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怜苍生,人间重情真:重温《霸王别姬》

2013-03-12 15:57广西艺术学院广西南宁530000
大众文艺 2013年7期
关键词:程蝶衣霸王别姬小石头

曾 莉(广西艺术学院 广西南宁 530000)

《霸王别姬》有着深厚的人性关怀,也体现着复杂的人性。有美好的有丑恶的,相濡以沬或形同陌路。而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这些人性的善恶均不同程度的展现,非为批判,只是展现。没有特别的善与特别的恶,中庸之人居多。但哀莫大于心死,人死又次之。心若不死,只有情长在。

1993年上映的电影《霸王别姬》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但每看每新。第一次是在1993年底,在我们那个县城,10元的票价是非常昂贵的。幸好某单位包场,在露天放映。除了票价和没掏钱便之外,这部电影第一次留在我脑海里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而那时的我尚是一个努力考大学的学生,一心只在书本上。近二十年过去了,却越发感觉到它的价值。“托尔斯泰在《艺术论》里强调文艺的作用在传染情感。”《霸王别姬》传染的情感往往使我有万千感慨,良难平静。

电影的时间从民国至1997年,讲述了主公段小楼和陈蝶衣半个多世纪的人世悲欢。而这几十年正是中国历经重大历史变革的时期。每一次历史巨浪都挟裹着愿不与愿的人们在其中卷腾,一些人随波逐流,一些人受尽煎熬,一些人选择等待,一些选择主动与红尘告别。从民国一直走过六七十年代的人,对人生对人性的领悟非我辈未亲历者可想见。

这部电影太丰厚,本文只取一点来讲,即人性的复杂。

卑贱的出身,低微的社会地位,艰亲的学戏,在这个乱世,陈蝶衣(小豆子)和段小楼(小石头)相濡以沫。他们一起走过抗战时群氓的怒讨,再面对日本人对京剧(昆曲)的欣赏与对国人的残害,躲过抗战胜利后对所谓“汉奸”的清算,迎来一个与熟悉的过去几乎一刀斩断的时代。恩格斯早就讲过“人来源于动物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

戏班的关师傅对小徒弟们极其严厉,打手心打屁股乃家常便饭,因“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更深层的便是对京剧的执爱,正如他所言“他是人的就得听戏,不听戏的,他就不是人。”关师傅在段小楼不唱戏后,找来段与程蝶衣,对今天的“角”,昔日的徒弟,照样打屁股,“角”却不反抗,因所有的打都不是“恨”,而是爱,爱之深责之切。怕挨打的小癞子大吃梦想的冰糖葫芦后上吊,这绝非关爷所料与所愿。而那时的戏班,亦为糊口而已,属于低贱之人,正如关师傅对小豆子妈妈─青楼女子艳红,所说“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但关师傅对京剧毫不含糊,对立功救场的小石头,因其拍砖属于下三滥的玩艺而非京剧正路,照样严惩。小石头与小豆子在张公公寿宴上唱罢,张公公要人带小豆子,关师傅说“让俩孩子一起去。”作为最微小和最无奈的反抗,最后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小豆子被带走。

剧院老板那坤,一直伴着小石头和小豆子变成段小楼和程蝶衣。二人是他的摇钱树,在钱权之下,极力使二人与世俗苟且,但对二人亦有真切的关怀。张公公寿宴后要带走小豆子,关师傅要求带上小石头,那坤说“这虞姬她怎么演,她都有一死不是?”抗日战争时期,段小楼被日本人抓走,那坤既想救段,又怕程到日本人处有何不测。抗战胜利后,蝶衣以汉奸罪被抓,那坤和小楼去找极欣赏蝶衣的袁世卿(民国时期的没落贵族,极懂戏)相救。当国民党丘八在戏园大打出手时,小楼妻菊仙流产,混乱中那坤说“赶紧送送医院,先保住大人再说,赶紧的。”亚当·斯密说“无论我们以为人多么自私,人关心别人祸福,以他人幸福为己任、又不求回报的性向,又明明可知、昭然若揭……此一性向即大奸巨恶亦不无有之。”而那坤亦非大奸巨恶之人,有些小自私,对人却也有真诚的关心。

在这些情感里,电影着重表现的是程蝶衣和段小楼师兄弟的情谊,含蓄不露。因为“我们民族的感情表达是深沉的,含蓄的,收敛的,不太愿意露骨地表达的。这是由民族特点、文化传统、美学观念、历史条件等等复杂交织在一起的原因所造成的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

小石头作为大师兄,对小豆子的关爱从小豆子踏进戏班便开始了。故意帮他踢开压腿的砖为此挨打,放小豆子逃走,小豆子回来后因关师傅打得太厉害而犯上阻止关师傅。为保护程蝶衣而与国民党官兵打架,以致因此失掉自己的孩子。帮蝶衣戒鸦片。为程蝶衣这个与尘世无染、醉心于戏曲的师弟竭己力挡风遮雨。而小豆子在认为自己可能被打死和逃走时,不忘的是自己唯一的财产,枕头下的三大子,要留给最疼自己的师哥。在张公公府看见宝剑,小石头异常喜欢,小豆子便说“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后来在袁世卿府上见着,程蝶衣完成送剑心愿。段小楼被日本人抓走,蝶衣只顾去救。这种深沉厚重的情谊,表达都是非常含蓄的,如二人在张公公府唱毕,小豆子给小石头舔眉毛;菊仙给段小楼勾眉时,段小楼说“师弟说,这眉要勾得立点才有味。”

小时要逃离戏班,尔后却以戏为命的程蝶衣,听到学生骂他们“眼瞅着要当亡国奴了,却还在妖里妖气的唱戏”时反应的是“领着喊的那个唱武生倒不错”。他完全是尘世之外的人,心里唯有唱戏,对段小楼说“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在日本占领北平时,在乱轰轰的戏园里,台上的程蝶衣完全融入戏中,不为环境所动,让日本人衷心叹服。而救出段小楼时,对段说的第一句话是“有个叫青木的,他是懂戏的”。此后还说如果青木还在,京剧就传到日本了。他从不为自己的得失苦痛,“人的本能的生活在哪里都一样,而要享受干净单纯的精神生活却不一样,后者对环境的品质要求很高。这倒不是说精神不能承受欲望之重,而是说能从欲望之重中逃脱出来,没有巨大的勇气难以做到。”程蝶衣就是属于这种有着巨大勇气的人。可惜还是躲不过“非人力也,超人力之因素”的运命。

困难、苦难“这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你所能掌握的是什么?是你对于苦难的反应是什么,这是我们自己一方面所能掌握的。所以,一个人真正的修养,你的品格、你的感情、你的操守,是要在苦难之中才能够表现出来的。”这一众人等在历史洪流中,面临着各种冲击,或执着或中庸或无奈或明哲保身甚或恩将仇报落井下石。袁世卿对京剧的喜爱是真诚的,对程蝶衣的表演艺术也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但在程蝶衣有难时,即便段小楼和那坤相求亦无济于事,倒是菊仙的鱼死网破之法起了作用。青木们可以在中国残忍杀戮,却也对程蝶衣的执着与京剧技艺而倾倒。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段小楼、程蝶衣和菊仙、那坤等人,从民国至1966年前的几十年中,历经无数苦痛与考验,甚至面对死亡,依然能够相依相伴,好在没有精神上的折磨。“中华文化的两大命脉,一个是道德,一个是才情。”而“讲道德,就是讲社会关系、家庭伦理关系,也就是待人、对己的问题。这一条大脉络以孔、孟为代表,所讲的道德概念,仁、义、忠、孝等等统统都是人际关系。”这两大命脉在特定时期仿若消失。曹孚说“道德之大本,我以为就是同情。”某一时期的“同情”是奢侈的。

影片中超越了我们一贯以为的段与程两位男主角的光彩形象是菊仙,花满楼的头牌,有魄力又聪明,靠一些强力与一点智慧达到从良并嫁给段小楼的愿望,敢于向自己不堪的命运挑战。能强能弱,极善处事,这背后是对段小楼的真爱。为让程蝶衣去救段小楼而答应离开段小楼;为阻止国民党兵打段小楼而痛失肚中孩子;虽屡次不让段小楼与程蝶衣再唱戏,而程蝶衣又从未待之如嫂,但当她紧紧抱着受尽鸦片烟瘾折磨的程蝶衣时那份爱怜即如母子。当段小楼揭发程蝶衣与袁世卿时,菊仙出来喝止;段小楼把程蝶衣相赠的宝剑扔进火堆里,菊仙冲出来抢回。当程蝶衣揭发她是妓女时,她没有怨言,而段小楼的那句“不爱”,却是“深于矛戟”。这场批斗结束,一片狼籍,菊仙把宝剑轻放在尚跪着的程蝶衣身旁,离开,转头,想说什么,终于无言,但有一丝微笑,是宽容与爱怜,没有怨亦无恨。《圣经》上说:“草必枯干,花必凋残,一切有生之物都必然如此。”但“越是珍贵的越是美好的生命的调零,就引起我们更深的更大的悲哀。”菊仙就是这个特别美好的生命,故见其一身红衣悬于空中,“悲凉之雾,遍布华林”。

“世上什么都能重复,恋爱可以再谈,配偶可以另择,身份可以炮制,钱财可以重挣,甚至历史也可以重演,惟独生命不能。”菊仙选择决绝,程蝶衣在几十年后在戏台上选择自刎,这是时代与人性的双重悲剧。“一个人结束自己的生命,真正令他人感到怜悯和战栗的,其实并不是死,而是为什么要死。自杀不只是关乎如何去死,而且更关于如何去生,只有在如何去生的问题没有解答的时候,如何去死才会成为问题。”

人性本复杂,可以相亲、相护、相爱、相守,可以为对方义无反顾,但在某种情形下,也可以相互陌路、相互揭发、相互折磨,有最真的爱也有最深的痛,有最宽容的心也有最阴暗狭隘的阴谋,有义胆侠肝也有卑鄙龌龊。

亚理士多德在《诗学》里提出悲剧净化论,此后弗洛伊德提出“欲望升华”或“发散治疗”。虽有缺陷,但有其合理性。这部悲剧,让人充满哀怜,不管是受伤的人还是伤人的人,“恐惧和哀怜这两种悲剧情感本都是不健康的,悲剧激起它们,就导致它们“净化”或“发散”,……对人的心理上起健康作用。”影片直观地展示了人性的复杂,并非让人怨恨,而是“净化”,如此人性中阴暗、负面与非理性的东西才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影片中的悲剧才不会有重演的机会。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心不死即情长在,张潮《幽梦影》说“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

注释:

[1]朱光潜.谈美书简[M].南京:凤凰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2]恩格斯.反杜林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亚当·斯密.道德情感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周汝昌.周汝昌评说四大名著[M].北京:中华书局,2008.

[5]李冬君.在流浪中寻找自我[J]人物.2011(1).

[6]罗志田.世间未必皆算计[N].南方周末.2011(12):22.

[7]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92.

[8]曹孚.生活艺术[M],长沙:岳麓书社,2011(2):33.

[9]周国平.什么是爱?[N].南方周末.2011(3):31.

[10]徐贲.他们为什么自杀[N].南方周末.2012(5):3.

猜你喜欢
程蝶衣霸王别姬小石头
运用镜头解析人物心理和时代变革
——以《霸王别姬》为例
小石头
害我受伤的小石头
电影《霸王别姬》中的道具家具研究
霸王别姬:在流变中书写性别
聚焦《霸王别姬》的电影形态与格局艺术
不疯魔不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