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民俗撑开广阔的艺术天地——读《笑也流泪》

陈蒲清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王兴国的《笑也流泪》[1]以仙妹和皓妹两个童养媳为主人公。她们是双胞胎姐妹，出生在沧水铺，为了躲避无恶不作的日寇，父亲把她们分别送到了湖区（鹞子湖）的蒋家和帅家做童养媳。小说围绕两姐妹的遭遇，围绕蒋家和帅家，以忠实于生活原生态的现实主义笔触，描述了自抗日战争、土地改革、农业集体化，直到改革开放的历史画面，塑造了几十个性格鲜明而真实的人物形象。这些成就，作家廖静仁先生、文艺理论家张文初教授已经有中肯的评说。

我最感兴趣的是《笑也流泪》中所洋溢的浓郁乡情，作者深情地描叙了那富饶而开阔的土地，那古老而多采的民俗，那独特的方言，而且，把风土、民俗、方言跟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刻画紧紧结合在一起，掀开了那片神奇土地的灵魂。

我一打开《笑也流泪》，就是一串串真实地名争着扑入我的眼帘：益阳、沧水铺、毛角口、兰溪、千家洲、桃花仑……。采用这一串串真实的地名，是这部小说的特色，它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感。这一串串真实地名，勾起我对第二故乡益阳的回忆。且以毛角口为例：

毛角口，水面像个巨型三角叉，一条叉是资江，一条叉西通洞庭湖，一条叉通向湘江。三水在这里交汇，两江水位高时，水就往洞庭湖里流；洞庭湖水位高时，水就注入湘江。三水交汇，构成巨大的水势，水面十分宽阔。西望洞庭，横接天涯；北望湘江，渺渺一片；南看资水，滔滔奔来，气势雄浑。水面上帆船竞发，百舸争流，渔歌互唱。这里是繁华的水乡商贸物质集散地。据说许多年以前，有个著名诗人来到这里，看见三水交汇的中心，有一头巨大的水牛正在游水，不知道这头水牛要游向哪里去，是洞庭湖，还是资江、湘江。诗人站在江堤上，只能看见那条水牛的浮出水面的毛、角、口，于是脱口而出：“水牛过江，只见毛、角、口。”他把这句上联写在堤边的石壁上，后人又把它刻在堤边的石壁上，但是，一直没有人对出下联。毛角口的地名由此而来。（第六回）

作者出生在益阳县兰溪区羊角公社（今赫山区兰溪镇羊角乡），毛角口距离羊角公社政府仅七八里，是益阳、沅江、湘阴三县交界区域的水陆交通枢纽，物产富饶，商贸发达。作者在故乡工作多年，对于毛角口既熟悉又情感深厚，所以把它作为小说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许多如火如荼的情节，如剿灭湖匪、抱尸渡江、伏击日寇、比赛龙舟等等，都在毛角口及其附近发生。

民俗是人民群众在历史长河中创造并逐步定型的生活形式。人生活在这种形式之中，反过来又影响人们的生活。所以，作家往往利用民俗这个元素去写艺术形象，表现创作主题。《笑也流泪》的作者说：“我利用益阳的民俗，为艺术形象戴了花帽，穿了花衣，系了花裙，贴了金，镶了玉。”这话是真的。比如，人生的重要阶段的民俗，出生、婚嫁、事业、逝世，小说都描叙到了。

一个家庭里添丁增口，是非常喜庆的事，大都要做三朝，做满月，请喜娘，取名字等，各地有不同的民俗内容。小说写了仙妹、皓妹、帅牛、蒋金妍、蒋银妍、帅逢喜等人物的出生。如：仙妹、皓妹是按照先后出生而取名，因为“先”与“仙”同音，在方言中“后”与“皓”也同音，在益阳方言中许多ou韵母的字，读成ao韵母。帅牛的出生及取名更具有民俗性。皓妹到帅家不久，她婆婆就怀孕了，婆婆对皓妹说：“你这个引窝蛋，弄得我怀肚子了。”第十三回写帅牛出生时难产，恰逢帅氏几兄弟都在抗日前线，几个妯娌没有主张，幸好喜娘（接生婆）有一套方法：她在天井的四角焚烧冥纸，并舞剑刺杀“生产鬼”，然后牵来一条水牯牛，用黑布蒙住它的眼睛，人用手在它身上搔痒，让它温顺，再将产妇扶到牛背上。产妇肚皮贴在牛背，喜娘扶住产妇，由人牵着牛鼻子轻盈慢步地走动起来。几个圈走完，筋疲力渴的产妇随着水牛的走动，在肚子里的婴儿就使出求生的本能，“哇”地一哭，降生人间。当地民俗为孩子取名都是男人的事，因此出生第三天时，还没有取名字。当地又有民俗谚语：“三天不取号，一个额得佬。”在益阳方言中，“额得佬”是“饭桶”的意思。女人们急了，就唤她叫“牛背生”。这个奶名一直叫到闹土改登记户口时，才改为姓帅名牛。这个女孩于是有了男性的名字。在以后的人生中，这个帅牛不仅有牛的倔犟脾气，而且在她出生地的天井里发生过一系列特异的情节：捉猪情缘，抽打负心郎，火烧房屋，砍光整个竹林，这些充满神奇色彩的情节，都跟民俗结合在一起。小说作者还花了大量篇幅浓墨重彩地描叙了仙妹次女蒋银妍出生与成长的故事，其中既写了“煮红鸡蛋”、“卜卦问祖”、“求土地神保佑”等民俗，又表现了仙妹跟婆婆林二娭毑、地区副专员夫妇、县委副书记、皓妹等人之间的复杂纠葛，丰富了这些人物的性格特征，能巧妙地为塑造主人公仙、皓二妹的形象服务。

在益阳水乡的民俗中，婚嫁是最有内容可写的。书中好几处写了婚嫁活动。如：仙妹进蒋宅定亲，婆婆偷偷找八字先生为儿子媳妇合八字。又如：出嫁必须由母亲亲自为女儿扯脸装扮。皓妹是童养媳，跟帅劲川选在冬至结婚，只好由婆婆代为扯脸。在扯脸过程中，婆婆以亲生母亲口吻教育皓妹怎样做个好媳妇。这一回里民俗的描写，将乡村女儿出嫁的习俗，较全面地做了介绍，而且给皓妹人生很大影响。婆婆用古训教育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为皓妹从一而终的爱情观奠定了基础。皓妹一生只有一个晚上的婚姻生活，丈夫牺牲在朝鲜战场，她始终拒绝蜂飞蝶舞的无数男性的追求，宁愿抱着丈夫的影子过一生。后来，鹞子湖水乡的人为皓妹建了望夫亭。

人在世上走一遭，在民俗中风光，在民俗中死去，这是很自然的事，书中多处写人去世的民俗活动。略做统计，书中写了十七个人物在临死之际和死后的丧葬习俗。这些风俗的描写不落俗套，使过来人觉得很贴切，感同身受；对新时代出生的年轻人，有清新爽悦和充满神秘色彩的感受。如：第二十七回写“赶尸”民俗。仙妹的公公蒋锡林，因为参加共产党，做地下工作，被国民党政府的特务投毒而死在外地，家里请牛六、马三俩兄弟用“九牛操赶尸”运回故土。月光下山路崎岖，一人前头赶蛇兽，一人后头赶尸（实际上是人在夜间背尸体），真是使人起鸡皮疙瘩，冒冷汗，出粗气。这种流传民间而并不常见的民俗，富有神秘恐怖的色彩。这种神秘恐怖色彩完全是由民俗本身赋予的。作者从民俗描写开始，然后将牛六、马三的特殊身分交代出来，连同他们父母的爱情故事一起穿插其中。这样写，既歌颂了不分贫富的唯美主义爱情，又歌颂了牛六、马三兄弟在抗日时期所表现出来的可贵精神，他们帮人于危难之时，爱国爱家，心怀博大。又如：蒋锡林的哥哥蒋铁林淹死后不能进祖山的民俗。蒋铁林白读诗书，无所事事，还干男盗女娼之事，所以死了都无葬身之地。这就具有强烈的批判与警世效果。小说还描叙了“会活口”（听临终之言）、“妆尸皮子”（穿寿衣寿鞋）、“夫妻墓穴合拱”等等葬丧习俗，都有好的艺术效果。

小说除描写出生、婚嫁、逝世等人生重要阶段的民俗外，还描叙了过春节、耍龙灯、赛河灯、唱地花鼓戏、端午节赛龙舟、七月半烧包祭祖、点硃沙、山歌比赛等民间节日风俗。当作者动笔写作《笑也流泪》的2007年端午，他还专门到家乡资江岸边观赏、游历和采风。他小说中三次写到大型的龙舟赛。其现场不仅热闹非凡，节日氛围浓厚，而且还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洋意子”活动。湖乡人逞强好胜，为了赢船，占鳌头，他们说：“宁愿作输三年田，不愿输掉一年船。”比赛双方有时会做出许多的“洋意子”。如：趁天黑污损对手船上的龙头，潜水偷渡资江去凿烂对方龙舟船底，甚至在竞赛时不惜使出狠招，将对方龙舟打翻而独占鳌头。小说描写十八垸与千家洲垸的龙舟赛，显富摆阔的星舶子和不肯服输的花生苗子，相互算计，引发了比械斗还惨重的淹死六人的事件。小说通过描写，批判了民俗中的黑暗面，也批判了花生苗子、星舶子这样的人物。

小说写了大量男女之间的风月故事，其中既有正常的爱恋，也有“缘房”（妓院）、乱伦之类的畸形。小说描写这些风月故事，都无一不融入民俗环境之中。如绰号“蛇脚杆子”的帅莫彬，企图诱奸守寡的弟媳皓妹，让生米煮成熟饭，皓妹施计脱手，反而捡起刀子刺伤“蛇脚杆子”，“蛇脚杆子”失败逃跑。这个故事，就利用了湖区拿鳝鱼血涂抹蚊烟的习俗。

《笑也流泪》这部当代历史小说，客观真实地拷贝了益阳湖区几十年来地覆天翻的历史，同时也把那些民俗留在书里，极大地扩展了作品的信息量。所以，有一个想将小说改编为电影或电视剧的资深导演说：“小说字里行间蕴含着极大的信息量，很好翻版，拍摄出来能振撼观众的心灵。”

我曾问王兴国：“你的写作能力是怎样培养出来的？为什么这样喜欢描写故土的民情风俗？”他说：他高中毕业前夕，救了一个溺水的小孩，将打救的过程写成一篇作文，被语文老师拿到全校的作文传观栏里展出，后来县广播站也播出了，而且聘为他公社的通讯员。这下他写作的劲头来了，成了公社和县里有名的土记者。高中毕业后，被羊角公社选做秋冬修的政治宣传员。当秋冬修竣工时，公社秘书患重病，他就被公社周禄和书记点名代替秘书而参加工作。他跟周书记的关系很铁，书记下乡和外去总带他一起走，关系就像父子一样。周书记见小秘书爱写作，就在茶余饭后常常讲周立波创作方面的故事。原来，这个周禄和书记是中国大作家周立波的侄儿。当周立波在益阳体验生活而挂职兼任县委书记时，县领导指派周禄和担任周立波的随身秘书。周禄和书记说，周立波跟农民群众交谈时，注意收集乡村的习俗和方言，把右手插在长衫的大口袋里，捏一支两三寸长的铅笔，将听到的方言土语写在口袋里早已备好的方块形的小白纸上，写完一张就趁人不注意时塞进随身秘书的挎包里。回去后，随身秘书将编了页码的小白纸掏出来，逐一整理交还周立波，周立波就在煤油灯下伏案写作，创作了《三乡巨变》。周书记还讲了周立波如何采访益阳的风土人情、民间故事、民俗习惯。王兴国说：“这对我启发很大。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我就暗下决心：既然周立波能写出山乡巨变，我就要写出水乡巨变。”他在当秘书时就开始收集益阳的风土人情、逸闻趣事以及方言土语。几十年下来，这种收集的工作从未间断过，到长沙以后也常常回家，与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促膝交谈，甚至抵足而睡，在交流中聆听他们的故事，揣摩他们的人性与情感世界。他学习周立波的方法，手写的纸片就有两麻布袋，其中民俗资料约占四分之一。在素材收集、主题创作、人物刻画的打磨中，他悟到了一个创作的法宝：水乡神奇的土地与民俗，为他的艺术创作撑开了广阔的天地。

[1]王兴国.笑也流泪[M].长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