一个烟嘴儿;(2)转动(物体或身体):车身就跑;(3)挪借:找亲戚朋友车几个钱。

车，由车子的转动，发展为表示转动其他物体，包括人的身体，进而至于周转钱钞，在词义的范围上发生了改变。

搩za55，表示张开的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两端间的距离。《集韵·陌韵》:“搩，手度物也。”明袁宏道《舟中夜话赠马元龙》:“等闲搩手量青天，枉把虚空记寻尺。”此“搩”表示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以度量距离，宜昌方言又引申为表示度量所得的距离。

月尨 mang55，笨拙;憨。《集韵·江韵》、《讲韵》分别解释说:“身大也”、“丰肉也”。在汉民族的认识习惯中，身大肉多，往往与智能短浅联系在一起，所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便是这种认识习惯影响下所形成的典型熟语。宜昌方言中表示憨笨的“月尨”，便是在继承古语——“身大”、“肉丰”的意义基础上又加以经验性延伸的结果。

抻敨cen55tou，(1)(外表、形象)平展，整齐。(2)(事情)顺遂;有条理。例:事情太多，一年上头没搞抻敨过。“抻”义为伸展，“敨”，《集韵》曰:“展也。”抻敨义同，动词联合，转而为形容词。

黄昏huang12hun，糊涂，头脑不清楚。

五、小结

宜昌话属西南官话成渝片。宜昌靠近四川，千百年来宜昌人与四川人交往频繁，故宜昌话有明显的川味儿。另一方面，宜昌话又受省会武汉话的影响，与武汉话有相同或相近之处。

宜昌方言的词汇体现有比较浓郁的地方色彩。在词形上，保留了不少古语词，同时创制了一批与普通话不尽相同的方言语词。词义上，如同词形上的古语保留，宜昌方言中的不少语词存留有古代的语义;同时，由于富于个性化的语义引伸，即致使其词义或有别于普通话。但是，从总体发展规律来说，诸如其反向延伸、范围变化等，却是与汉语自古而来的发展规律并无二致的。

考察方言词汇的地方色彩，首先势必涉及语词的形式与内容二面，其次，将观察的视域集中于特定的类别，那么某些特殊词语、熟语等，无疑也体现有鲜明的地方色彩。对此，我们将留待下篇再行叙介。

(说明:调查合作人:毛树荣，男，1949年生，大专文化程度，教师，住宜昌市老城区，读小学、中学、大专及工作都在宜昌市。在此深表感谢!)

注 释:

① 1992年，国务院批准撤销宜昌地区，宜昌市辖西陵、伍家、点军、猇亭4区，宜昌、秭归、远安、兴山4县，长阳、五峰2个土家族自治县，代管枝城、当阳、枝江3个县级市。2001年，国务院批准撤销宜昌县，设立宜昌市夷陵区。至此，宜昌市城区即包括西陵、伍家、点军、猇亭、夷陵5区。

② 从实际的语音状况看，宜昌方言的声韵可用汉语拼字母记写;其声调则有阴、阳、上、去四类，调值分别为:55、12、42、35。因此，本文的语音标注，声母、韵母采用汉语拼音字母;声调标注实际调值，轻声不加标注。

③ 注:见《说文解字·大部》“奢”字。奢、奓原本异体字。《广韵》:奓，“陟加切”;奢，“式车切”。

④ 过早、过中、消夜是对一日三顿饭比较客气、文雅的说法，随意一些的即是:吃早饭、吃中饭、吃夜饭。

⑤ 或说“作款”。

⑥ 或说“仙健”。

⑦ 或可作“⻊反”。参王作新《三峡方言研究——宜昌方言词语及文字汇释考议》，武汉出版社2003年版第95页。

⑧ 字或可作“釽”。同上，第138页。

⑨ 或可作“挠”。同上，第275页。

⑩ 或可作“唰”。《集韵》:“唰，鸟治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