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与儒学

2013-02-15 19:38陈华伟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儒教儒学胡适

陈华伟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一、父母对胡适的儒学教育

胡适出生在1891年,此时清朝国运已经风雨飘摇,日薄西山。封建王朝的统治力渐次衰弱,却并不影响孔孟正统思想在民间的传播。安徽绩溪城外上庄村,依旧街市太平,做生意的做生意,耕田的耕田,正如大江南北的中国农村一样,在一个大时代里,虽间或有不安的气息,但人们还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

胡适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他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足小官僚家庭,他的父亲认为他是一块读书的材料,连遗嘱里都要求让他读书;不幸的是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为国事死在中国东南边陲,留下子弱母寡的胡适母子。胡适的父亲是个很有追求的人。据胡适在《我的信仰》里描述:“我父胡传,是一位学者,也是一个意志坚强,有行政才干的人。经过一个时期的古典文史训练后,他对于地理研究,特别是边省的地理,抱有浓厚的兴趣。”[1,p3]既有旧学功底,又有处理政务的才能,还对祖国的边疆地理感兴趣,这样的人在那个时代已经算是很难得了。胡传是清朝的下级官员,那个时候的官僚,儒学功底是很深厚的。据胡祥木在《铁花胡公家传》记载:“……遂以知县起家,摄五常抚民府同知,兼理儒学。”[1,p625]“我父亲是一个经学家,也是一个严守朱熹(1130-1200)的新儒教理学的人。”[1,p7]可见,胡传这个旧式文人兼官僚,知识体系和思想认识也就离不开儒家的藩篱了,他对胡适的教育影响,儒学色彩非常浓厚。

在胡适11岁时,他的母亲要求实行胡传的遗嘱,送他去读书。母亲的争取,为胡适打开了未来之路。胡适确实很聪明,在去上海之前,已经读了不少儿童读物。这些儿童读物的核心思想和观念,都是儒家的。胡适念得前三部书是他父亲编的《学为人诗》、《原学》的四言韵文和一部《律诗六抄》的诗歌集。一个儒生秀才编的书,看名字就能推测出内容,儒学味很重。他的母亲直接鼓励儿子实行对孔子的崇拜,胡适记述了这样一件事:“我母亲一面不许我有任何种的儿童游戏,一面对于我建一座孔圣庙的孩子气的企图,却给我种种鼓励。”[1,p7]孔圣庙做成功之后,胡适居然像模像样的礼拜起孔圣人来,“在这座玩具的庙前,频频有香柱燃着。我母亲对于我这番孩子气的虔敬也觉得欢喜,暗信孔子的神灵一定有报应,使我成为一个有名的学者,并在科考中成为一个及第的士子。”[1,p7]这种潜移默化的方法虽然朴实无华,却是极为有效的教育手段。这些年少时期的儒学教育对胡适的影响,是应该注意的。

二、求学时期胡适的儒学学习

年龄更大一点的胡适在村中私塾读了9年书,并取得很大的成绩。据胡适回顾:“我在村塾(村中共有七所)里读书,读了九年(1895-1904)。在这个期间,我读习并记诵了下列几部书:(1)《孝经》:孔子后的一部经籍,作者不明。(2)《小学》:一部论新儒教道德学说的书,普通谓系宋哲朱熹所作。(3)《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4)《五经》中的四经:《诗经》、《尚书》、《易经》、《礼记》。”[1,p7-8]胡适在以后的《胡适口述自传》中再一次详细提及这次读书生涯,这段时间的读书生活影响着胡适,也影响到他以后对儒学的认识。

后来胡适到上海求学,仍旧接触儒学。在上海停留期间,“我读了中国上古、中古几位非儒教和新儒教哲学家的著作,并喜欢墨翟的兼爱学说与老子、庄子有自然色彩的哲学”[1,p11]。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胡适读着儒家的经典,并没有成为新儒家的意识,反而渐渐疏离了儒家。胡适开始有了治哲学的想法,所以留心读周秦诸子的著作。“二哥劝我读朱子的《近思录》,这是我读理学的第一部。梁先生(梁启超)的《德育鉴》和《节本明儒学案》,也是这个时期出来的。这些书引我去读宋明理学书,但我读的并不多,我只读了王守仁的《传习录》和《正谊堂丛书》内的程朱语录。”[1,p73-74]胡适这些书读得是很用功的,还付诸实践。他发起组织了一个“自治会”,有一次自治会演说,题目是“论性”。他说,“我驳孟子性善的主张,也不赞成荀子的性恶说。我承认王阳明的性‘无善无恶,可善可恶’是对的。”[1,p74]少年胡适读儒家的书还是很有收获的,已经考虑性善性恶的大问题了。

在准备留学考试期间,得到二哥好友杨志洵的指点。“杨先生指点我读旧书,要从《十三经注疏》用功起。我读汉儒的经学,是从这个时候起的。”[1,p101]后来胡适治学注重实证,擅长考据,颇得汉学之妙。二哥的这个好友杨先生对胡适自修儒学的指导是很到位的,一直影响到胡适出国之后的求学生涯。“杨君(杨志洵)告我不要专读宋儒的著作,对汉唐诸儒所致力的《十三经注疏》,也应稍有涉猎。所以我也就买了一套该书的石印本,携来美国。在我留美期间,当我想读点中国书籍的时候,我就读了些宋人以前{注释}的旧典籍,尤其是[《十三经注疏》中的]《诗经》。”[1,p290]长时间阅读儒家的经典著作,对胡适的熏陶作用功不可没,直到后来他走上学术之路,形成对儒学的独到认识和心得。

三、胡适对儒学的认识和反思

对于旧学,胡适有他的思考,“……等他们用点真工夫,充分采用科学方法,把那几千年的烂帐算清楚了,报告出来,教人们知道儒是什么,墨是什么,道家与道教是什么,释伽达摩又是什么,理学是什么,骈文律诗是什么,那时候才是‘最后的一刀’收效的日子。”[2,p116]弄清楚古老的学问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样才能将这些学问用在中国文化事业的复兴上,经世致用的愿望才能实现。

胡适先生正是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之下,陆续写出《说儒》等有关儒学的文章,对儒学遗产进行了整理和深入的思考,提出不少真知灼见。

他认为,儒的第一古义“是一种穿戴古衣冠,外貌表示文弱迂缓的人”[3,p7]。第二古义是“从儒服是殷服的线索上,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想:最初的儒都是殷人,都是殷的遗民,他们穿戴殷的古衣冠,习行殷的古礼”[3,p8]。儒者就是一帮亡国遗民,是殷人亡国之后的遗民,掌握着殷人的古礼,算是殷人里有较高文化水平的一帮知识分子。

胡适认为,老子是保守的儒家,而孔子是改革家。“‘儒’本来是亡国遗民的宗教,富有亡国遗民柔顺以取容的人生观,所以‘儒’的古训为柔懦。到了孔子,他对自己有绝大信心,对他领导的文化教育运动也有绝大信心,他又认清了那六百年殷周民族同化的历史实在是东部古文化同化了西周新民族的历史——西周民族的新建设也都建立在那‘周因于殷礼’的基础之上——所以他自己没有那种亡国遗民的柔逊取容的心理。‘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是这个新运动的新精神,不是那个‘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的柔道所能包涵的了。”[3,p47]“从一个亡国民族的教士阶级,变成调和三代文化的师儒;用‘吾从周‘的博大精深,担起了“仁以为己任”的绝大使命——这是孔子的新儒教。”[3,p47]胡适在这里认为儒本来是旧式的宗教,经过孔子的努力形成了新运动的精神,孔子不是旧势力的代言,而是新文化的旗手。

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失去秩序,主流思想崩溃,各种思潮迭起,孔子和儒学在这个时候应运而生。“孔子的中心问题,自然应当是社会改革。哲学的任务被理解为社会的和政治的革新。他所寻求的是整治天下之道!孔子对于他那个时期的思想混乱状态有着深刻的印象,并不得不作出结论说:道德沦丧是思想界混乱的结果,这种结果已败坏社会数百年。自从周王不再成为王朝的精神与政治的领袖以来,王朝中的所有阶级的信仰、礼仪和职责标准化的中央权威已经丧失。”[4,p28]儒学是为救世而生,所以孔子带领着弟子周游各国想要实现其政治抱负,几乎弄到讨饭的地步。后来,政治抱负无法实现,他创立私学,成为一代开风气的伟大教育家,居功至伟。因此,胡适盛赞“孔子本是一个实行的政治家。”[4,p208]“孔子那样的精神魄力,富于历史的观念,又富于文学美术的观念,真是一个气象阔大的人物。”[4,p254]

四、胡适“并不打倒孔家店”

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这是个声名远播的身份。“打倒孔家店”,也几乎成为胡适的标志,以至于以徐复观为代表的新儒家们对之攻击不遗余力。胡适领导了新文化运动,就一定是要把孔子打到吗?这个问题是很值得探讨的。

胡适在晚年的自述传记里也说过这个问题,“有许多人认为我是反孔非儒的。在许多方面,我对那经过长期发展的儒教的批判是很严厉的,但就全体来说,我在我的一切著述上,对孔子和早期的仲尼之徒如孟子,都是相当尊崇的。我对十二世纪新儒学(Neo-Confucianism)(理学)的开山宗师的朱熹,也是十分崇敬的”[1,p418]。胡适对孔子等儒家圣人的尊崇态度,恰恰说明他并不一味反对儒学,而是以一种科学的批判态度,宁取其真,不取其滥。这一点从他对尊经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来,“尊经一点,我终深以为疑。儒家经典之中,除《论》、《孟》及《礼记》之一部分之外,皆系古史料而已,有何精义可作做人模范?我们在今日尽可挑出《论》、《孟》诸书,或整理成新式读本,或译成今日语言,使今人与后人知道儒家典型的来源,这是我很赞成的。其他《诗》则以文学眼光读之;《左传》与《书》与《仪礼》,则以历史材料读之,皆宜与其他文学历史同等齐观,方可容易了解”[3,p419]。儒家自孔子以来,发展经过那么多人的手,掺入的虚假成分已不是一点半点,甚至有的掺假还要以伤害文明和人的性命为代价。有科学和考据癖的胡适,一定愿意去“打鬼”,打掉这些假的成分,留下真正能够保存民族和发展民族的文化精髓。

在胡适心目中,“儒教并不是一种西方人所说的宗教。我在大学(芝加哥大学——译者)演讲,在这里说话,都曾尝试说明儒教有过些时期是一个宗教——是一个有神论的宗教。但是就整个来看,儒教从来没有打算做一个有神论的宗教,从来不是一个用传教士的宗教,儒教从来不做得仿佛相信它本身是完全靠得住的,儒教从来没有勇气跑出去对那些非信徒宣讲福音”[5,p296]。儒教虽然在一些年代仿佛是一个宗教,但最终并没有宗教化,“……儒教从来不想做一个世界的宗教,儒教也从来不是一个用传教士的宗教。”[5,p297]反而是儒教的开创者和后继者并不认为有全知全能的人存在,心怀知识的谦虚,塑造一个人性意味丰满的儒教。“这些人(孔子、孟子和儒家的学者们)都有那种知识上的谦虚,所以他们厌恶独断的传教士态度,宁愿站在真理追求者的谦虚立场。这只是说,这些思想家不肯相信有一个人,无论他是多么有智慧有远识,能够说完全懂得一切民族,一切时代的生活与道德的一切错综复杂的性质。孔子就说过:‘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正是因为这样可能有错误的意识,所以儒教的开创者们不赞成人的为人师的欲望。”[5,p297]把自己的知识成为照亮他人世界是光芒,而不是利用这些智慧获得无上的尊荣和高位,这是儒者和儒学最大的闪光点,也是儒教中最显示人性光辉的地方。

从这些方面来看,胡适算不得打倒孔家店的旗手,相反在某种意义上,还为儒学的存在摸索出新的道路,儒学成为中华文化光辉的一部分。胡适有一个梦想,“让我们希望中国也可能象日本那样实现文化复兴。让我们现在着手去做日本在五六十年前着手做的事情吧。我们绝不受那些保守派思想家们的护短的观点的影响,也不因害怕丢掉自己的民族特性而有所动摇。让我们建立起我们的技术与工业的文明作为我们民族新生活的最低限度的基础吧。让我们表达如下的希望吧!如果我们有什么真正具有特色的东西的话,那么这些东西将会在科学与工业进步所产生的健康、富裕和闲暇的新的乐土上开花结果”[6]。建立在现代科学和工业文明上的包涵儒家文化等优秀文化因素的中华文化既能得以保存,我们也将努力再造中华的新文化,真正实现中华文化的复兴。

[1] 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1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 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4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16.

[3] 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5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 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6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 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12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6] 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11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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