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华
(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论文学翻译中译者对文化预设的处理
——以《红楼梦》的杨译本和霍译本为例①
杨丽华
(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红楼梦》涉及中华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本文根据奈达文化分类法,以《红楼梦》的杨译本和霍译本为例,比较分析两译本对文化预设的处理:杨译本倾向于尽可能传达原文的文化预设信息,霍译本则倾向于消解原文的文化预设信息,两译本不同的处理策略主要受到译者文化心理、社会文化语境和赞助人的影响。
文化预设;文学翻译;红楼梦
文化预设为预设在文化领域中的拓展,即交际双方共同拥有的文化背景知识。根据奈达(Nida)的文化分类法,此共识性文化背景涵盖了生态、宗教、物质、社会和语言五个方面。[1]处在同一文化背景下的人们,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文化预设,在沟通交流时就可以省去那些双方已熟知的共识性文化信息。
在文学翻译中,文化预设的处理对译者而言是一个巨大挑战。在文学作品创作过程中,作者通常认为其读者拥有与他相同的文化背景知识,会省略那些无需加以言明的内容,许多文化预设便成了隐含信息。来自其它社会文化的读者读后往往不知所云,跨文化交际障碍由此而生。翻译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译者必须克服种种困难,尽全力诠释出原作中的文化因素。同时,译者也不能置读者的接受于不顾,造成作品枯燥难读。
我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目前有两部传播较为广泛的英译本:一为中国译者杨宪益及其夫人戴乃迭所译,另一为英国译者霍克斯(Hawkes)与女婿闵福德(Minford)所译。下面拟就原著中一些典型的文化预设语句,按照奈达文化的分类法,从五个方面比较分析《红楼梦》杨译本和霍译本对文化预设的处理。
(一)生态文化 生态文化在特定的生态环境中形成与发展,包括一个民族的地理、气候等,不同地域必然有着不同文化。原作者与其读者享有同一个生态文化,可不言明生态文化预设信息。但因为生态文化具有的地域独特性,处于另一个文化背景的译文读者可能缺失此方面的预设信息。以《红楼梦》第18回“对立东风里”诗句为例。由于中英地理的差异,“东风”在两国度的含义完全不同。在我国,“东风”指春夏季节从东部海面吹来的暖风;而在英国,“东风”指秋冬季节从欧洲大陆吹来的寒流。杨译注意到中英两国在生态文化上的差异,将其译为“the soft east wind”。译者显然采取了增译法,在“east wind”前增加了“soft”一词,由此向读者言明了东风的可人惬意。此处的增译法,既能够使中国的生态文化特色得以保留,又能让西方读者不产生任何误解。霍译也认识到“东风”在生态文化预设上的不同,但霍译将“东风”译为“summer breeze”,抹去了东风在中国生态文化上的独特性。
(二)宗教文化 宗教信仰,是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基督教文化为西方四大文化之一,曾在中世纪时期把欧洲结成一个整体,统治整个欧洲两千多年,形成了西方特有的宗教文化。佛教是东方特有的宗教文化。在中国,长期以来释、道、儒三教统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这种影响已渗透到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文学来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宗教文化必然会在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以第57回宝玉所说“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这句话为例。杨译把其中的“阿弥陀佛”译为“Amida Buddha!”,霍译为“the Lord”。“阿弥陀佛”为梵文词汇“Amitabha”的音译,是大乘教佛名。诵念阿弥陀佛的名号,即“念佛”行为,可以用来祈祷平安幸福或感谢神灵。杨译为“Amida Buddha”,使用了音译法,保留了这一佛祖称号的原样。霍译的“the Lord”,意为“感谢主”,“主”为西方基督教徒所信仰的神灵,原文的东方佛教文化变成了西方基督教文化。
(三)物质文化 物质文化体现为一个民族的日用物品、生产工具、社会设施和科学技术等方面。一种文化中极为普遍的东西,不一定存在于另一种文化中,且同样的东西在不同文化中有时会引起不同的联想,以第16回“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句话为例。中国的餐具一般使用碗、筷、匙、盘,炊具多用平锅、炒勺,平锅具有圆底内深的特点。而西方餐具一般使用刀、叉、碟,炊具多用平底煎盘或煎锅。“碗”、“锅”为传统的中国饮食器皿。杨译采用了直译处理策略,译“碗”为“bowl”,译“锅”为“pan”。霍译却用碟子“dish”代替了碗“bowl”,平底煎锅“saucepan”代替了圆底平锅“pan”。对这样的简单物质文化预设,其实完全可以采用杨译的直译处理策略,而较难把握之处,则不妨采用变通处理策略。
(四)社会文化 一个民族的传统习俗和生活方式,社会活动的特点和形式,对个人、社会和阶层的习惯称谓等等都属于社会文化的范畴。社会文化的身影在文学作品中,尤其在典籍中可谓无处不在。以第3回中的“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这句话为例。汉语的“老祖宗”是对长辈或年龄最大的亲属的称谓。中国是一个崇尚“尊老敬老”的国家,常在姓氏前加“老”字,如“老杨”、“老王”,或在亲属称谓前加“老”字,如“老爷爷”、“老婆婆”,以传达尊敬之意。“祖宗”为家族中的长辈,暗含着权威与威望。“老祖宗”为《红楼梦》中的贾母,称其为“老祖宗”不仅指贾母辈分最高,且暗指她是贾府中众所尊崇的最高统治者。杨译将“老祖宗”直译为“Old Ancestress”,揭示了贾母拥有的地位与权威,反映出了此称谓中的预设文化心理,原作的社会文化习俗得以保留。霍译将“老祖宗”变通处理为“Grannie”,而“Grannie”在西方可以称呼所有父母的母亲辈妇女,且不够正式,过于随便,对原文所暗含的辈分等级礼教风俗内容传达得显然不够。
(五)语言文化 汉民族独特的社会历史与生活经历在文化深层层面的沉淀,形成了汉语重整合、重含蓄、重暗示的语言文化特征,这在《红楼梦》的语言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小说中俯拾皆是的典故、诗词、对联、成语,频繁运用的双关、委婉语等修辞手段,形成了颇具特色的艺术境界。对另一文化的读者而言,可能缺失这些语言文化预设知识。以第76回黛玉、湘云中秋赏月联诗时的诗句“银蟾气吐吞”为例。杨译为:“The Silver Toad puffs and deflates the moon.”并对“银蟾”作了注解“According to ancient Chinese folklore,the Silver Toad swallowed then spat out the moon,making it wax and wane.”霍译为“Damp airs the silver Toad of the moon inflate.”原句中的“银蟾”,出自著名神话“嫦娥奔月”,指月中蟾蜍。古人把云层遮月而过的现象,解释为月中蟾蜍在吞吐云气。对于这句富含文化信息的用典,杨译用首字母大写的方法译“银蟾”为“the Silver Toad”,表明“银蟾”为专称,并在下面附加注释解释了其文化渊源。杨译文字简洁利落,加注给译文读者提供了理解原文所需的文化预设信息,使译文读者能够对中国传统月文化有一定了解。霍译仅把“Toad”视作专有名词,未给出任何背景信息,态度上显然有些粗心草率。
由上述译例,读者可以发现两译本对文化预设处理的总体倾向是:杨译主要采用音译、直译、增译和加注策略,倾向于尽可能传达原文的文化预设信息;而霍译主要采用变通策略,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原文的文化预设信息。可见,对于相同的文化预设,两译者的处理存在着显著差异。这种差异缘于译者所受制的因素,可分为译者自身因素和外在因素两方面,前者主要指向译者文化心理,后者主要包括社会文化语境和赞助人。
(一)译者文化心理 杨宪益生于书香门第,自小熟读四书五经等传统经典,无限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其夫人戴乃迭女士为英国人,6岁前一直在北京生活,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后赴牛津大学攻读现代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并获得荣誉学士学位,22岁随夫再次回到中国,此后便长居中国,人生四分之三浸濡于中国文化。杨氏夫妇具有厚实的国学素养,深深认同主体文化,促使他们在翻译过程中偏向传达原语文化特征。《红楼梦》在二人心中又贵为传统经典名著,享有极高的地位。对于这样的一部文化经典,他们倾向于采用直译、增译、加注等策略来弥补译文读者文化预设信息的缺失,译本读起来更像一部学术著作。
这样的文化心理定位与霍译显然是大相径庭的,霍克斯更多地是把《红楼梦》视为一部充满魅力的流行小说。他为书中琳琅满目的人物、跌岩起伏的故事情节所着迷,关注的是原文的娱乐性与艺术性。他在译本序言中所明确指出,“对于这部小说,我的看法与他人不同。对于我喜欢的原文,在翻译时不会考虑学术问题、学究问题。我只在乎如何向读者展示这本书……使他们能从译文中体味我所得到的乐趣。”霍译后四十回的译者闵福德,在就“《红楼梦》翻译研讨会”致刘士聪教授的信中,也说道“无论是霍克斯还是我本人在着手这件工作时,并非把它作为学术活动,而是出于对原作本身的热爱之情”。[2]
(二)社会文化语境 翻译的取舍和结果不仅受到个人因素的左右,而且至始至终都受到译者所属社会文化语境的制约,此因素影响到杨译和霍译对文化预设的处理态度。
自从国外的坚船利炮轰开中国闭关自守的大门后,国人痛心地认识到国家的荏弱。一群先进的中国人试图在西方能够寻找到富国强兵之路,翻译由此肩负了沉重的历史使命。为了更有效地学习西方,译者们反复强调译文要“信”于原文,即要忠实地传达原文内容,保留原作的韵味、风姿。改革开放后,学习西方的意识更为强烈。译事重“信”的要求延续到现在,《尤利西斯》汉译本就是典型代表。现有的《尤利西斯》两译本,都尽可能地如实传达西方文化,凡是国人可能遇到的文化预设信息缺失之处都作了加注说明。杨宪益和戴乃迭在中国从事翻译工作,毫无疑问要受制于中国文化规范的影响。所不同的是,杨氏夫妇的工作是将中华文化典籍译成英文,他们担负的责任是对外宣传中华文化。杨氏夫妇对《红楼梦》中的文化预设信息的忠实传达,实质上就是传统的忠实原则在译本中的体现。
霍克斯为地道的英国人,处在与杨氏夫妇完全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在近两三百年来,西方社会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力量,处于世界的话语霸权地位,对其它地区实行“文化一言堂”,“欧洲中心论”的观念由此确立。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西方译者通常采用“通顺”的翻译原则,极力追求译文透明畅达,以致看起来不像译文,译文仿佛译者本人的创作。这样的翻译蔑视他者文化,抹去了他者文化的差异。霍克斯生于长于这样的文化体系,自难逃其影响。霍克斯曾说过他很清楚自己的译法造成的巨大文化损失,却又无能为力拒绝这种译法,这恰恰表明了西方译者及广大的西方汉学家面对他者文化的纠结、困惑与无助。
(三)赞助人 另一影响译者文化预设处理的重要因素是赞助人。此处的“赞助人”,可以理解为“某种权力(这种权利可为人或某个机构),它能够对文学的阅读、写作和改写施加影响”。[3]
杨宪益夫妇翻译《红楼梦》时的赞助人,无疑为当时的外文出版社。1952年,年轻的杨氏夫妇开始供职于该社,它在行政上隶属于中国出版总署。出版总署曾明确规定外文出版社的职责是从事各类外文图书的翻译与出版,目的在于服务于国家的对外宣传工作。20世纪60年代初,杨宪益与夫人接受了外文出版社委派翻译《红楼梦》的艰巨任务。《红楼梦》是一部蕴含丰富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典籍,如何通过译本来宣传中华文化,不仅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也是一项十分严肃的政治任务。在杨译本的正文前,不见译者前言,而由外文出版社的出版说明取而代之。这充分地表明了外文出版社就是杨译本的赞助人,影响了译者的翻译行为。
在赞助人方面,霍译本的情况与杨译本完全不同。首先,由于对《红楼梦》爱不释手,霍克斯主动地选择《红楼梦》作为翻译对象,他本人就是翻译的赞助人。为了能够全力以赴地投入《红楼梦》的翻译工作,他辞去了牛津大学的教授职务,做了全职译者。次之,《红楼梦》霍译本的出版商是企鹅出版社,作为赞助人,鉴于霍克斯在英国汉学界的威望,及出于对译本发行量的考虑,给予了译者充分的翻译自由权。企鹅出版社作为英国最为权威的出版社之一,它的盛名使译作还未面世就获得了读者的期待与信任,所以并不束缚译者,“他们的影响正体现在尊重权威与译者自由”。[4]
在传播中国典籍方面,杨译本和霍译本都作出了各自的贡献,但就文化处理方面而言,杨译略胜一筹。在世界文化多元共存的今天,文学作品的对外译介并不只是简单的通过语言转换输出作品的过程,而是担负着“文化传播者”的使命。从长远发展来看,杨译更益于保持文化的民族性,对外推广中华文化,促进文化的交流与发展。然而,霍译也好,杨译也罢,都不过是《红楼梦》译介历程上的一个片段。霍克斯自身意识到“这个译本会被替代”,[5]杨译也因注释过简有待改善,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等待新的更好的译本的到来。
①本文采用的霍译本为Penguin Books 1973年版。杨译本为外文社1978年版。
[1]Nida,Eugene.Towards a Science of Translating[M].Leiden:Brill,1964.
[2]杨宪益.漏船载酒忆当年[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
[3]Lefevere,André.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4]张南峰.中西译学批评[M].北京:清华大学版社,2004.
[5](美)戴维·霍克斯.翻译家戴维·霍克斯先生的来信[A].刘士聪.红楼译评:《红楼梦》翻译研究论文集[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冯喜梅〕
On Cultural Presupposition in Literary Translation——Taking Two English Versions ofHong Lou Mengas Examples
YANG Li-hu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angjiang University,Jingzhou Hubei,434023)
Hong Lou Meng fully displays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Based on Nida's cultural categorization,the paper illustrates how translators handle the cultural presupposition with examples from two English versions of Hong Lou Meng by Yang Xianyi and Hawkes.It could be found that the former tries its best to disclose the cultural presupposition of the original while the latter erasing it.Finally,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two versions results from the influence of translators'own cultural psychology,social cultural context and patrons.
cultural presupposition;literary translation;Hong Lou Meng
H315.9
A
1674-0882(2013)02-0062-04
2013-02-23
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青年教师科学研究基金
杨丽华(1982-),女,江西临川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翻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