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崇强(山东省鄄城一中)
《致橡树》是一首优美、深沉的抒情诗。作为舒婷的代表作品之一,发表于1977年3月。诗中将抒情主人公化作一株木棉,以橡树为对象,采用内心独白的抒情方式,坦诚、开朗地倾诉了自己爱情的热烈、诚挚和坚贞,表达了爱的理想和信念。全诗以橡树、木棉的整体形象对应地象征爱情双方的独立人格和真挚爱情。感情浓郁,色彩强烈,不失清醒的理性思考,又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内涵,令人回味无穷。
在舒婷的诗歌中,《致橡树》影响最大,而就论情诗而言,比其晚五年发表的《神女峰》却极具艺术价值。《神女峰》写于1981年,最早发表于1982年4月的《星星诗刊》,属于典型的“朦胧诗”风格。《致橡树》以其清浅赢得了掌声,而《神女峰》却以其丰腴的内容让人爱不释手。传说的美丽、离别的忧伤、等待的期许、梦幻的虚渺……这些无不让人细细品咂,啧啧称赞。
如果说《致橡树》是在通过“木棉”对“橡树”的倾诉,来表现对既尊重对方存在又珍惜自身价值的爱情观念的呼唤,那么《神女峰》则是更多地在表现对爱情婚姻中“正统”道德的反思与批判。
神女峰又叫望霞峰、美人峰,是巫山十二峰之一,就是长江巫峡边上一根人形柱石,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少女,立于群峦之上,云霞缭绕,风姿妩媚,因此得名。这首诗主要取意于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两赋写楚怀王梦中亲幸了巫山神女,神女便树立了永远忠贞于他的志向。待到楚怀王死后,他的儿子楚襄王和宋玉游巫山,神女一度对宋玉萌生了爱意,却又被楚襄王苦苦追求,最终却是理性战胜了情欲。“怀贞亮之清兮,卒与我兮相难”“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相干”,神女表示要永远忠贞于先王,不再与别人恋爱。沿着这一逻辑,民间传说又补充了神女日夜凝望怀王,日久化为石柱,成了万世敬仰的偶像等内容。于是,神女峰便成了清贞亮洁、矜持自守、贞节重于生命的文化标本。“巫山云雨”本是一奇妙的自然景观,竟被宋玉写成了男女之事。而神女的贞节此后又被握有话语权的男性大肆渲染,神女“吐芬芳其若兰”又让无数须眉辗转反侧,一方面视女性的贞节为神圣,另一方面恨不得天下女子尽入吾彀中。这也是当时舒婷写作《神女峰》的文化背景。
诗开篇即是一个场景。船到神女峰前,游客们向石像挥舞起各色手帕。对这一偶像犹如当前少男少女们追星般的狂热崇敬,表现出在传统道德的强大磁场中,人们的思维习惯和情感倾向的顽固性。在这游人争相一睹的“风景”面前,觉悟者还是有的,作者却感到了心酸和不忍:“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是谁的手突然收回/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当人们四散离去,谁还站在船尾/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江涛:高一声低一声。”诗人以女性的慈悲和仁爱看到了“风景”背后的痛苦和残忍,对男性视觉中的贞节发生了深刻的怀疑,她收回挥舞的手臂,捂住眼睛擦拭泪水——她分明觉察到了神女偶像的可悲性。人们离去后,她继续苦苦思索:那么多女人总是通过苦守贞洁来追求一种道德价值的实现,她们热衷于把美丽的梦想安排在一条可怕道路的尽头。她们的悲惨充斥着社会生活和神话故事,以致悲剧“代代相传”,被铸造成道德楷模,被铺设成文化传统。多么可悲!
“但是,心/真能变成石头吗?”这是困惑,更是质疑:那神女,那许多的妇女,本来有着鲜活的生命和正常的需求,怎么能甘心变成石头呢?她们为着一个没有价值的期待,错过许多俯拾即是、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机遇。多么荒谬!
下文的“金光菊”和“女贞子”是巫峡中的常见植物,它们聚凑成迎船而来的“洪流”。它们生机蓬勃,自由活泼,体现着生命属于自己,它们喻指新人类、新女性,应由自己支配的哲理,启发人们抛弃那为“规范”而生活的旧的伦理枷锁。
最后两句,指出“神女”们为了一种道德虚荣,在寂寞痛苦中挣扎,甘做一个毫无意义的展览品,实在不值得,这两句进一步对这种散发着男权气息的“妇道妇德”进行了彻底的解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远远不如步入世俗生活,向心爱的人倾诉心声,宣泄委屈,这才是幸福。
诗人吟咏至此,已把贞节观这副压抑妇女几千年的沉重的十字架彻底掀翻、打碎,达到了铲除梦魇、大快人心的效果。
《神女峰》的艺术特色首先在于,它代表的是经典的中国爱情故事,从一而终,至死不渝,浸着泪水的美丽,诗人却没有为她唱一曲赞歌,这立意便高人一等。而最大亮点就在于立意,这不只是一首闺怨诗,而是提出了新的希望。对于一个困扰人们几千年的古老问题,诗人让一个自然奇景和文化圣迹来承载,可谓独具法眼,独辟蹊径。诗人则撕开了枷锁上的伪装,大胆地追求尘世的幸福。诗人一按灵感快门,便摄取了巨大的时空,使一瞬间的情景,回荡着一串千年浩叹,映照出旧道德的黯淡和新道德的闪光。
其次是善于把具有鲜明反差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如众人狂热的欢呼与一人忧伤的思索,对远天梦想的眺望与对眼前幸福的错过,悬崖上可笑的千年展览与俯在爱人肩头上痛哭的酣畅淋漓。这种组合,使形象更加鲜明,更能突出问题的悲哀与沉重。?
此外,诗人的映衬手法与象征手法也是很出色的。衣裙在风中飘动,既是以动衬静,突现思索者雕塑一般的伫立,又是以动衬动,暗示她心灵的激烈颤抖。“浪涛高一声低一声”,象征着悲剧故事的“代代相传”。而“金光菊与女贞子的洪流”既映衬贞节主义的陈陋,又象征着新道德的觉醒。这些手法的运用,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当凄美的爱情故事代代相传的时候,有谁能理解个中人的忧伤,有谁能体会把心变成石头的滋味。读完这首诗,感到诗人对中华文化中的一个千年痼疾思索得那样深沉,针砭得那样中肯。它像一支忧伤而又悠扬的调子,能洗涤人的心灵,激发人的顿悟,并为道德重塑提供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