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保兴
(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 江苏 210097)
在中国,是谁最先使用作为工具书类型之“索引”一词的?目前学界一种十分流行的观点认为,1917年林语堂在《创设汉字索引制议》中首次从日文引进“索引”一词。笔者认为,这一说法有悖史实。在此,本文将就学界关于“索引”一词的不同观点、林语堂首次从日文引进“索引”说质疑和王国维、王懋镕引入“索引”一词的时间和情况等,略述管见,以期推动对中国索引史的深入研究。
从20世纪30年代起,我国学界就开始探究“索引”一词最初在华传播的情况。从现有成果看,众说纷纭。但综而述之,大要有三:
第一,中国本无“索引”之名,“索引”一词为日本所创。钱亚新认为:“索引这个东西,是我国本来没有。就是这个名辞,也是从日本抄来的。”(彭斐章等1996:399)万国鼎指出:“索引昉自外国。我国本无此种名词。按《辞源》云:‘将书籍之内容,别为目录,以便检索者,日本谓之索引。’是索引二字之成为专名,盖创自日人也。然其制实肇于西人。”(彭斐章等1996:404)潘树广(1984:13)认为:“我国古代虽无‘索引’之名,但索引的某些要素很早就包孕在部分古籍之中。”其实,宋代曾巩《移沧州过阙上殿札子》有“航浮索引之国,非有发召”,《易林》有“爱我婴女,索引不得”。可见,中国古籍确有“索引”一词,但其义有别于作为工具书种类之“索引”。
第二,“索引”是中外文化交流之产物。“不少人认为,‘索引’一词是从日语借用的外来语。但我国古籍中早已有之。……它是中西结合的产物。”(吉士云1988:129—130)“在我国,‘索引’一词,古已有之,它不是外来词。而作为专业术语的‘索引’,应该说是中西文化相互碰撞和结合的产物。”(平保兴2011:12)
第三,林语堂首次从日文引进“索引”。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已成为学界一种十分流行的观点,如:“1910年林语堂在《创设汉字索引制议》一文中首次把‘索引’一词从日文引进中国。”(侯汉清1993:11)“1917年林语堂在《科学》第三卷第十期发表的《创设汉字制议》一文中,首先引进了‘索引’这个外来语。”(黄恩祝1993:155)“这一年,他作《创设汉字索引制议》一文,首次把‘索引’一词引入中国。”(徐瑞洁1997:15)“这篇文章首次从日文引进‘索引’这个术语,在中国索引史上有特殊的地位。”(潘树广2001:2)“‘索引’一词乃外来语,英文称‘INDEX’,日本人译称‘索引’,林语堂先生引进了这个名词,成为我国引进‘索引’语称的第一人。”(朱立文2003:53)
笔者认为,上述林语堂首次从日文引进“索引”说缺乏史实依据,我们可从如下几个方面对此加以审察:
首先,林语堂没有学过日文。1912年,林语堂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这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教会大学,其前身是圣约翰书院。1886年,卜舫济任校长后,将英语列为最重要的科目,“采取了全盘欧化的办法,除了请老夫子用中国话讲国文外,其余课程一律使用英语课本,教师用英语教学,学生必须用英语作习题和回答教师的提问,同学之间必须用英语交谈,还必须学习西方的礼节和西方的习俗”(顾长生1981:374)。经过四年学习,林语堂的英语水平在当时毕业生中可谓首屈一指。毕业后,他进入北京清华学校教授英语,因此他不可能直接从日文引进“索引”一词。
其次,从文本来分析,《创设汉字索引制议》主要论述康熙部首之不适用、汉字索引制大纲、检字之法则、新制之学习及便利迅速、新制之困难和汉字索引制证解。从外文看,文中出现的外文皆为英文,而不是日文,如:“外国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之卷帙浩繁者,其绝无商榷之价值更可断言矣。”又如:“西国语言,凡读为数音而意旨一者多成一字,名之曰‘word’。”(林语堂1917:1129)所以,林语堂从日文引进“索引”说是无稽之谈。
最后,从索引渊源来考察,在《创设汉字索引制议》中,林语堂只提及欧洲学术与索引之关系,如:“百年以还,欧洲学术可云浩博,然部勒区分一检即得者,则索引制之赐也。”“近世学术演进,索引之用愈多,西人治事,几于无时无处不用索引以省时而便事(例如历史地理表解目录,书籍目录,电话目录,通信号数,人名簿册,统计索引,姓名地址一览等等,不胜枚举)。”(林语堂1917:1128—1129)文中,林语堂没有提到与日本有关的索引问题。早在《创设汉字索引制议》一文问世之前,“索引”一词已出现于我国的报刊、出版物中,林语堂只不过借用而已,而不是直接从日文引进。
19世纪末20世纪初,我国创立的众多报刊为译介西方文化典籍提供了发表的舞台。在译介外来学说的风潮中,作为工具书类型的“索引”一词,是伴随着对西方图书馆学的翻译而悄然传入中国的。在这方面,王国维和王懋镕功不可没。
王国维是我国近代文化学术史上著名的学者,率先使用了“索引”这一术语。光绪三十二年七月(1906年8月)在北京创办的《学部官报》,为我国早期教育行政公报,刊登有关谕旨、章奏、文牍和译文。王国维从《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Britannica)第九版译出《世界图书馆小史》。此文始刊于1909年6月28日《学部官报》第91期,陆续载至135期(1910年10月13日)。文中有关于西方图书馆编制索引的文字,现列举于下:
千六百八十四年克莱门编一书目,分为二十三门,附以索引,及哥尔培卒,长老禄伏乌斯继前人之业,使马彼隆台凡诺等求书于四方。(1910年5月9日,第119期)
编纂者有详细之法国史目,附以补遗及索引。(1910年5月19日,第120期)
其分类书目,旧有一写本,并附字母排列之索引。(1910年7月27日,第127期)
史料表明,王国维早年在沪专门学习英语、日语,又留学日本,译过日文,因此对日本文化了解甚多。据史料记载,1898年2月26日,梅福里、罗振玉等在上海新马路创办了中国近代第一所日语专科学校。22岁的王国维向《时务报》馆经理汪氏兄弟申请前往学习,每日学三小时。在日籍教习藤田君的指导下,王国维译过日本报纸上的文章。据介绍,日本人1904年将“Index”译成“索引”。王国维1910年首次从英文译出“索引”一词,但他精通日文,我们不能排除这一译名受日文影响的可能性,因为“其一生学业,实亦发端于入学社攻读英日文,沟通近代东西方学术”(陈鸿祥1991:39)。
笔者认为,从日文直接引入“索引”一词者应是王懋镕。1913年5月10日,《教育杂志》第五卷第二号刊登《图书馆管理法》,作者为日本文部省,王懋镕译。《图书馆管理法》分十八章,为图书馆之种类、近世图书馆之特征、图书馆之必要、图书馆之创立、图书馆之建筑、函架之构造、馆务之顺序概要、书籍之选择、书籍之注文、原籍之记入、书籍之整理、函架目录、目录编纂法、杂志及参考书、图书出纳法、巡回文库、调查书籍及曝书、书籍之装订。由于篇幅大,《图书馆管理法》相继刊载于该刊第五卷四号(1913年7月10日),第五卷五号(1913年8月10日),第五卷八号(1913年11月10日),第五卷十号(1914年1月10日)和第五卷十二号(1913年3月10日)。文中涉及“索引”一词的,有下列三处:
……故书架目录。可代分类目录之用。若二种目录。不能同时编订。宁编书架目录。附以索引。可供二者之用。(第十二书架目录)(日本文部省1913:84)
苟有参照。则循此搜索之时。为系统之研究。决非难事。但须为普通欲研究学术者。别作大小件名之系统表。以为索引。附载于字书体目录之内。(乙字书体及分类目录并其优劣)(日本文部省1914:102)
盖参考书籍。大都既大且重。不便搬运。如字书、人名字书、地学字书、地图、百科字典及杂志之索引等皆是。(参考书)(日本文部省1914:106)
至于译者生平,据目前笔者所见资料,王懋镕是京师图书馆(北京图书馆的前身)的馆员(李致忠2009:15),在目录学上有所成就,曾纂《江南图书馆善本书目》和《南京图书局书目》,校《江南图书馆书目》等。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一,侯汉清“1910年林语堂在《创设汉字索引制议》一文中首次把‘索引’一词从日文引进中国”的年代有误,因为《创设汉字索引制议》发表于1917年《科学》第三卷第十期第1128至1135页。二,黄恩祝的“1917年林语堂在《科学》第三卷第十期发表的《创设汉字制议》一文中,首先引进了‘索引’这个外来语”所引篇名不完整,原名应为《创设汉字索引制议》。三,1910年王国维首次将英文“index”译为汉语“索引”。他虽然没有说明为何使用“索引”一词,但这一译法很可能出自借鉴,理由一是他精通日文,二是日本关于学科名称的译法成为当时中国译界翻译的参照。“据光绪末年统计,译书合计533种,其中译自日文的321种,占60%强——而且许多名词的译法也受到日文译法的影响。例如‘科学’和‘哲学’两词,即出于日文译法。”(刘大椿,吴向红2003:19)1917年8月,杜亚泉为《植物学大辞典》写的序说:“当时吾等编译中小学校教科书,或译自西文,或采诸东籍。遇一西文之植物学名,欲求吾国固有之普通名,辄不可得,常间接求诸东籍,取日本专家考订之汉名用之。”(孔庆莱等1918:序四)四,王懋镕比王国维译出“索引”一词晚了3年,但他是直接从日文译出“索引”一词的人。五,林语堂首次从日文引进“索引”说牵强附会。1912年林语堂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读的是英文,受的是西方文化的熏陶,且他不懂日文。六,民国建立后,商务印书馆将索引用于新编的教科书。1912年,该馆出版的《英德法日政治名词表》,附“英德法日文名词索引”。1913年出版的《民国新教科书化学》和《民国新教科书物理学》,也附“中西文名词索引”。必须指出的是,这时索引在我国尚未普及开来。《新青年》杂志创立之后,在提倡科学文化的氛围下,国内学界认为旧的治学方法有碍科学文化的发展,因此纷纷寻求新的治学途径,这时西方索引才被提到议程上来。林语堂率先从索引功用的角度,论述了索引与学术演进的关系。他与蔡元培、钱玄同在《新青年》杂志上展开的关于汉字索引问题的讨论,反响巨大。后来胡适、刘半农、袁同礼等就如何制订适合汉字和中国典籍特点的索引法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随之,“索引”在我国广为流传。由此可见,索引的引入经历了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林语堂首次从日文引进“索引”之说不可信。
1.陈鸿祥.王国维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91.
2.顾长生.传教士与近代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3.侯汉清.索引法教程.南京:南京农业大学出版社,1993.
4.黄恩祝.应用索引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
5.吉士云.索引的种类和索引方法.文教资料,1988(2).
6.孔庆莱等编.植物学大辞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18.
7.李致忠.国家图书馆百年沿革与传承.中国图书馆学报,2009(5).
8.林语堂.创设汉字索引制议.科学,1917,3(10).
9.刘大椿,吴向红.新学苦旅.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10.潘树广.古籍索引概论.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
11.潘树广.中国索引综录·序.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
12.彭斐章等编.目录学研究文献汇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
13.平保兴.中国索引探微.香港:中国科学文化出版社,2011.
14.日本文部省著.图书馆管理法.王懋镕译.教育杂志,1913,5(8).
15.日本文部省著.图书馆管理法.王懋镕译.教育杂志,1914,5(10).
16.徐瑞洁.林语堂索引思想述评.江苏图书馆学报,1997(2).
17.朱立文,刘淑玮.林语堂先生是我国近代索引之学的开拓者.中国索引,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