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悠夏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杭州 310058)
构式语法视角下的“差点儿”结构研究
孙悠夏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杭州 310058)
学界对“差点儿”所包含的不同语义语法关系的研究甚热,文章从构式语法角度进行探讨。不同于Goldberg所关注的语义构式,“差点儿”为语用构式,涉及说话人的主观性。该构式依不同的参与动词,可形成三个有理据性连接的构式承继句群。对此构式的读解除须了解构式义外,还必须参考常识和说话人的视角或立场。依说话人的视角或立场不同,可对参与构式句的否定词“没”作羡余或否的理解。
构式语法;“差点儿”;语用构式;主观性;“没”;羡余或否
“差点儿”是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其后的“没”有时理解为否定含义,有时理解为羡余否定含义,包含不同的语义语法关系。如何消解句子歧义,学界给予了较多关注。最初朱德熙[1]从其后所跟的动词短语的“企望与否”来判定句义,凡企望之事,皆为肯定,“没”为否定;凡不企望之事,皆为否定,“没”为羡余否定。沈家煊[2]以“如意与不如意”切入;石毓智[3]以“积极与消极成分”来消解其歧义,且不同的语境对积极性和消极性有转换作用;董为光[4]从语言认知心理角度入手,将该结构区分为“偶发趋向与成果趋向”来解释等。
以上是从语法语义角度展开的研究,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差点儿”句式。本文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构式语法角度分析“差点儿”结构,以提供一种新的语言观察视角,也有益地补充Goldberg构式语法对语用构式研究的不足。
根据 Goldberg[5]构式语法,构式是形义结合体,存在于语言的任何层面,凡形式和意义的某些方面不能从其组成成分中推知,皆为构式。“差点儿”在传统语法中被认作参与句法组合的副词,是具有独特性信息的词汇容器。但它必定含有关于特定短语语法构式甚至是句子语法构式的信息,与句法之间的界限模糊。因此,我们将采取构式视角,在语法中设定一个超词汇的“差点儿”语法构式来进行研究。
(1)一场大病差点儿使他没有走出老爷岭。①本文未注明出处的语料主要来自参考文献和北京大学汉语语料库,限于篇幅,将不一一标明。
(2)我差点儿考中名牌大学。
据如上语例,“差点儿”构式可表述为:施事/话题+差点儿+动词短语;构式义为:说话人带着某种情绪(庆幸/可惜)表述施事所实施的行为几乎但最终没有实现,对所描述的行为趋于否定。对于进入该构式的动词成分,构式完型效应有一定的选择性限制。因该构式义强调动作几乎达成但最终没有达成而带有庆幸或可惜的主观情绪,这就要求参与动词须包含[+完结]或[+偶发]或[+夸张]或兼有的语义特征。例如:
(3)a.25岁那年差点儿把自己嫁出去。[+完结]
b.在烽火大队,平凹还惹过一次麻烦,是由算卦引起的,差点儿闹出人命。[+偶发]
c.金一趟坐晚班车从天津回来,差点儿没急疯了,连夜跑出去找翠花。[+夸张]
d.有一次烟刀削下去,差点儿削了手指,他心里一惊,睡意立刻没了。[+完结][+偶发][+夸张]
如图1所示,“差点儿”构式介于行为“未达成”与“达成”的构式连续统上。“未达成”、“临近达成”和“达成”分别是该连续统上的三个梯度。符合上述语义特征的动词进入该构式后,由于“差点儿”后的“没”有歧义干扰,我们依参与构式的不同动词,具体构式句理解时必须参考常识和说话人的视角或立场。依说话人不同的视角或立场,以便对参与构式句的否定词“没”作羡余或否的理解。
图1 “差点儿”构式的图式
Goldberg认为,构式的承继连接可以明确表述构式相连的特定关系[5]74-75;从宏观上看,构式通过承继连接形成具有层级关系的网络,超越具体构式的规定性在对其统治的层级较高构式中概括地反映出来[6]。我们根据构式中参与动词的不同,发现“差点儿”构式具有多义性,涉及多个语义有差异的承继构式。
基于人们在长期语言实践中建立起来的常识,可将参与动词分为三类,表述三个具体的“差点儿”构式承继句群:构式1为参与动词指称通常人们不喜欢的行为的句群;构式2为参与动词指称通常人们喜欢的行为的句群;构式3为参与动词依言者的视角或立场,或喜欢或不喜欢的行为的句群。依说话人的视角或立场不同,对参与构式句的否定词“没”作羡余或否的理解。
通过对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的检索,经人工排除,共得到423个句子。依参与动词不同,对三个构式承继句群的统计如表1所示。
表1 “差点儿”构式承继句群的统计
构式1为高频类型,是承继句群中的典型子类,符合可以能产地应用到与现存构式共有某些语义特征或句法特征的构式中去的构式预测。而类型频率较低的构式2和构式3与构式1共有某些语义特征和句法特征,符合典型构式1通过能产形式扩展至构式2和构式3的理据性连接。因此,我们说“差点儿”构式有一个相对确定的典型意义,以及其他不同却又相连的意义。
构式1为参与动词指称通常人们不喜欢行为的句群,典型语例有:
(4)瞧她揩着眼泪,我差点儿冲着她破口大骂起来。(庆幸)
(5)我楞?这还不便宜你?你的脑袋差点儿没搬了家!(“没”为羡余否定)(庆幸)
通常“破口大骂”、“脑袋搬家”等都是人们要极力避免的行为。此类动词在进入构式1后,因受到整体构式义的影响,对所描述的不喜欢行为趋于否定,而其中蕴含该行为“几乎完成”,带有说话人对施事涉及该行为的庆幸或可惜情绪。而出现在构式1中的“没”,由于该构式义对不喜欢行为的否定趋向,符合说话人趋利避害的主观心理,而对该行为的视角或立场持否定态度,“没”具有了弱否定的功能而失去否定意义,成为羡余否定。刘永耕从修辞角度谈到这是“没”的“互文见义”,用反复格达到了强调作用[7]。我们认同这种说法。试比较:
(6)a.你的脑袋差点儿没搬了家!b.你的脑袋差点儿搬了家!c.你的脑袋差点儿就搬了家!
以上各句可视为同义,但认知突显不同。a句中“没”虽表羡余,但与构式完型的否定义相照应,突显说话人的主观性,成为主观标记成分;b句仅在构式完型的作用下,直接否定动词短语,说话人主观性弱于a句;c句中“就”突显了[+完结]、[+已然]的语义特征,与否定趋向的构式义相整合,表述“如果不是差了一点点的话,脑袋就已经搬家了”,使构式梯度因条件性更接近“达成”,为条件标记成分。
构式2为参与动词指称通常人们喜欢行为的句群,典型构式句有:
(7)我们不久将看到,这一冒险差点儿获胜,尽管它最终带来了灾难。(可惜)
(8)小墩子一愣,后退半步,手里的碗差点儿没托稳。(“没”为语义否定)(庆幸)
以上“获胜”、“托稳碗筷”等通常是人们喜欢的行为,具有此类意义的词项进入构式2,在构式完型的作用下,趋于否定此类行为,即施事所执行的行为几乎实现却最终没能实现,带有说话人的可惜或庆幸情绪。由于此构式是对喜欢行为的否定,往往带有说话人对该行为的肯定态度或立场,带有希望该行为实现的主观期盼,因此,构式2中的“没”具有了否定功能,是对该行为的语义否定。试比较:
(9)a.手里的碗差点儿没托稳。
b.手里的碗差点儿就没托稳。
上述例句可视为同义,但形式有差异,语义亦有差异。(9)a句突显说话人的庆幸情绪,“没”为语义否定,即几乎没托稳而刚好托稳,有较强的避免该行为的主观心理;而(9)b句中的“就”所具有的[+已然]、[+条件]的语义特征使其构式义更为明确,是对既成事实的条件假设,增强构式2的可惜语义。
构式3为参与动词依说话人的视角或立场,对行为或喜欢或不喜欢,其评价因人而异,因事而异,涉及说话人的主观性。具体表现为:同样的句法构式,在不同的说话人视角或立场下,否定词“没”有羡余或否的理解,致使产生截然相反的具体构式意义。因此,对此类语用构式义的判别,须参考说话人的视角或立场。典型的构式句有“进球”这一行为,如:
(10)差点儿进球。(没进球)(庆幸/可惜)
(11)差点儿就进球了。(没进球)(庆幸/可惜)
(12)差点儿没进球。(没进球/进球)(庆幸/可惜)
上述句(10)在构式义的作用下,对“进球”行为趋于否定,即几乎就要进球,但没进球。然而,其主观情绪却因说话人的不同视角或立场而有差异,说话人若站在守球一方的立场,为庆幸;若站在攻球一方的立场,则为可惜。句(11)与句(10)类同,但因参与构式中的附加成分“就”,突显说话人对此行为的条件虚拟,增强了其主观感情。句(12)根据参与构式的否定词“没”而有喜欢或不喜欢行为的差别。试比较:
(13)a.差点儿没进球。(没进球)(庆幸)——对方差点儿没进球,幸亏我方守门员及时出击了。
b.差点儿没进球。(进球)(庆幸)——我方差点儿没进球,还好关键时刻郝海东凌空一射。
在给予说话人一定视角或立场及相关语境的情况下,句(13)a中说话人站在施事的对立面,表述不喜欢进球,“没”为羡余否定,起主观标记的作用;而句(13)b中说话人站在施事一方,进球则为喜欢的行为,“没”为语义否定,突显“几乎没进而刚好进球”的主观庆幸情绪。因此,此类同形异义构式句须参考说话人的不同视角或立场,以明确参与构式句的否定词“没”为羡余否定或语义否定。
Goldberg强调从语言形式内部而不是外部来寻找“意义”,而且意义只存在于实际的语言形式之中[5]。虽然 Goldberg[8]在 2006 年的新作中重新将构式定义为形式和意义或话语功能的配对,在构式中增添了话语功能这一语用因素,但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说话人的主观性对构式义的影响。考虑到“差点儿”后的“没”有羡余或否的语义解读——因为“差点儿没”在不同语境与主观性要求下,可以对应两个意义,具有形式和意义的不对称性——如果仅从非语用构式和话语功能来理解,这对“差点儿”构式的研究尚不全面。因此,本文从构式语法着手研究“差点儿”结构,认为这是一个语用构式,统制三个具体构式承继句群。在解读这些构式承继句群时,因不同参与动词所体现的不同说话人视角或立场而对否定词“否”有羡余或否的理解,并且所折射出的说话人主观情绪也有所差异。可见,构式的解读不能仅从构式整体与词汇义的相互作用中去解读,还须参考一定的主观性,希望本文能对语用构式的研究有一定的补充作用。
[1]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2]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论[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3]石毓智.对“差点儿”类羡余否定句式的分化[J].汉语学习,1993(4):12-16.
[4]董为光.语言认知心理对“差点儿DJ”结构的影响[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1(3):34-40.
[5]Goldberg A.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
[6]张建理,刘琦.同形异义句的认知构式语法研究[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6):123.
[7]刘永耕.从义素传承看“差(一)点儿VP”、“差(一)点儿没VP”的语法化:兼论一批所谓对立格式[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134.
[8]Goldberg A.Constructions at Work[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责任编辑:柳 克
A Cognitive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Cha dian'er”Structure
SUN You-xia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58,China)
Examining the hotly debated“Cha dian'er”structure with its semantical and syntactic difference,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it is a pragmatic construction involving subjectivity rather than a semantic one as Goldberg has concerned.Three inheriting constructions are classified according to different verbs after“Cha dian'er”.To interpret the construction,the common sense and the speaker's perspective should be considered apart from its constructional meaning.With such perspective,“mei”can be interpreted as redundant negation or negation.
construction grammar; “Cha dian 'er”;pragmatic construction;subjectivity; “Mei”;redundant negation or negation
H146.3
A
1009-3907(2012)07-0833-03
2012-03-01
孙悠夏(1987-),女,浙江宁波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语义学和认知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