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荧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20世纪后半期,空间问题成为文化研究和社会理论领域出现的一个重要转向,空间问题成为研究社会的一种全新视角,基于此,空间告别了作为时间的附属的时代,空间的地位被重新评估。与此同时,文学作品中的空间书写也开始成为越来越多学者研究的对象。西方后现代文学作品对传统的反叛之一就在于其空间化的倾向,在叙事手法方面,传统按时间发展顺序的写作模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碎片化、意识流的叙事方法,这种叙事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作品的时间概念,模糊了读者的时间意识。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在其小说创作中就采用了独特的时空交错手法,他很少按照既定时间顺序叙写故事,而是故意打乱故事的结构,将一个完整的故事分割为几小块,并且同时叙述几个故事。这样,在同一个时间段中读者往往能读到几个人物的故事,这种写法也类似于电影镜头中的蒙太奇,这样的好处在于还原了生活的真实状态,即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众多事件,而绝不仅仅是一件事。这样,原来的线性模式被块状模式所取代了,空间的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略萨也因为其独特的创作方法而获得了201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并且享有“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的称号。空间理论方面,出现了一批诸如列斐伏尔、福柯、本雅明、大卫·哈维、索雅等杰出的理论家,他们的理论使空间问题在科学领域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并且为人类日益复杂的社会空间问题提供了某些思考的模式和方法。
1967年,空间理论的代表人物——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结构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在一个建筑研究会上作了题为《Of Other Space》(又译《另类空间》)的讲演,在这次演讲中,福柯提出了一种区别于经典物理学和古典哲学的空间概念,即异托邦(heterotopia)。福柯认为,我们今天的空间是在位置关系的形式下获得的,他把所有与其它空间相联系,但和所有其它位置相反的空间归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乌托邦(utopia),另一种则应该是异托邦了。关于乌托邦,卡尔·曼海姆认为“当一种思想状态与与之所存在的现实状态不相协调时,那么它就是乌托邦的。”[1]395福柯的异托邦概念不是完全与乌托邦无关的,他认为空间是具有两面性的,一方面,它与现实场所共同存在,但另一方面,它又是对现实场所的反叛、颠覆。
在《另类空间》一文中,福柯就异托邦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实的场所——确实存在并且在社会的建立中形成——这些真实场所像反场所的东西,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在这些乌托邦中,真正的场所,所有能够在文化内部被找到的其它真正的场所是被表现出来的,有争议的,同时又是被颠倒的。这种场所在所有场所以外,即使实际上有可能指出它们的位置。因为这些场所与它们所反映的,所谈论的所有场所完全不同,所以与乌托邦对比,我称它们为异托邦。”[2]54简言之,福柯所说的异托邦可以说是一种实际存在的,但需要理解的乌托邦。
福柯运用划分时代的方法,将历史上的空间概念梳理了一遍。在中世纪,空间无疑是为等级划分服务的,无论是宗教意义上的,还是社会意义上的,空间都具有明显的层级性。近代天文学的突破,地球公转的事实打破了空间封闭的局限,空间的无限延展性被定义。但是,随着工业化社会机制的运行和知识的专业化,空间渐渐成为权力的实践场地,这说明空间不是均质的,空间的内容由其所联系的各种关系连接而成。显然,异托邦概念的提出是历史发展的产物,是人类社会不断权力化和空间化的结果。在此基础上,空间突破了三维的结构,开始具有多维的拓扑结构。
为了解释异托邦的概念,福柯列举了镜子、“走婚”、公墓、博物馆、度假村、花园、殖民地、船等众多的不同类型的异托邦,并且归纳了文化建构、社会关系等异托邦的六个特征。以戏剧舞台为例,在舞台上表演的可以是不同时代的故事,而观众所处的时代却常常是固定的,因此,对于观众来说,舞台此时就是一个异托邦,舞台上的演员、道具所呈现的是一个观众能看到的现实世界,但他们所表演的内容却是非现实世界的,是另一个空间。因此,这就构成了异托邦的特征之一:“有权力将几个互相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2]55异托邦是福柯开发的一种新的空间哲学,其概念的提出丰富了空间理论的内涵。
略萨的小说以秘鲁社会为创作背景,笔端触及秘鲁社会的方方面面,他不仅在创作手法上具有明显的空间化倾向,在写作内容上也包含了空间理论的某些方面,甚至福柯的异托邦哲学也在其小说中有所体现。
(一)“潘达”乐园——性的异托邦。在长篇小说《潘上尉与劳军女郎》中,略萨用近乎夸张和极其讽刺的手法讲述了发生在秘鲁陆军上尉潘达雷昂·潘托哈身上的事。很显然,小说题目中的潘上尉便是潘达雷昂·潘托哈,而劳军女郎,稍加理解就不难推测她们是为部队提供性服务的一支队伍。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或者说在一个治军严谨的国家,军队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和性服务相关的,但是略萨却让它发生在了秘鲁,并且是合法的。因为偏远地区的驻军地区频繁发生部队人员强奸妇女的事件,军队首长为了解决这一棘手并且有损军队声誉的难题,提出了成立服务队的对策,而潘上尉因为其良好的服役表现而被不幸选中作为执行该任务的人。
在潘上尉的努力和辛勤工作下,服务队成立了,地点位于依达雅河畔的第五军区司令部撤出的阵地,且具有了初步的规模,包括最初的四名劳军女郎,一架水上飞机和一艘船。这个秘密的任务不但进展顺利,而且取得了初步的成果,在驻地的士兵中起到了良好的效果。随着小说情节的深入,潘上尉领导的这支劳军队伍不断扩大,拥有了几十名劳军女郎,并且开始渐渐为外界所闻,获得了“潘达”乐园的名号。显然,这个名称源于上帝创造伊甸园的传说,根据《旧约·创世纪》记载,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并且安置他们住在伊甸园中,伊甸园在圣经原文中即含有乐园的意思。可以说,伊甸园是人类幻想出来的乌托邦,而“潘达”乐园则是实现了的乌托邦,是性的异托邦。“怪不得人们说潘达乐园是女人们的天堂,果然不假。您这花园的花儿太美了,潘托哈先生。……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是人民的想象力。”[3]123表面上,“潘达”乐园是一个秘密的军事组织,其实就是一个为性服务做掩护的地点,是军事化的“妓院”。
以殖民地为例,福柯认为异托邦具有创造幻想空间的作用,“与剩余空间相比,它们有一个作用。这个作用发挥于两个极端之间。或者异托邦有创造一个幻象空间的作用,这个幻象空间显露出全部真实空间简直更加虚幻,显露出所有在其中人类生活被隔开的场所。”[2]57对外界而言,“潘达”乐园显然让人充满幻想,无论是潘上尉的真实身份,还是她与巴西女郎的暧昧关系,甚至服务队的具体情况都显得神秘莫测。在这个异托邦里,妓女不再是低下的、肮脏的,而是一种正当的职业,是受到尊敬的;服务的环境是舒适的、稳定的,而潘上尉与巴西女郎无异于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在“潘达”乐园里享受着精神和肉体的欢愉。“潘达”乐园作为性的异托邦直接折射了秘鲁当下社会风气的败坏,性问题的混乱,略萨借这个看似美好的乐园讽刺了不堪的社会现状。“福柯认为,异托邦具有双重性,它既是神话又是现实,从传统的乌托邦视角看,它是现实的;从现实看,它又是想象的神话。”[4]15因此,可以说,略萨在小说中建构的“潘达”乐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托邦。
有学者认为,虽然福柯提出了异托邦的概念,但其局限性在于没有对异托邦的性质给出明确界定,即好的异托邦和坏的异托邦间的界限和区别,事实上,如果联系文学作品而言,异托邦的性质是不难言喻的,性和军队都是严肃的话题,把性和军队强行放在一起,且表现得相当成功显然是略萨有意为之,他的目的在于讽刺秘鲁军政的腐败和黑暗,从小说结尾也可知,潘上尉是这场闹剧的牺牲者之一,而“潘达”乐园作为一个性的异托邦,是不可能永远存在的,是必将消失的。
(二)“方舟”兄弟会——精神世界的异托邦。宗教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寄托,历史上,秘鲁大多数民众的宗教表现形式是民众天主教,显然,民众天主教承袭于传统的天主教,但因为与秘鲁具体的历史文化和社会发展相融合,而表现出个别的特征。在小说《潘上尉与劳军女郎》中,和“潘达”乐园同时被叙述的还有另外一条线,是一个叫做“方舟”兄弟会的宗教团体。“方舟”由巴西籍的弗兰西斯兄弟创立,他每到一个地方,就竖起十字架,建筑一个“方舟”。“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像基督那样钉在十字架上讲话。他宣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要求人们为最后的审判奉上祭品和牺牲。”[3]67由此可见,“方舟”宗教似乎具有基督教的某些性质,但是,“方舟”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无限放大了民众天主教中的某些特性,这种特性就是对圣人的崇拜。“尽管民众天主教同其他基督徒一样承认另外一些启示现实(圣经、圣事或穷人),但是,它的基本启示却在于童贞女马利亚“圣人”或天主教历中的某个圣人,即耶稣基督的可见的代表,因为这种基本启示能更好地解释一切民众宗教行为。”[5]16对圣人的虔诚崇拜本没有错,因为现实中的“圣人”更接近于民众的宗教经验和生活经验。但是,事实上,“方舟”却是一个带有迷信性质的,甚至有些巫术色彩的宗教团体。罗马格里高利大学客座救授、秘鲁籍耶稣会士马尔扎尔教授认为民众天主教的某些形式确实已经成为了一种巫术和迷信,而弗兰西斯兄弟恰恰就巧妙地利用了民众天主教中的某些特性而进行迷信活动。
小说中是这样描述“方舟”的仪式的:“一群‘兄弟姐妹’(他们之间如此相称)把仓库改建为‘方舟’,并竖立一十字架,以举行其不卫生和残忍兼而有之的仪式。在此种仪式上,他们把各种动物钉在十字架上,以使动物之血浴及跪在十字架脚下的信徒。”[3]37从小说中不难感觉“方舟”的所谓仪式是极其残忍的,他们甚至屡次将人钉死在十字架上,包括儿童。“宗教仪式是一种同神圣事物交流的语言或方式,它由动作和语言组成,具有许多特点和作用。它具有一种规定性和某种程度的渲染性;它被社会所接受并世代相传;它成了其实践集体的象征,并容易得到解释;总之,它是人们所信仰的东西的表现形式和唯一的表达方式。”[5]20宗教仪式是信教者表达虔诚的一种手段,其形式往往不会是激烈的,但“方舟”显然已经越出了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范畴,是一种残忍的迷信方式。令人震惊的是这种迷信行为不但没有遭到抵制,反而迅速发展:“这位‘兄弟’有许多信徒,特别是在小镇上,神父们似乎对他发动的竞争感到很恼火,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放一个屁。”[3]67这段话形象地说明了正规宗教在“方舟”面前的尴尬处境。
在不信的人看来,“方舟”的行为是荒谬、残忍的,可是在里面的人看来,残忍行为无疑是神圣的,就此,“方舟”的世界相较于外面的世界来说是一个异托邦。“异托邦总是必须有一个打开和关闭的系统,这个系统既将异托邦隔离开来,又迫使异托邦变得可以进入其中。一般来说,人们无法自由进入一个异托邦的场所。或者是被迫的,这是军营和监狱的情况,或者必须服从一些宗教仪式和净礼。”[2]56“方舟”的现实空间虽然一直在变动,但它却在人的精神领域构建了固定的,甚至是永久的异托邦。略萨如此描述一个迷信团体能拥有众多的信徒是有明确意义的,显然,传统天主教已经无法掌控秘鲁人民的精神世界了,他们在寻求任何自己笃信的形式来满足精神世界的需求,虽然迷信行为盛行与文化教育发展水平有关,但小说明确指出迷信活动在有教养的人中也起到了作用,所以,这种现象是秘鲁社会精神领域的一个危机。
福柯的空间概念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他认为乌托邦的存在是为幻想提供安慰的,异托邦理论建立在批判乌托邦所建构的虚假历史之上。在《另类空间》中,他将异托邦与空间权力化的问题挂钩,揭示了真实空间的权力化本质:“这种空间是疯癫的世界、边缘人的世界、被殖民的世界、非理性的世界,通过这些空间来显现现代的理性组织的世界的疯狂,同时,人自身还能够通过当下精心建构一种异质的空间,以这种空间来揭示我们生活与其中的‘问题空间’。”[6]48异托邦比乌托邦意义深刻的原因在于异托邦不仅真实存在,而且在揭示着某种社会关系,对这种关系的探究和思考,对于解决社会现实问题具有深刻的意义。小说中,无论是“潘达”乐园还是“方舟”兄弟会,它们都反映了秘鲁社会的某些社会现实,直指了秘鲁社会的诟病所在。略萨认为作家的责任就在于表现社会现实,鞭挞社会丑恶现象,他的创作揭露了秘鲁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由于家庭、身份等社会和个人因素的局限,略萨未能给出解决这些问题的答案,但他的创作以及所表现出来的担忧,却也使他无愧于“现实主义大师”的称号。异托邦虽然有好坏之分,但作为真实存在的空间,它们的意义是不容忽视的,从大的方面说,异托邦可以展示不同文化间的相互影响,从小的方面来说,一艘开往殖民地的船也是承载着梦想的异托邦。因此,空间的意义常常是被种种关系所赋予的。略萨的小说使福柯的异托邦概念有了具体的意义,结合文本可见异托邦理论的深刻内涵所在。
[1]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M].姚仁权,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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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潘上尉与劳军女郎[M].孙家孟,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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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赵福生.Heterotopia:“差异地点”还是“异托邦”?——兼论福柯的空间权力思想.理论探讨[J].2010(1):4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