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大词典》的修订

2013-04-02 03:25蒋宗许
辞书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世说大词典词典

蒋 信 陈 默 蒋宗许

(蒋信 西南科技大学 四川 621010)

(陈默 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四川 621709)

(蒋宗许 西南科技大学 四川 621010)

《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是中古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史上的宝藏,其内容主要是记载从东汉至魏晋间一些重要人物特别是朝野名士的逸闻趣事。东汉到魏晋期间的政治、经济、军事、哲学、宗教、文学、美学、民俗、伦理,无不从此书中折射出各自的影像。缘此,《世说新语》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此书以当时生动传神的口语写成,时移语异,后世阅读已颇多困难。齐梁时,刘孝标为之作注,就文献的角度看,刘注广征博引,丰富了《世说》的内容,匡补了《世说》的缺谬。刘孝标之后,历代学人或注或补,或对其中的一些具体问题探幽发微,贡献亦不小。近几十年来,《世说》语言研究的成就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老一辈学者余嘉锡、徐震堮、程炎震、刘盼遂、沈剑知等清源先导,各擅胜场,继而杨勇、江蓝生、郭在贻等芳尘继振,精彩迭见。他如吴金华、董志翘、方一新、汪维辉、范子烨等也续有发明。

这些研究成果固然对人们研读《世说》和解读中古典籍多有帮助。但是,太专门的学术研究,散见的相关资料,所发挥的作用一般只停留在相关的学术圈中。对于一般读者和其他领域的学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为了满足不同层次读者需要,也为了相关学科的开拓利用更为便捷,四川人民出版社和商务印书馆分别在1992年、1993年出版了分别由张永言和张万起编纂的两部《世说》词典(以下简称“川版”、“商务版”)。两部词典的编者对《世说》研习有年,成果丰硕,在编纂中又尽可能将已有科研成果融会贯通于词典之中,集中展示了《世说》词汇研究的成果,代表了当时研究《世说》的最高水平,因而受到广泛好评。

但是,由于《世说》内容博大精深,海涵地负,涉及面非常广泛,而过去研究者的视角、方法未能兼顾并及,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还远远不够。所以两部词典虽然如上所说擅名一时,但毕竟属于草创,可资依仗的成果有限,其间缺憾在所难免。

再者,近年来足以匡正《世说》旧说的成果很多,而这些发现多为两典之疏失。为了将相关成果归纳汇集提升而发挥更大的社会作用,为语言学以及相关学科的综合利用提供参考,客观上也就需要有一部新的《世说》词典问世。鉴于此,几年前我们即开始了新词典的编纂,并在2010年以“世说新语词典新编”为题申报了教育部社科课题,并获准立项(项目编号10YJA740042)。书名定为《世说新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

认真研究两部词典的得失,是我们编纂的第一步。限于篇幅,我们谨以川版为基础,从两部词典共性的角度来检讨其间问题。我们觉得,川版的不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词条漏收

作为专书语言词典,凡是该书中的字词,包括人名、地名、职官、物事以及普通语词、短语、成语,无一例外都应该收录,这是川版凡例中明确规定了的。统计两者收词,川版共收词5339条,《大词典》共收词6199条。但是,当年编写川版时,由于完全依赖日本人高桥清《世说新语索引》,对原书没有一一辨析复查,因此导致了900多条词目的漏收,如Y下漏99条、Z下漏136条。

除漏收外,川版词典也有因断句或分词错误而误收的,试举两例:

交合 交好;交情结合。识鉴3:“何晏、邓扬、夏侯玄并求傅嘏交,而嘏终不许。诸人乃因荀粲说合之,谓嘏曰:‘夏侯泰初一时之杰士,虚心于子,而卿意怀不可,交合则好成,不合则致隙。二贤若穆,则国之休,此蔺相如所以下廉颇也。’”

按:揆之文意,上言“求交”,下言“合”与“不合”,若以“交合”切分,显然错谬。于此,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杨勇《世说新语校笺》等皆误。也有不误的,如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等。

识别 褚太傅初渡江,尝入东,至金昌亭,吴中豪右燕集亭中。褚公虽素有重名,于时造次不相识别,敇左右多与茗汁,少着粽,汁尽輙益,使终不得食。褚公饮讫,徐举手共语云:“褚季野!”于是四坐惊散,无不狼狈。(轻诋7)

按:这里的问题是“识别”还是“别敇”,即“别”属上还是属下。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1983:831)属上;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1984:446)属上;李毓芙《世说新语新注》(1989:617)属上;川版附录属下,而又收“识别”一词,前后不合;商务版立“识别”(1993:36)条;以川版为蓝本的《世说新语译注》(1998:835)也以“别”属上;许绍早《世说新语译注》(1996:543)属下;柳士镇《世说新语全译》(1996:699)属上;朱祖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2002:678)属下;李天华《世说新语新校》(2004:467)属上;杨勇《世说新语校笺》(2006:743)属上。似此纷纭,不可不辨。

“识别”一词,始见于汉魏,如王充《论衡·别通》:“不晓古今,以位为贤,与文之异术,安得识别通人,待以不次乎?”《三国志·魏书·王昶传》:“夫虚伪之人,言不根道,行不顾言,其为浮浅,较可识别。”《世说·容止》引《魏略》:“李丰字安国,卫尉李义子也。识别人物,海内注意。”从词义来说,所谓“识别”,指“辨认;鉴别”,其核心是对人或事物是与非的判定。而上文情事,虽然褚裒已很有名,但“吴中豪右”并不认识他,并且褚是“造次”到亭,当然无所谓“识别(是还是不是)”。正因为不认识,豪右们才觉得来客讨厌扫兴,于是有了“别敇”的举动。之所以多将“别”属上,一是“识别”是常见词,不经意间习惯性误读。二是可能不明白“别敕”(亦作“别勅”)犹言“另外(安排、分咐、命令)”,本是汉魏而后的一个常见词语。例多不烦举。

这段话大略意思是:禇裒初过江,适遇吴中豪右在金昌亭聚会,因为不认识褚裒,觉得来一陌生人扫兴,于是宴会主人别敕(当然是暗中安排)仆役给褚裒尽量喝茶,喝完了又加,而几乎不给他上蜜饯之类小吃。褚裒喝完茶,就向在座的人通名,我是禇季野(褚裒),(因为褚裒的名气很大)于是在座的人都狼狈四散。如将“别”字属上,则不唯于理不通,且情味尽失。

2.释义有误

在川版编纂时,虽然在释义上做了很大努力,尽可能将词语诠释得准确周延,但是,其间存在的问题还是不少,这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文义理解有误的错释,二是因占有资料不足而随文释义导致释义不准确,谬误中最多的往往是将语境义当成了词汇意义。我们分别举几个例子。

先说第一类,如:

节量 斟酌;衡量。政17:“何骠骑作会稽,虞存弟謇作郡主簿,以何见客劳损,欲白断常客,使家人节量择可通者。”

按:“节量”义当为“节制限量”,其核心是从数量上有所限制。古文献中多有用例,如《颜氏家训·治家》:“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饟馈,僮仆减损;施惠然诺,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此亦为家之巨蠧矣。”《后汉书·梁节王畅传》:“臣欲多还所受,恐天恩不听;许节量所留,于臣畅饶足。”《晋书·安平献王孚传》:“初,魏文帝置度支尚书,专掌军国支计。朝议以征讨未息,动须节量。”尤其是第一例前言“减省”,后言“节量”,其义至明。《世说》“使家人节量择可通者”是说让家人限制每天接见的人数,选择求见者中值得或需要通报者。

又如“甥”的“女婿”义引赏誉22:“洛中雅雅有三嘏:刘粹字纯嘏、宏字终嘏、漠字冲嘏,是亲兄弟,王安丰甥,并是王安丰女壻。”外甥而为女婿,古来多矣,此“女婿”一义全无巴壁。

再如“桓文”本当是齐桓公、晋文公,误释成了齐桓公、周文王;“领略”本当是名词,指要领、关键,却释成了“领会,理会”;“旷荡”当特指天下大赦,却释为“浩荡宽宏”等等,都不得正解。

再说第二类,如:

阶庭 庭前;庭院前面。言92:“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按:川版拘泥于“阶”字,故作是解。其实这里的意义犹言“庭院”,类似的例子如《晋书·罗含传》:“及致仕还家,阶庭忽兰菊丛生,以为德行之感焉。”《梁书·徐勉传》:“夫植树阶庭,钦柯叶之茂;为山累仞,惜覆篑之功。”《颜氏家训·书证》:“江东颇有此物,人或种于阶庭,但呼为早蒲。”

3.前后失照

川版由张永言主编,具体内容则由骆晓平、田懋勤和蒋宗许分工编写。虽然张先生在统稿过程中已是殚精竭虑,但毕竟书稿出自众手,各自的理解和语言风格难免有所差异,由于统稿时间紧迫也时有疏漏,其中最为严重的是前后失照的问题。

有的是释语不平衡,如:

“北人”释作“北方人”,“南人”释作“南方人;黄河以南的人”,明显不统一。“娣”释作“弟弟之妻”,“姒”释作“妯娌中年长的”,“娣姒”释作“妯娌互称,兄妻为姒,弟妻为娣”。三条对应,则“娣”释作“弟之妻”,“姒”释作“兄之妻”较为合适。

有的是互见落空,如:

“齿”下有义③见“屐齿”,但无“屐齿”条。“毁”下有义②见“哀毁”,但只有“哀毁骨立”而无“哀毁”条。“丘”下有义项①见“一丘一壑”,但无“一丘一壑”条。“世”下有义③见“一世”,但无“一世”条。“宿”下有义项⑥见“经宿”,但无“经宿”条,等等。

此外,还有注音的失误、排序的舛错等,不一一赘说。

诸如以上的问题严重影响了词典的质量,既有专书词典名实未能全副的缺憾,同时因为释义的疏漏也不免误导读者。《大词典》在继承两书成功之处的基础上努力克服或摒弃其不足之处。总的说来,《大词典》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在编纂精神及体例上继承和发扬了两部词典的优长

在编纂精神上,川版和商务版都力求植根于坚实的语言研究主要是词汇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编纂。而因为《世说》一书包罗宏富,涉及哲学、文学、史学、伦理、美学等诸多方面,如果单一地仅就《世说》展开研究,难免造成一知半解或释义偏枯的弊病。两词典在编纂中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体现在具体的编纂过程中,商务版将刘注纳入词典(副编),尽可能深层次地弄清每一个词、短语、成语的字面和潜在的意义,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川版则对汉魏六朝典籍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认知和爬梳,将词典放在更为广阔的汉语史的范畴中进行考量。特别是在词条下提供了很多参考文献,使读者享受着一举多得的欣悦。这些,我们都在编纂过程中注意继承和发扬。

为了充分发挥《大词典》的作用,通过它反映出中古汉语词汇在共时、历时两方面的部分特点,我们在义项的处理上再做改良。大致如下:

首先,《大词典》不是狭义的语词词典而是具有一定的百科性质,注重《世说》中涉及的种种文化现象。因此,词典对文化词的收罗力求完备,释义力求精确。例如,“才性”的问题是魏晋玄学的重要论题,川版和商务版只引了唐长儒《魏晋南北朝史论丛·魏晋才性论的政治意义》一篇参考文献,《大词典》则增补了如邹本顺《魏晋的“才性之辨”》、温克勤《我国历史上的“才性之辩”》等十余篇参考文献。类似的特有文化词如“乡品”、“秀才”、“言尽意”、“养生”,魏晋间一些重要人物如“阮籍”、“嵇康”、“王弼”、“王羲之”、“谢灵运”、“荀彧”等也为读者增补了多少不等的参考线索。

其次,汉晋时期,国际、族际交往接触非常频繁,文化交流十分活跃,因而《世说》里出现的外来词(包括音译词和意译词)为数不少。川版和商务版虽曾措意,但遗漏尚多,且诠释亦未能尽善。于此,《大词典》尽量发掘,力作考辨。尤其是其中大量有关佛教的词语,我们也合理地吸收了学人们研究的新成果。民族方面的如“鲜卑”、“肃慎”、“羌”等,释教方面的如“释道安”、“远公”、“支道林”等,《大词典》都在原基础上有所提高。

2.匡补两部词典的不足

先说收词。既然是专书词典,首先在收词上应该完善,特别是如《世说》这样博大精深的著作更不容疏忽。《大词典》将失收的900多条词语悉数补入,并一一作释。这样一来,从形式和内容两方面都较前为优,一是符合专书词典的编纂理念,二是给读者以更为准确的信息,三是通过《大词典》的收词可以从词汇学的角度探前溯后去发现和研究一些问题。譬如,《世说》中有一定数量的词,在《世说》本书中出现频率就很低甚至是孤证,而在整个语言长河中也未见用例,这类词,对于中古汉语的认知以及汉语词汇共时历时的研究都是很有意义的。

再说释义。从词典学的角度说,释义是辞书的核心,释义的好坏实际上也就是辞书质量的准绳。上边我们曾以川版释义为例说明原词典在释义方面的不足。《大词典》释义充分撷取了新的科研成果中的精华,《世说》本体的词汇研究成果自不待言,他如六朝诗歌语言研究如王云路,史书语辞研究如周一良、郭在贻、方一新、刘百顺,道家语言研究如俞理明、王云路,农学类语言研究如缪启愉、柳士镇,佛典语言研究如项楚、朱庆之、徐时仪、袁宾、方一新、梁晓虹等的相关成果自然也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而襄助词典编纂。不管是直接的或是间接的,凡有助于词汇诠释而又能言之成说的结论我们都纳入词典。

当然,这只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如上所说,由于《世说》内容博大精深,海涵地负,我们的学识与编纂一部较为完美的词典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我们只能说,我们尽力了。至于在学术研究方面有否一得之愚,对于读者可有毫末之助,我们诚恳地期待着学界的批评。

1.董志翘.《世说新语》疑难词语考索.古汉语研究,2007(2).

2.董志翘.《世说新语》疑难词语考索(二).四川大学学报,2008(1).

3.方一新.《世说新语》语词释义.语言研究,1993(2).

4.方一新.《世说新语》词语拾诂.杭州大学学报,1994(1).

5.方一新.《世说新语》斠诂.文史,1996(41).

6.蒋宗许.《世说新语校笺》臆札.文史,1998(49).

7.蒋宗许.《世说新语》疑难词语杂说.古汉语研究,1998(1).

8.刘尚慈.《世说新语》释词琐记.中国语文,1996(3).

9.刘尚慈.专书词典的新成果——读两部《世说新语词(辞)典》.辞书研究,1995(2).

10.沈兼士.沈兼士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

11.汪维辉.《世说新语》词语考辨.中国语文,2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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