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史与科举研究的国际化
——李弘祺著《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评介

2013-04-06 19:16
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教育史科举传统

刘 海 峰

(厦门大学 教育研究院,福建 厦门 361005)

中国教育史与科举研究的国际化
——李弘祺著《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评介

刘 海 峰*

(厦门大学 教育研究院,福建 厦门 361005)

相当长时期以来,中国大陆许多研究中国传统学问的学者对海外研究成果不大了解或知之不多,以为既然是国学,当然是中国人研究得最多最深,结果有的研究自以为是填补空白,实际上海外学者早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可谓“古已有之”。这方面的问题以中国古代文学界、中国教育史研究界比较突出,不仅较少参考港台地区学者的研究成果,对美国、日本等国外论著就更少涉猎。多数大陆学者对海外科举研究成果的了解不如海外学者对大陆研究成果的了解。

其实,由于中国历史具有丰富的研究内容和很高的研究价值,国际上对中国历史的许多方面都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尤其是日本和美国的学者,对“东洋史”和“汉学”的大量专题都有精深的研究。因此,在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时代,几乎所有问题的研究都应有国际意识或国际视野。中国教育史和科举研究要逐步走向国际化,同时,需要将国际上的中国教育史和科举研究成果引入中国本土。在这方面,李弘祺先生新近出版的代表作《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为中国教育史和科举研究的国际化提供了一个范例。

李弘祺先生为台湾台南人。台南一中毕业后,保送成功大学电机系,后来因为志趣不合,1964年以全台湾联考状元的成绩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1968年本科毕业,次年到美国耶鲁大学攻读博士课程。1974年在耶鲁大学取得历史学博士学位,之后曾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多年。1991年以后,到美国纽约市立大学历史系担任教授兼亚洲研究系主任,并担任博士指导教授。2003—2005年间应聘担任台湾大学讲座教授,并出任台湾大学东亚文明研究中心主任。2007年以后任交通大学讲座教授兼通识教育委员会主委,人文社会学院院长,并创立该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2011年以后出任台湾“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历史研究所讲座教授。

过去三十多年间,李弘祺先生专治中国教育史和科举史,从宋代开始,而及于整个传统中国,在美国、德国、日本、韩国、意大利、瑞士、香港、中国大陆及台湾等地讲学。先后以英文出版多本有关中国教育史的著作,如Government Education and Examinations in Sung China(1985)、Education in Traditional China:A History(2000),The New and the Multiple,Sung Senses of the Past(2004)等,并有多篇论文被翻译为日文、德文、意大利文及西班牙文。《宋代官学教育与科举》一书则由庆尚大学人文学部姜吉仲部长翻译为中文,并得到韩国的学术奖。日本关西大学《泊园》称誉他为“活跃于当今世界治中国教育及科举史之第一人者”。李先生对中西文化交流及史学思想的比较研究也有不少成果,著有《西洋史学名著选读》(1983)、China and Europe,Images and Infl uences in Sixteenth to Eighteenth Centuries(1992)、《读史的乐趣》(1992)、《西洋史学名著选读》(2000)等书。在其丰富多彩的论著中,《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是一部分量最重的代表作。

《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一书2012年6月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实际上是2000年出版的Education in Traditional China:A History的英文著作中译改写本,全书厚达724页,是李弘祺先生中国教育史研究的集大成者。《新京报》发表的书评说,该书“考察了中国传统教育的方方面面,从学校的设立,到考试选才的体制,到书院的兴盛,再到大众教育的开展,均有论及。以教育为基点,作者勾连起与传统教育相关的思想与社会的各个方面。此书既可作为了解中国传统教育体制的重要参考,亦可作为了解中国知识史的一个参考”[1]。

该书共分七章。第一章“引言:中国教育的理想与重要主题”,阐述了“为己之学”的含义,论述了个人、社会与受教育者,中国文化的一致性及其流弊。第二章“中国传统教育制度:学校与考试”,梳理了教育机构的变迁、从察举到科举的考试制度。第三章“中国教育的思想史”,依时代顺序论述了孔子与早期的儒家传统、汉代礼制与儒家独尊地位的兴起、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思想、隋唐的兼容并蓄态度与自我知识认同的探求、道学教育和博学、游牧民族知识人与汉人世界观的接触、明代的道学思想、总结中国教育思想的社会史。第四章“历代教育内容的演变和学习的乐趣”,论述了历代教育内容的变化、勤奋读书的乐趣,以及读书的自得、自由和自任。第五章“识字教育、家族教育以及技术教育”,对这三个方面分别作了相当细致的探讨。第六章“学生和学生运动”,对传统中国的学生、中国历史上的学生运动作了深入的研究。第七章“结论:晚明以后”,论述了书写传统的重要性,自我、宗教性与道德感。附录“中国传统教育的特色与反省”,分析了养士教育与科举的影响以及学生“为己之学”独特人格的养成,试图从中国古代不同朝代的教育细节出发,归纳中国传统教育的特色,并寻找传统教育的现实意义。

在《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的封底,录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陶晋生的评论:“李教授这本新著论述中国的传统教育制度,对于私人讲学、考试选才、中央到地方各级学校的建立,书院的兴盛,以及大众教育,都巨细靡遗。在教育思想方面,李教授一方面论及儒家经学在教育上的深远影响,是权威人格与保守性的形成;另一方面则强调道学思想摆脱威权和科举,培养自我的重视。同时也论及佛教与儒家教育的互动。在教育的实际运作方面,论述识字、家庭教育、技术教育、平民教育、课程的演变,以至学生的生活和学生运动等等。”

李弘祺先生认为,古代读书人的“为己之学”把个人层面上的意义摧毁了,它不仅仅指的是完善道德,也有“治世”,即实现治国理想的意思。到后来“己”的意思已经转变成:我能够通过学习成为社会的领袖,成为一名君子,我是怀着这种责任来学习的。相比起来,古代的“为己之学”更强调社会意义,现在的“为己之学”不免有些功利化。他还认为高考被人称作“新时代的科举”的说法有一定准确性。中国人一直强调公正公平以至于有点过分,因而当用科举或者高考方式选拔人才,成千上万的人一起考试的时候,公正问题才会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无论是以前的学生还是现在的学生,出路都是比较单一的,如果每个人面对的路有几百条之多,每条路只有几千个人竞争,那么高考的作用当然就不会像现在那样突出。只有社会多元化代替单一的社会流动路线,这种情况才能有所改变。[2]

该书附录《中国传统教育的特色与反省》是李先生发表在《北京大学教育评论》上的一篇总论性质的论文,他认为,传统中国的教育是人类史上最宝贵的遗产之一,它经历了数千年的淬炼,至今仍然在中国、韩国乃至日本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今天在台湾,大家极为关心的课题还是大学入学考试的方法。之所以产生很多纷扰的问题,主要是因为传统中国科举考试的种种措施和信念仍然左右我们的价值观,因而使得讨论它的方法时产生各样的意见,与现代世界主流的看法发生冲突。该文就传统中国教育的特色予以个人的反思,是作者近四十年对中国传统教育的研究心得。作者分别论述了传统中国教育以下七个特色:养士教育与科举的影响,为己之学与书院的理想与实践,儒家经典的教育,庶民教化、祭祀与“儒家正统”,个别施教、不分年龄班次的教育,文字考试的影响,权威人格的形成。[3]

《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一书内容博大精深,结构体大思精。它不是一部叙述性的断代中国教育史,而是一部对传统社会中国教育制度、思想、活动融会贯通之后,以专题形式撰写的论述性的中国教育史通论著作。李先生与许多美国学者一样,论著往往体现出强烈的问题意识,不只是制度的考释或史实的叙述,而是有一定的理论贯穿其中。例如,他对科举制度的看法便相当深入,认为中国的考试制度一个重要的特色就是“任贤制度”。“中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提倡这个观念的文明,就是英国人也承认他们到了十九世纪才真正完全接受这样的观念的和制度。……这种选举人才不分阶级的理念是中国的贡献,连带由于对这个理念的执着,中国也成立世界上对公正的考试制度最为信赖的文明。……无论如何,科举制度的原始理想究竟是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的一个重要贡献,是人类珍贵的遗产。”[4]626-627

唐代历史学家刘知几提出才、学、识“史学三长”之说,后来中国人多认为撰写历史是一门大学问,一部成功的史学著作,必定贯穿与渗透着史家的史才、史学与史识。这要求史学家具有广博的历史知识,掌握丰富的史料并加以严谨的鉴别,持有一定的观念、立场认识历史、判断历史,对历史事实的叙述和对史料的组织富有逻辑性、条理清楚,而且文字简洁、生动。我认为《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是一部兼具史才、史学与史识的著作。李弘祺先生是一位很注重文字表达的学者,2004年12月,他在台湾大学讲座教授的就职演讲《什么是伟大的历史著作》中,就有一部分专门谈运用生动的文字引起读者共鸣的重要性。他认为一本好的历史著作,文章一定优美,能自然地、流畅地而富有情感地表达出作者本人对历史的认识和体验。《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也体现出他注重文字表达的优点。

相比其他许多大陆学者的中文教育史著作,该书有一大特点和优点,即高度国际化,不仅广泛引用中国大陆学者的研究成果,而且大量参考了美国和日本学者的论著。中文版比英文版补充了许多脚注,加了不少新的材料及著作。以往许多大陆学者不太了解外国学者的同类论著。通过阅读该书的引注,便可以大致了解海外有关中国教育史和科举研究的主要论著。例如,该书142页注315引美国学者贾志扬《宋代科举》、艾尔曼《明清科举文化史》等著作。该书的脚注和书后的参考书目,包括了日本和欧美世界有关中国教育史的多数重要著作,基本上类似于2000年之前海外中国教育史研究的论著索引,当然其中也包含了2000年之后的部分论著。

李弘祺先生在台湾接受大学教育,之后负笈耶鲁,长期浸润于西方文化氛围之中,具有学贯中西的宏阔思维,善将西方的思想和理论为己所用。他曾说过:“西方思想史缤纷精彩,而中国思想史则涓滴长流,却都能一贯地彰显出各自的中心关心。到了互相作比较,原如泾渭的互为涯岸,却化作子期与伯牙的相知。能通贯交融,里外合一,而不留瘢痕,这就是通达。”“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良有以也。我与‘他者’(the other)之间,当然可以相互观照,尤其是在今天后现代思想充斥的世界里。交流以激引灵魂的火花,照亮无知的洞穴。也真的或许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解码迷思,往往是用‘他者’的睿智。”[5]4-5

中国教育史研究需要借鉴国外的众多的研究成果,需要逐步与国际接轨,包括学术规范的接轨。李弘祺先生为中国教育史和科举研究走向国际化、将国际上的中国教育史和科举研究本土化架起了一座学术桥梁。对中国教育史研究者而言,《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是一本值得精读的著作。虽然该书像砖头一样厚,要读完不容易,但认真读后,相信会有很大收获,至少将来做中国教育史和科举研究会有一定的国际视野或国际化意识。

在该书的结尾,李先生表达了对中国教育史研究的感悟:“一个影响广大而历史悠久的文明,它的教育内容和制度显然包含许多宝贵的遗产。研究教育史可以让我们知道文化的‘再生’也一定包含有排斥不理性、极端或不合时宜的思想或价值的许多经验。一般教育史家(特别是中国的教育史家)重视的是这样的研究,而常常变成自己文化的化妆师。但是不管如何,影响深远而历史悠久的文化一定有许多值得我们深究的经验。”最后,李先生笔锋带有感情地说:“以上所提出的一些看法,因此是数十年思考、研究的成果,希望有心的读者一起与我行走在这条充满兴奋的道路,欣赏沿途的柳暗花明、探索一路上的峻岭崖岸,来拓阔我们的视野,攀登更高的境界。”[4]65

《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无疑是一部优秀的学术著作,但该书也有个别瑕疵。例如27页中提到“最后一场科举考试举行于1905年”,就不够准确。1905年一些地方的童生试固然还有举办,但通常说的“最后一场科举考试”都是指乡试、会试或殿试,那么最后一场乡试是在1903年,最后一场会试和殿试都是在1904年,1905年是下诏废科举的年份,而不是举行最后一场科举考试的年份。不过,瑕不掩瑜,只要读过该书,相信都会同意我的看法:《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确实是一部佳作,在中国教育史研究的学术史上,将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1]天下新书[N].新京报,2012-08-11.

[2]宾栋.专访台湾清华大学李弘祺教授:传统教育的现实意义[EB/OL].(2011-11-08)[2013-11-11]. http:// pkunews.pku.edu.cn/2011zt/2011-11/08/content_219190.htm.

[3]李弘祺.中国传统教育的特色与反省[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12,(2).

[4]李弘祺.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2.

[5]李弘祺.卷里营营——历史、教育与文化演讲集[M].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12.

[责任编辑:雨 夕]

刘海峰(1959— ),男,福建泉州人,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从事高等教育历史与理论、考试制度与科举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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