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系统新成员——“被XX”构式探析

朱华飞

(东莞理工学院 文学院，广东东莞 523808)

2008年，“被自杀”这种说法在网络上出现后，马上受到大家的关注和追捧，并在短时间内出现“被XX”的语言井喷现象。2009年年底，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北京语言大学、中国传媒大学、华中师范大学、中国新闻技术工作者联合会和中国中文信息学会在北京联合发布“2009年度中国主流媒体十大流行语”。其中，“被XX”类流行语被排在社会生活类十大流行语的首位。可见，诞生于网络语境的“被XX”构式已由网络向传统媒体蔓延并逐渐深入人们的语言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构式并没有像大部分流行语那样湮没在流行语大潮中，反而时常见诸各种主流媒体，甚至逐渐被普通人娴熟地运用于话语中。

“被XX”结构的迅速崛起受到广大语言研究工作者的关注。到目前为止，人们对这种语言现象从不同的角度做了大量的研究：有的研究它产生的社会原因；有的研究它的语法、语义、语用特征；有的研究它的词语化过程；还有的运用词语模、模因论、构式理论等新理论进行研究。这些研究成果启发着人们去进一步思考，由于篇幅所限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现在我们试图从传承性和独立性这两方面来肯定“被XX”已成为一种语言构式的事实，揭示“被XX”这一结构由一种流行语模式逐渐演变为语言常态，并最终成为语言系统新成员的发展态势。

一、“被XX”构式与被字句的传承关系

“被XX”构式作为一种新的语言现象受到关注。这个构式的常项是介词“被”(“被”在这里究竟是介词还是助词有争议，本文暂不讨论)，这样，人们研究“被XX”构式时无可避免地会把它与旧有的被字句联系起来分析。下面我们从格式、语义、语用等方面对他们进行比较。

(一)“被XX”格式脱胎于被字句格式

1.“被XX”常规格式。

“被XX”常规格式是：NP(受事)+被+XX。

格式中的“XX”可以是动词性词语、名词、形容词，以双音节词为多见，但也不乏双音节以上的结构。例如：

(1)周祖德校长属“被挂名抄袭”？①本文所用“被XX”构式的例子多为各个网络平台以及报章杂志的文章标题。(中国青年报，2009年8月4日)

(2)房地产业这些年其实一直“被支柱”。(南方报网，2010年1月20日)

(3)“被就业”“被小康”之后，我不想再“被幸福”。(华商辽一网，2011年11月30 日)

上述例子中，“支柱”是名词，“就业”是动词，“小康、幸福”是形容词，它们都是双音节词，“挂名抄袭”则是多音节的动词性短语，可见“XX”对进入其中的词语类别包容度是比较大的。

“被XX”格式中，“被”后面通常不出现宾语，但并不是说它们不能出现，例如：

(4)学生被学校就业，居民被统计富裕，国家被GDP 强大。( 中国政协新闻网，2009年7月30日)

(5)出事后，干部被单位“临时”了与大学生被学校“就业”了有某种相像！(人民网，2009年7月29日)

例子(4)(5)中，“被”后面出现了宾语“学校、GDP(统计部门)、单位”，他们是动作行为的实施者，宾语“统计(数字)”则是施事者实施行为所凭借的工具(统计数字)。这些例子可以看作“被XX”常规格式的扩展，我们把它格式化可得：

NP(受事)+被+NP(施事)+XX。

2.被字句常规格式。

被字句常规格式是：NP(受事)+被+NP(施事)+VP。

被字句格式中，“被”的宾语通常会出现，“VP”通常要求是动作性较强的及物性动词成分，并且不能是光杆动词，因此进入“VP”音节通常是两个音节以上。例如：

(6)衣服被妈妈洗得干干净净。

然而，“被”的宾语有时由于动作的施事不可知或不必说出来，可以在句中不出现，“被”就直接用在动词前，这可以看作一种“省略”[1]。例如：

(7)我的自行车被偷了。

这个例子中，“偷”的施事被省略了。

被字句的省略式，我们把它格式化可得：NP(受事)+被+VP。

通过上述比较，我们看到了“被XX”常规格式近似于被字句的省略格式，而“被XX”的扩展格式则跟被字句的常规格式相似，两种构式的主要结构成分相同，因此可以说“被XX”脱胎于被字句格式。

(二)“被XX”构式的核心语义特征源于被字句

被字句中的介词“被”来源于动词“被”。“被”做动词时有一种意义是“蒙受、遭受”，指“被动地蒙受或遭受某一事物”。被字句中“被”正是由这种意义虚化而来[2]430。因此被字句的构式语义主要指“(受事者)被动地受到某些外力的作用和影响。”例如：

(8)迟到的同学被老师批评了。

例(8)中，“迟到的同学”就是被动地受到外力“批评”的作用。

“被XX”构式的语义特征，可以通过分析实际例子得知：

(9)我就业啦，就业啦，太兴奋了，而且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被就业的！(“天涯论坛”作者“酱里合酱”，2009年7月12日)

(10)中国军力“被强大”是误国误民。(新华网，2009年12月30日)

(11)今年你被全勤了吗？(网易网，2011年9月16日)

这三个例子分别代表“被XX”构式语团中的三种类型。例(9)中“被就业”起源于有应届大学毕业生在网上发帖称，自己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就业了，就业协议书上赫然是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公司名称和该公司的公章。由于“太兴奋了”，因此发帖庆祝自己“被就业”。从叙述的事件来看，“被就业”的语义是“(大学生)被学校伪造成已就业”。例(10)中的“被强大”从作者在文中表达的观点来看，它的语义应该是“(中国军力)被某部门伪称成强大”。例(11)叙述的事件是有些企业剥夺员工的休假权利，使员工被迫全勤，因此“被全勤”的语义是“(员工)被企业胁迫而全勤”。这三个例子的意义尽管各有不同，但不管是“被伪造”、“被伪称”还是“被胁迫”，都蕴含着“受动者被动地受到了某些外力的歪曲”这个意义，这个意义凝聚于“被XX”构式的“被”字上。“就业”、“强大”、“全勤”尽管是具有自主性特征的词语，但进入到“被XX”结构中，它只表示“(受动者)被动地受到了某些外力的歪曲而具有的属性或实施的行为”。因此从三个例子中抽取到“被XX”构式语义特征是“(受动者)被动地受到了某些外力的歪曲后而具有某些状态或实施某些行为”。“歪曲”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种由外力施加的影响”，那么这个语义特征的核心部分“(受动者)被动地受到了某些外力的歪曲”与被字句的语义特征是基本吻合的。因此我们可以说“被XX”构式的核心语义特征源于被字句。

(三)“被XX”构式的语用特点与被字句相类似

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中提到被字句基本上是用来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的。尽管五四以后，汉语受西洋语法的影响，被动式不一定限于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但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仍是它的基本作用[2]433-434。

“被XX”构式的语用意义主要表达叙述者对所述事件的愤懑、不满和否定。它宣泄的主要是不愉快的情绪。例如上面例(9)，尽管作者嚷嚷着说“太兴奋了”，但文中“不明真相”却泄露了他对“被就业”的不满和否定；例(10)通过“被强大”的语言形式显示了作者对这一说法的否定；例(11)的“被全勤”则蕴含了受事者的愤懑、不满和否定情绪。不管是愤懑、不满还是否定，“被XX”宣泄的都是不愉快的情绪。因此我们可以说“被XX”构式的语用特点与被字句是有相似点的。

综合以上三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尽管“被XX”语团是作为一种新的语言现象被关注，但它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在方方面面都和旧的语言规律有着千丝万缕的传承关系。

二、“被XX”构式的独立性

“被XX”构式尽管和被字句构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我们不能把它看作从属于被字句构式，它有着自身的独立性，我们主张把它看作语言中新出现的一种独立构式。在语法中提出某个构式的原因是，该构式的意义和(或)形式不能从语言中已经存在的其它构式中综合推导出来[3]。Goldberg提出，具体的语义结构和与其相关的形式表达必须被看作是独立于词项而存在的构式。构式就是形式和意义的配对。如果语法中已有的构式知识不能完全预测某个构式的一个或多个特征，那么该构式在语法中独立存在[4]4。

(一)“被XX”的形式表达与其语义特征紧密结合，独立于词项

具体构式的意义源于词项和构式固有意义的整合。构式意义一经形成便独立于具体构式，并反过来制约各组成成分的意义[5]。“被XX”构式的语义特征是“(受动者)被动地受到了某些外力的歪曲而具有某些属性或实施某些行为”。这个语义特征不是进入“被XX”构式的词项的意义简单相加而得来的。最早进入“被XX”构式都是对于受事来说具有极强的[可自控性][注]关于“被XX”构式“XX”的[可控性]特征，胡雪婵、胡晓研在《近来流行的“被+X”结构说略》中有详细的论述。语义特征的词语，例如自杀、就业、全勤等。它们和“被”字格式的[不可自控]语义特征相互矛盾相互作用并结合具体语境整合形成“被XX”构式的语义。语义特征形成后在不断地被使用的过程中牢牢凝聚在“被XX”的形式上，使得后来进入“被XX”格式的词语即使不具有[可自控性]语义特征，也可表达“被XX”构式的语义。例如：

(12)网瘾少年“被发烧致死”？(网络导报，2009年8月14日)

(13)江湖传闻害人 彩民“被中奖”哭笑不得(雅虎体育，2010年2月5日)

(14)一市民5年被获奖500多次(长江日报数字报纸，2011年7月28日)

例(12)中“发烧致死”的意思是“被训练营伪称因发烧而导致死亡”， 例(13)“被中奖”的意思是“被别人伪称中奖了”，句中的“江湖传闻害人”明确指出了“彩民中奖”其实是人们的言语歪曲了事实。 例(14)“被获奖”的意思是“被某些不符合颁奖资格的协会伪称获奖了”。这些例子当中的“发烧致死”、“中奖”和“获奖”都不是具有[可自控性]语义特征的词语，但它们组成的“被XX”式结构同样具有“被XX”构式的语义特征，即它们的意义可以抽象为“(受动者)被动地受到了某些外力的歪曲而具有某些属性或实施某些行为”。

(二)“被XX”构式的格式特征不能从已有的构式知识中推知

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我们分析过“被XX”格式脱胎于被字句格式，但并不是说“被XX”构式的格式特征能完全从已有被字句构式知识中推知。被字句格式中，“被”后面的谓语动词通常要求是动作性较强的及物性动词成分，而且不能是光杆动词，因此VP成分通常是两个音节以上。然而进入“被XX”格式中的动词性词语以不及物动词为主，名词和形容词，甚至能愿动词都可以进入“XX”。“XX”形式以双音节词为多见。“被XX”构式的这些结构特征与被字句迥然不同，因此无法完全从被字句构式知识中推知。

(三)“被XX”的构式语义不能从已有的构式知识中推知

“被XX”构式语义与被字句有一定的传承关系，但并不是说“被XX”构式语义能完全从已有被字句构式知识中推知。

被字句的构式语义主要指“(受动者)被动地受到某些外力的作用和影响”。 被“XX”的构式语义是“(受动者)被动地受到了某些外力的歪曲后具有某些状态或实施某些行为”。通过对比两种构式的语义，我们发现它们都具有“(受动者)被动地受到某些外力”的共同特征，余下的特征则各不相同。

被字句中受动者受到的外力作用是多种多样的，范围较广，“被XX”构式中受动者受到的外力作用主要是歪曲，从多种多样的外力作用中难以推知“歪曲”这一特定行为。

被字句中“受动者受到的外力作用”这一语义构成部分主要由“被”后面的动词性词语承担，“被XX”构式中“受动者受到的外力歪曲”这一语义构成部分则主要蕴含在“被”字上，通过“被”具有的[不可自控性]和“XX”具有的[可自控性]的矛盾冲突来显现。“被XX”构式中“被”后面的词语主要承担“具有的某些属性或实施的某些行为”这一语义特征，它处在整个事件的结果阶段。

可见，“被XX”整体构式的语义以及各部分承担的语义都不能完全从已有被字句构式知识中推知。

综合以上三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说“被XX”完全有资格被看作一种独立的新构式。

三、“被XX”构式常态化的原因

Goldberg指出构式语法的一个基本假设是“情景编码假设”，即与句子基本类型对应的构式把与人类经验相关的基本事件编码为这些构式的中心意义[4]38。“被XX”类词语的形成与壮大证明了人们特定的表达需要对语言发展具有强大的推动力。

日常生活中，客观事实或主观愿望常被外力歪曲，这样的人生困境随处可见。在“被XX”构式出现前，人们对这种困境的无奈、不满、愤懑和否定混杂在表达其它事件的语言形式中，无法引起别人的注意。虽然语言中已有表达被动受到外力作用事件的被字句，但它语义覆盖面太广，无法凸现客观事实或主观愿望被外力歪曲这一人生困境，人们的无奈、不满、愤懑和否定情绪也就得不到有效的宣泄。

一般认为，“被XX”构式肇始于“被自杀”。“被自杀”源自阜阳“白宫”举报人离奇死亡却被认定为“自杀”一事。2008年3月13日，曾多次进京举报阜阳市颍泉区豪华办公楼“白宫”的举报人李国福在安徽省第一监狱医院死亡。检察机关出具的调查结果显示，李属于自缢身亡，但其家属不认可李国福自杀的结论，认为死亡原因蹊跷。面对毫无迹象的自杀和有明显动机的谋害，法律机关给出了“自杀”这样一个令人难以信服的调查结果，对此人们将心底的质疑用一个新颖的语言形式“被自杀”来表达。在“自杀”这一具有极强[可自控性]的行为前冠之以具有[不可自控性]的“被”，是人们对检察机关出具的调查结果的否定，表达了对相关部门歪曲事实真相的不满。

“被自杀”这种新颖的语言引起人们对这一事件的关注，也点燃了人们表达类似事件的欲望。“被自杀”出现后，“客观事实或主观愿望被外力歪曲”这一人生困境，被人们编码为“被XX”构式的意义。“被XX”构式内部组成成分之间的语义冲突，凸现了人们对这种困境的无奈、不满、愤懑和否定，人们的情绪得到有效宣泄，“被XX”构式终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并在发展过程中逐渐确立它语言系统新成员的地位。

四、结语

大部分流行语随着社会热点事件产生， 却最终昙花一现，很快就会消失踪影。作为2009年社会流行语榜首的“被XX”构式类流行语，其内部的成员也避免不了不断被更替的命运。然而“被XX”构式因其自身的独立性和人们特定表达的需要而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我们相信它不会在此起彼伏的流行语浪潮中沉没，极有可能由一种流行语模式演变为语言常态，并最终确立它作为语言系统新成员的地位。

参 考 文 献

[1] 邵敬敏.现代汉语通论[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210.

[2] 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王勇，徐杰.汉语存在句的构式语法研究[J].语言研究，2010,30(3):62-70.

[4] Goldberg.构式：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M] .吴海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 沈家煊. 句式和配价[J] .中国语文，2000(4):291-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