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敏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北碚 400715)
1945年《新华日报》对《芳草天涯》的批判,是中共高层尝试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整顿国统区进步文学界的标志之一,一直引起文学史家们的极大兴趣。但是关于这次讨论的细节,却仍有许多值得探究之处。
郭建玲在《“清明前后”无“芳草天涯”——1945年重庆左翼文学界的内部整肃》的开篇即提出:“1945年11月10日上午,胡乔木在《新华日报》社组织召开了《清明前后》与《芳草天涯》两个话剧的座谈会,在会上,他作了一个明显带有指导性质的总结发言……”[1]
这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是胡乔木发起组织了对《芳草天涯》的批判。
然而这并不合乎情理。胡乔木是在1945年8月国共两党开始和平谈判期间才到重庆的(10月11日他曾随中共代表团乘机回延安,不过当天又返回重庆)。即使胡乔木当时肩负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整顿重庆进步文艺界的任务,对重庆文艺界的情况并不熟悉的他也不至于很轻率地将夏衍这位同样是党内文艺界的领导人拿来开刀并将批评文章公开发表——虽然《新华日报》座谈会上的发言都是匿名。
《新华日报》批判《芳草天涯》,和周恩来有关。关于这一点,龚明德在《夏衍<芳草天涯>叙往》一文中就曾经说过:“《芳草天涯》的演出,有不少可供研究的话题。如周恩来以中共高层领袖的身份发表评论,何以又连演一月?是谁‘救活’了此剧?就值得查考。”[2]吴永平在《胡风书信隐语考》中也说:“《清明前后》在政治上是成功的,在艺术上却未臻完美。文艺界对该剧的评价不一,赞同者多基于延座讲话的‘文艺服务于政治’的观念,批评者则多基于胡风提倡的‘反公式主义’及‘反客观主义’的理念。鉴于这种情况,同年11月,周恩来指示《新华日报》召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3]
吴文认为1945年11月《新华日报》举行的座谈会是由于《清明前后》而起,显然是片面的——批评《芳草天涯》的“非政治倾向”也是这次座谈会最主要目的之一。另外,龚、吴两人的文章对于周恩来在这次座谈会中的作用,仍然语焉未详。
其实此事在阳翰笙的日记中已有明确的记载。据《阳翰笙日记选》(1985年2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编者潘光武、张大明在《曙光在前驱暗夜——阳翰笙在重庆》一文记载,在《阳翰笙日记选》中遭删除的1945年10月27日记有如下内容:
朋友们今天又举行了一次文艺漫谈会。
在漫谈中,豪兄(即周恩来—引者)意外地放了一炮。他认为近几年来我们的文艺运动犯了右倾的错误。他举眼前的例子来说,认为《芳草天涯》从思想上来看,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和小圈子主义,是脱离现实斗争的最标本的作品;而《清明前后》却反映了目前民族资本家的痛苦和要求,尽管写作技术上差点,但确实是应该给于(予)相当高的评价的。可是许多人却以形式的观点,低估了这一作品的价值。这也可见大家所犯的右倾毛病之深了!
豪兄的指摘(责)是很痛快淋漓的,我基本上同意他的看法。比如,前一次的漫谈会里,我对于有许多人低估了《清明前后》的价值,曾经抨击过。真的,如果我们再不把这一右的毛病纠正过来,那我们文运前途的危险,真就不堪设想了![4]
另外,曾经参与其事的何其芳在《回忆周恩来同志——<中国交响乐>第一乐章的一些片段》(《文学评论》1978年第1期)中也有过类似的记载:
恩来同志忙于参加国共两党的谈判后,就没有时间再召开重庆文艺座谈会了。……在这以前,周恩来同志还住在曾家岩五十号的时候,在一次党内的会议上,对正在上演的夏衍同志的《芳草天涯》,他讲了相当长一段批评的话,特别是对这个戏提倡和宣传资产阶级虚伪地鼓吹的所谓“容忍”,作了尖锐的批评。我听了他的批评后,写了一篇评《芳草天涯》的短评。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底,根据恩来同志对《芳草天涯》的批评,《新华日报》副刊召开了一次关于《清明前后》和《芳草天涯》的座谈会,批评了《芳草天涯》,也批评了胡风集团的反动的文艺理论。报纸上发表了座谈会记录。……
由此可见,批判《芳草天涯》是周恩来首先发起的,不然当时阳翰笙不会感到“意外”。至于后来批判该剧的座谈会,也应该是周恩来授意的。对此,曾任周恩来秘书的张颖回忆说,《新华日报》的座谈会后夏衍曾经问张颖:你在延安时,想来已经知道在批判我的《芳草天涯》。但你听恩来同志谈起过这件事吗?你看过《新华日报》的文章吗?这真是恩来的意思吗?[5]可见批判《芳草天涯》是周恩来的意思,当时外界就已有传言。
退一步说,即使周恩来并未明确指示要召开座谈会批判《芳草天涯》,他对胡乔木、何其芳等人的行为至少也是支持的。翻检11月28日《新华日报》第4版上发表的座谈会记录,也不难看到何其芳所说的周恩来着力批判的该剧宣扬资产阶级“容忍”观的痕迹——署名L者的发言中就强调:
《芳草天涯》中所提出的问题,在大后方某些知识份子中间的确是存在着,解决是应该的。怎样解决呢?容忍吗?这只是一种倒退的解决方法,中国青年男女容忍了几千年,就是因为不能容忍,才喊出了“恋爱自由”的口号。帮助她进步,一同献身于工作,才是积极的解决办法。但作者却没有指出这条路,他一方面借孟文秀的口说教“容忍”,一方面却又不能甘心,通过尚志恢表现了他的心怀“芳草”的感情,结果是不能解决问题。
那么接下来的又一个问题是,周恩来为什么要对《芳草天涯》进行如此规模的批判?1945年在胡风支持下,舒芜在《希望》上发表《论主观》,中共南方局文委曾经两次召开座谈会讨论“主观”问题,后一次周恩来曾亲自参加。从理论意义上来说,批判舒芜的《论主观》远比批判《芳草天涯》为重,为什么对舒芜是“内部批判”,而对夏衍一个剧本的批判却被公开?
其实这跟周恩来对党内、党外人士的不同态度有关。前引潘光武、张大明在《曙光在前驱暗夜——阳翰笙在重庆》一文中记载,阳翰笙对到访的章文晋、张颖夫妇也曾谈及此事:阳翰笙听周恩来对夏衍说过,批评《芳草天涯》是因为夏衍是党员,在党内对夏衍要求更高更严,而茅盾是党外人士,第一次写戏,不能对他的《清明前后》过分苛求云云。[4]这些说法虽然不可全信——当时周恩来等人对《清明前后》不仅是没有“苛求”,而是予以大力称赞的——但也能反映出周恩来等人“内外有别”的做法。
1945年1月18日,在延安的周恩来和董必武联名给在重庆主持南方局工作的王若飞发电谈及“大后方”文化人整风问题的意见:
如文化人整风只限于文委及《新华日报》社两部门的同志,则可行;如欲扩大到党外文化人,似非其时。[6]
在周恩来看来,当时国统区的民主运动正在开展,急需引导“文化界进步分子”,联合“中间分子”,向国民党作斗争,胡风、舒芜显然不是一个适合被整风批判的对象,而夏衍自然不在此列。而且,此前夏衍在《新华日报》社已经遭受过批评。据夏衍回忆:
我已经记不起具体的时日,大概是在(1944年——笔者注)9月初,在董老(即董必武)的主持下,还对《新华日报》的工作人员和作者,进行了一次“整风”,这是我经历过的第一次整风,受到批评的有章汉夫、陈家康、乔冠华和我。章汉夫是当时实际上的总编辑,他的失误最大的一件事是国民党政府主席林森去世的那一天(1943年8月),报上全文登载了中央社发的消息和照片,并围了一个很大的黑框,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作为中共党报,这样做显然是不对的;对乔冠华、陈家康和我,主要是在副刊上写的文章没有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尤具是对罗斯福的“新政”作了不正确的看法,宣传乃至欣赏了资本主义作家的所谓“自由、民主”。前面提到过的我写的那篇《祝福!人类抬头的日子》,就是一个例子。[7]
宣扬“自由、民主”显然就是“没有站稳无产阶级立场”的标志,这也成为后来夏衍被《新华日报》公开批判宣扬资产阶级“容忍”的一个前奏。虽然后来(1945年4月)夏衍还担任了《新华日报》代总编辑,而且在写出《芳草天涯》初稿后,曾经根据毛泽东在中共“七大”预备会议上的号召全党加强团结的讲话精神,进行过一次较大的修改,把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决裂改成了和解,但是他的剧作仍然没有摆脱“资产阶级思想”,这应该是周恩来和《新华日报》同人对《芳草天涯》展开批判的重要原因。
龚明德在《夏衍<芳草天涯>叙往》中提出的为什么《芳草天涯》遭到批判后还能继续演出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周恩来做出了明确的批评,照理该剧应该被打入冷宫。然而,1945年11月2日《芳草天涯》上演后,直到12月2日才停演。甚至在1945年11月10日受到批判后,《新华日报》上为该戏发布的广告词中仍然称其为“本年度最优秀的剧作、本年度最完美的演出”,并云“数万观众可以负责推荐,这是本年度最佳的演出”(前一句广告词见1945年11月21-23日《新华日报》头版;后一句见28-30日该报头版)。
这确实有点悖乎常情。但是如果像龚文所推测,认为是某一个人“救活”了此剧,恐怕是不可能的。周恩来是当时在重庆的中共党内最高领导,座谈会上的C(胡乔木)则堪称是中共文艺政策的阐释者、执行者之一。在重庆左翼文艺界恐怕没有任何个人能够比他们的地位更高,自然也无法颠覆他们的意见。
《芳草天涯》在遭到批判之后能续演,恐非一人之力,而是跟许多复杂因素有关。
一是周恩来的“容忍”。周恩来向来以爱和知识分子交朋友著称,对持有不同意见者也比较宽容、民主——即使如胡风这样明显跟党内主流意见不和者,他仍然以团结为主。虽然周恩来对夏衍的《芳草天涯》不满,但是后来仍然给了夏衍发表自己观点的机会。石曼在《周恩来与重庆“雾季公演”》一文中曾云:“这出戏(指《芳草天涯》)上演正值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时期,又是茅盾的《清明前后》上演之后,在《新华日报》为这两出戏举行的座谈会上,有人批评《芳草天涯》是一种非政治倾向的作品,和《清明前后》恰成对照。”之后,剧中“容忍”一词,也被批评为“资产阶级”思想。周恩来看了文章后,曾让人告知夏衍,可以写篇不同意见的文章。夏衍认为,自己人不必在报上打笔战。夏衍的这种态度,受到周恩来的称赞。[8]
另外从上文所述周恩来、董必武1945年1月18日给王若飞的电报来看,周恩来“容忍”《芳草天涯》也是出于某种策略:“即便对文委及《新华日报》社同志的整风,历史的反省固需要,但检讨的中心仍应多从目前实际出发,顾及大后方环境,联系到目前工作,以便引导同志们团结,更加积极地进行对国民党的斗争,而防止同志们互相埋怨、互相猜疑的情绪增长。”[6]无论如何,没有周恩来的“容忍”,《芳草天涯》很难继续上演。
第二,之所以《芳草天涯》遭到批判后仍然能继续上演,还跟这部剧作的艺术水平较高、戏剧界人士比较支持,对其进行的批判并没有达成共识有关。
就现在的材料来看,《芳草天涯》写成之后,在当时重庆话剧圈子里的反响相当不错。1945年10月31日《新华日报》第4版就曾发表该剧导演金山的导演手记,认为该剧照明了潜藏在知识分子“形体里面的一切渣滓”,认为剧作者“在浓厚的文艺笔调中送走了小云,他自己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之感,依依之情。所以他替它起了个名儿叫《芳草天涯》。这一种浓厚的文艺笔调,应该在我们舞台上的译述作品中加以保留并加以发挥的”。在该剧11月2日首演的当天,《新华日报》第4版副刊上刊登的署名为“笄”的文章《读剧本<芳草天涯>》中,又称该剧“深刻地揭露出一个苦恼着无数人的家庭问题”,“紧凑而又经济”、“清隽而又意味深长”。直到1946年11月《文艺复兴》第2卷第4期上乐少文的《五个战时剧本》中,还在称赞《芳草天涯》“保持着作者特有的清新冲淡的风格,并且在技巧方面更加洗练,更加文学地动人”,认为“这无疑是作者最好的一个剧本,无论从演出价值看,从文学价值看,都是一个稀有的收获”。
如果说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再看时任“中术”负责人的宋之的的回忆。据宋之的说,“中术”在排演茅盾《清明前后》的过程中,因为剧本不适合演出,曾受到演员们质疑,几乎无法进行,宋之的也担心演出此剧要遭受经济损失。而这时已经开始排练的《芳草天涯》则“是同行中公认的好戏,排演进行的很顺利,演员都是第一流的,圈里的人有着—致的赞叹声”[9]。
可以看出,《新华日报》对《芳草天涯》的批判其实并未能取得一致认同——在11月28日《新华日报》刊发的座谈会发言记录中也可以显露出这一点。
以胡乔木的发言为分界,座谈会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发言,主要针对《清明前后》,除了M说看了《芳草天涯》之后,对比之下,觉得《清明前后》这些缺点都不算什么,就更喜欢这个戏了之外,无人涉及《芳草天涯》。在这部分讨论中,固然有对《清明前后》政治上的现实意义的充分肯定,对其艺术上的指摘也不少。譬如J认为该剧最大的缺点是“散漫”;S则认为其线索不显著;M以为该剧的导演艺术有缺陷,布局乱;也认为该剧进展“散漫”等等。
而到胡乔木将两剧拉到一处,认定“《芳草天涯》正是一个非政治倾向的作品,和《清明前后》恰成对照”之后,发言批判《芳草天涯》者为H、R、S、L,署名J、M、W者没有表态。
在党的高级领导所召集的座谈会上有人竟然“不表态”,这说明即使是参加座谈会的人中间,也有不同意见的存在。《新华日报》在发表的座谈会记录编者按中说:“因为都是门外汉,意见当然很幼稚,而且彼此也并不一致”。记录后面的“编者附记”又云“座谈会在此结束,并无结论”,也能说明这一点。
既然党内同志都没有能够统一意见,禁止《芳草天涯》上演显然也不是很明智的选择。更何况,当时是在国统区内,共产党正处于向国民党要“民主”的时候,如果禁止该剧上演,难免给人留下一种“内讧”、“不民主”的口实。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芳草天涯》比较卖座,能够帮助缓解“中术”当时面临的经济困难。据阳翰笙日记记载,1945年4月12日,阳翰笙曾到于伶处和于伶、司徒慧敏诸人谈论“中术”。当时“中术”负债近四百万圆,大有破产的危险。阳翰笙感叹:“展望剧运的前途,真令人忧心如捣!”[10](371)数月之后的“中术”经济上要想完全翻身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经济就成为“中术”选择剧目的一个重要因素。当时茅盾的《清明前后》刚刚写到第三幕,“中术”就开始排演。之所以如此,除了对茅盾的信任外,“也因为剧团的经济关系”[9](199)——剧社想借茅盾的名头提高上座率,获取经济效益。
既然当时《芳草天涯》大受欢迎,自然能带来较高的经济效益,这也应该是“中术”抗住压力续演该剧的原因之一。
《芳草天涯》描述的是抗战中知识分子的恋爱婚姻悲剧,固然不像《清明前后》那样具有“现实政治意义”,然而被指为“非政治倾向”的代表,显然有些牵强。更何况夏衍在该剧《前记》中还曾表示对知识分子婚姻、爱情所造成的“浪费”进行批判,还根据毛泽东在中共“七大”预备会议上的讲话精神改变了剧本的“分裂”结尾。
其实《芳草天涯》批判者的真正目标也并非仅仅这一个剧本。胡乔木发言中就已经交代:
今天后方所要反对的主要倾向,究竟是标语口号的倾向,非政治的倾向,有人以为主要的倾向是标语口号,公式主义,我以为这种批评本身,就正是一种标语口号或公式主义的批评,因为它只知道反公式主义的公式,而不知道今天严重地普遍地泛滥于文艺界的倾向,乃是更有害的非政治的倾向(这是常识的说法,当然它根本上还是一种政治的倾向)。有一些人正在用反公式主义掩盖反政治主义,用反客观主义掩盖反理性主义,用反教条主义掩盖反马克思主义,——反马克思主义成了合法的,马克思主义成了非法的,这个非法的思想已此调不谈久矣!有些人说生活就是政治,自然,广义的说,一切生活都离不了政治,但因此就把政治还原为非政治的日常琐事,把阶级斗争还原为个人对个人的态(度),否则就派定为公式主义,客观主义,教条主义,却是非常危险的。假如说《清明前后》是公式主义,我们宁可多有一些这种所谓“公式主义”,而不愿有所谓“非公式主义”的《芳草天涯》或其他莫名其妙的让人糊涂而不让人清醒的东西。
胡乔木所说的“非政治倾向”的具体内容包括反标语口号、公式主义、客观主义、教条主义等等。这么多“倾向”,即使从夏衍此前的一系列创作和理论来看,也承担不起,遑论薄薄一个剧本。胡乔木显然是另有所指。另外,座谈会后《新华日报》有“组织”地找人撰写一系列意见相左的文章,关注的焦点已经从《芳草天涯》移开,转而讨论一般性的“文艺与政治”问题,也能说明《芳草天涯》并非批判的真正目标所在。
1945年胡乔木到重庆时的主要工作,是针对胡风等人的“主观论”的。在渝期间,他曾数次约谈胡风、舒芜等人,而胡乔木在《新华日报》座谈会发言中的反标语口号、教条主义、公式主义、客观主义也正是胡风为首的七月派的一贯立场。1945年《希望》创刊后直到《新华日报》座谈会之前,对教条主义、公式主义等等的批评更堪称该刊的最重要内容之一。胡风且不必说,舒芜、路翎也是如此。
舒芜在1945年《希望》创刊号发表的《论主观》中云:
在他们看来,每一个新事象的发生,都只为了又一次证明那些教条的正确,——其实是又一次证明他们自己的存在的巩固。所以,就把几个基本原则看成绝对第一义的东西,而客观新事象反被看作填充原则的“例证”;似乎新事象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在被填充理论原则时才有意义。他们确实这样看的,故对新事象硬套公式时,别人看来是“硬套公式”,他们自己却确实认为是在赋予这事象以意义,或发现这事象的意义,或“解决新问题”。
1945年5月《希望》第1集第2期上冰菱(路翎)的《谈“色情文学”》在批评碧野的《肥沃的土地》的“色情主义”时,也不忘抨击公式主义:
色情加上政治的和文学的公式主义,一面向今天的苦闷的中□搏取观众,一面又宣告说:“看吧,人民大众”!这是把自己当做妓女的色情文学!这是把作者自己及其观众们当作嫖客,把人民大众当作妓女的色情文学。
如果再考虑到舒芜的《论主观》本有声援在整风运动中挨批的陈家康、乔冠华等人的意思,乔、陈二人又曾经在整风运动中和夏衍一起接受批判,那么胡乔木对夏衍的批评其实应该也有几位“才子”的份——他们也有反对马克思主义教条化、机械主义、公式主义的倾向,强调感性生活、“生活态度”的重要性。上文中舒芜《论主观》中关于“生活”的观点其实就来自乔冠华的《方生未死之间》:
生活本身就是目的,到处都有生活,不管是前方和后方,当前问题的重心不在于生活在前线和后方,而是在生活态度。[11](26)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1943年到重庆,但当时在中共文艺界地位却已明显下降的冯雪峰,也和主流阵营意见不同,属于“非政治倾向者”之一。他不仅曾在《论艺术力及其它——文艺风貌偶瞥之三》中批评重庆文坛中的公式主义、客观主义,在1945年11月参加的“漫谈会”期间,又发言对所谓革命宿命论、公式主义、材料主义、经验主义等等进行了抨击。稍后他应《新华日报》副刊编者之邀而写的《题外话》中虽然也承认“政治决定文艺”,但是他认为文艺也决定着政治,“文艺上到达了多少,就带来多少的社会的或政治的价值”。
这简直就是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谓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论断的直接反驳了。
上面的材料可以说明,《新华日报》座谈会所批判的“非政治倾向”的代表人物应该是以胡风为首的七月派(后来参加讨论的王戎发表《从<清明前后>说起》、《“主观精神”和“政治倾向”》、《一个文艺上的问题》,也有明显的胡风理论特色)为主,兼及冯雪峰以及乔冠华、陈家康、胡绳几位“才子”。当然,这个名单肯定是不全面的。譬如,和胡风等人交恶的姚雪垠,也曾经在1943年8月2日《新华日报》上发表《论深刻》一文,称作品的“倾向是次要的,主要的不是倾向的好坏问题,而是作品所表现的现实是否真实,是否深刻”,以至于本年11月2日中共中央宣传部有关《新华》、《群众》杂志的意见中对其进行了直接批评。胡乔木既然是反对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非政治倾向”,姚雪垠又如何能置身其外?
至于《芳草天涯》,不过是胡乔木等人批判“右倾”思想的一个“引子”而已。对此,夏衍应该是明了的。他在晚年回忆起这件事情时谓自己的“不幸”是“这出戏的演出恰恰是在抗战之后的那一特定时期,加上也恰好是演出于茅盾的《清明前后》之后”【7】,说明他知道《芳草天涯》挨批的“偶然性”,但是又无从辩解,所以只能强加隐忍。
当然,当时七月派的核心人物胡风、舒芜、路翎、阿垅等人并未加入讨论——茅盾、夏衍都早与胡风有矛盾,《新华日报》对他们赞扬也好,批评也罢,与胡风等人无关,且自身也面临着主流理论家们对主观论的批判,自然也就不会再趟这种“浑水”。到后来中共主流文艺理论家们在香港《大众文艺丛刊》直接批评七月派的主观论时,胡风等人才起身应战。不过那时的被批判者已经产生了变化——原来在重庆的“才子”大多已经转身变为批判者了。
[1]郭建玲.“清明前后”无“芳草天涯”——1945年重庆左翼文学界的内部整肃[J].重庆社会科学,2007,(4).
[2]龚明德.夏衍《芳草天涯》叙往[J].新文学史料,2000,(3).
[3]吴永平.胡风书信隐语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6).
[4]潘光武,张大明.曙光在前驱暗夜——阳翰笙在重庆[J].红岩,2008,(6).
[5]张颖.我与夏衍交往五十年[J].炎黄春秋,2005,(11).
[6]周恩来.关于大后方文化人整风问题的意见(1945年1月18日)[A].周恩来选集(上卷)[Z].人民出版社,1980.
[7]夏衍.夏衍全集·懒寻旧梦录[Z].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
[8]石曼.周恩来与重庆“雾季公演”[A].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重庆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重庆文史资料第43集 纪念抗日战争50周年专辑[Z].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9]宋之的.《清明前后》演出前后——演剧生活的回忆[A].宋之的研究资料[Z].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7.
[10]阳翰笙.阳翰笙日记选[Z].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
[11]茅盾,于潮(乔冠华)等.方生未死之间[Z].小雅出版社,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