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代会(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是一首家喻户晓的农村题材词作。这首词描画了农村清新秀丽、朴素恬静的环境,刻画了翁媪及三个儿子鲜活的形象,抒发了词人对安宁平静乡村生活的喜爱之情。全词采用白描写法,人物形象鲜明,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倍受后人赞赏。但是,在众多的研究,包括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中,都没有提到这首词所采用的家庭叙事模式。
翻检中国历代诗词,我们会发现这种家庭叙事模式早已有之,可谓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至汉代。《乐府诗集》卷三五有《长安有狭斜行》“古辞”一首:
长安有狭斜,狭斜不容车。适逢两少年,挟毂问君家。君家新市旁,易知复难忘。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大妇织绮纻,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丈夫且徐徐,调弦讵未央。
这首古辞叙述了一个富足之家美满和乐的生活。作品以“三子”和“三妇”为叙事对象,写“三子”从官职切入,夸耀三个儿子的官高禄厚,然后叙述三个媳妇在家中的活动,大妇和中妇在织作,而小妇挟琴登堂,陪长辈打发时间。这是一个儿子前程似锦、儿媳勤劳贤惠、长幼和睦的美满家庭,是我国传统的理想家庭模式。这首古辞写“三子”与“三妇”的模式相同,由此奠定了古典诗词以写“三子”或“三妇”为叙事对象的家庭叙事模式,这种模式一直延续了一千多年。
同书卷三四有《相逢行》“古辞”一首,词句与《长安有狭斜行》略有出入,其解题曰:“一曰《相逢狭路间行》,亦曰《长安有狭斜行》。”可见《长安有狭斜行》、《相逢行》、《相逢狭路间行》在汉代是以三种曲名流传,一曲多名可能是由于不同的人创作或仿作,也可能是不同的演唱者或不同演唱地域而造成的。由此可以推测,其在汉代流传较广、影响较大,否则就不会一曲多名。
《长安有狭斜行》的影响更重要的表现在后世对它的模仿,特别是南朝,陆机、谢惠连、沈约、荀昶、梁武帝、梁简文帝、庾肩吾、王冏、徐防等人都有以《长安有狭斜行》、《相逢行》、《相逢狭路间行》三曲为题的仿作传世。试举梁武帝、庾肩吾两例:
洛阳有曲陌,曲曲不通驿。忽遇二少童,扶辔问君宅。我宅邯郸右,易忆复可知。大息组缊,中息佩陆离。小息尚青绮,总角游南皮。三息俱入门,家臣拜门垂。三息俱升堂,旨酒盈千卮。三息俱入户,户内有光仪。大妇理金翠,中妇事玉觿①觿(xī),古代用骨头、玉石等制的解绳结的锥子。。小妇独闲暇,调笙游曲池。丈人少徘徊,凤吹方参差。(梁武帝《长安有狭斜行》)
长安曲陌阪,曲曲不容幰②幰(xiǎn),车的帷幔。。路逢双绮襦,问君居近远。我居临御沟,可识不可求。长子登麟阁,次子侍龙楼。少子无高位,聊从金马游。三子俱来下,左右若川流。三子俱来入,高轩映彩旒(liú)。三子俱来宴,玉柱击清瓯。大妇襞云裘,中妇卷罗帱。少妇多妖艳,花钿系石榴。夫君且安坐,欢娱方未周。(庾肩吾《长安有狭斜行》)
这些仿作沿袭原作的叙事结构,虽然文字略有不同,但从形式到内容几乎都没有变化。
在继承前代传统旧题的同时,文人也对其进行改造,出现了《三妇艳》。据《乐府诗集》卷三五,最早以《三妇艳》为题写作的是刘铄。刘铄,字休玄,宋文帝的第四个儿子。其《三妇艳》诗云:
大妇裁雾縠,中妇牒冰练。小妇端清景,含歌登玉殿。丈人且徘徊,临风伤流霰。
显而易见,作品《三妇艳》是截取《长安有狭斜行》诗作中的后六句而来,虽然内容变得简短,只保留对“三妇”的叙述,但叙述模式没变,即叙事对象、叙述重点、感情取向等都没有变化。题中的“艳”是指音乐的类别,即楚声音乐。《乐府诗集》卷八三引梁元帝《纂要》:“齐歌曰讴,吴歌曰歈,楚歌曰艳。”
六朝时期,《三妇艳》仿作很多,如王筠、吴均、刘孝标、陈后主等。陈后主仿作最多,有十一首。较刘铄的《三妇艳》诗,后来的《三妇艳》叙述对象有所变化,即“三妇”由子女角色转变为三妻妾,如梁昭明太子的《三妇艳》:“大妇舞轻巾,中妇拂华茵。小妇独无事,红黛润芳津。良人且高卧,方欲荐梁尘。”虽然如此,叙事的结构依然没变。
后世文人或仿《长安有狭斜行》,或仿《三妇艳》,历朝历代一直延续,如唐代董思恭《三妇艳》:“大妇裁纨素,中妇弄明珰。小妇多恣态,登楼红粉妆。丈人且安坐,初日渐流光。”王绍宗《三妇艳》:“大妇能调瑟,中妇咏新诗。小妇独无事,花庭曳履綦。上客且安坐,春日正迟迟。”宋代曹勋《松隐集》卷三有《长安有狭斜行》两首、《三妇艳》两首,薛季宣《浪语集》卷十二有《相逢狭斜间》;元代戴良《九灵山房集》卷十五有《三妇艳辞》,杨维桢《铁崖古乐府补》卷四有《三妇词》;明代高启有《长安有狭斜行》,李攀龙、胡应麟各有《相逢行》,李濂有《三妇艳》,李培有《拟三妇艳》四章,等等;清代蔡衍《操斋集》、尤侗《西堂诗集》、周拱辰《圣雨集》等都存有《三妇艳》诗,毛奇龄有《金缕曲》(正小春花暖),将“三妇”内容融入词中,手法稍有变化,较为独特。
由此可见,从《长安有狭斜行》到《三妇艳》,虽然体制略有变化,叙事对象有所改变,但叙事模式基本沿袭,历久不变。纵观这种家庭叙事模式,可以看出它有五个特点:
第一,叙事对象设置人数为三。《清平乐·村居》中即是三个儿子:大儿、中儿、小儿。《长安有狭斜行》、《三妇艳》或三儿,或三妇(虽然不少《长安有狭斜行》是叙述“三儿”和“三妇”,因其叙事模式一样,所以将其视为同一)。之所以设置为三个人物,原因应该是:“三”在古人观念中不是确数,以三可代表多数,那么在古典诗词中可以“三子”代表所有的子女。
第二,对所设置的三个人物的叙述结构安排为“一一二”,即各以一句叙述前两者,以两句叙述排行最小者,这种句式形式表明,叙事的重点是排行最小者。如,乐府古辞“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清平乐·村居》也以“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各一句分别叙述大儿、中儿,叙述小儿则“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两句,这种叙述的不均衡安排,比较明显地表明叙述重点在后者。
第三,叙事的手法是排行最小者与前两者相对照。《清平乐·村居》中,大儿、中儿或锄豆或织鸡笼,都在辛勤劳动,小儿却在溪头玩耍剥莲蓬,形成对照;乐府古辞《长安有狭斜行》中,“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与大儿、中儿的高官厚禄形成对照,“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与大妇、中妇的劳作形成对照。
第四,叙事的感情倾向在最小者。如前所述,在叙述安排上以句式的多少显示出倾向性,同时在词语的使用上也表现出感情的倾向性。如辛词中,虽然小儿子并不劳动,但“最喜”一词明确表明了对小儿的喜爱之情,同时“卧剥莲蓬”写出其顽皮活泼,喜爱之情溢于字里行间。乐府古辞中虽没有明确表达喜爱的词语,却以虽“无官职”但依旧“仕洛阳”的叙事,表现出骄傲之情,与“大子”、“中子”比较,感情倾向显然在“小子”,后世仿作亦一脉相承。
第五,对最小者的叙事方式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如前文所举,排行最小者或无官职,或无事可做,但他们却是最自在、最招人喜爱的对象。辛词以“无赖”写小儿,更易突出亲昵与喜爱之情,正如杜甫以“无赖”写春花:“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参寥子以“无赖”写蜜蜂:“粉腰蜂子尤无赖,挠遍花须未肯休。”这是以反言的表达方式抒写极爱之情。
经过上述梳理,我们可以看出辛弃疾《清平乐·村居》对我国传统家庭叙事模式的学习与借鉴。需要强调的是,辛弃疾虽采用了传统家庭叙事模式,但他摒弃了庸俗浮艳的内容,改以写清新质朴的田园家庭生活,鲜活的人物形象既突出了传统家庭文化中人伦和谐的感情力度,又提高了审美品质,使得这种家庭叙事模式焕发出熠熠光彩,让后人再次领略辛弃疾卓越的学识与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