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s Own)中集中阐述了她的“双性同体”思想: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有两种主宰力量,一种是男性主宰力量,另一种是女性主宰力量;在男性的头脑里,是男性的因素压倒了女性的因素;在女人的头脑里,是女性的因素压倒了男性的因素。正常而舒适的状态,是这两因素和谐地相处,精神融洽。如果是个男人,他头脑中那部分女性因素仍然在发挥作用;如果是个女人,她也必须和头脑中的男性因素沟通对话。只有当两性因素融为一体时,心灵才会才气横溢,充分发挥所有功能。一个纯粹男性心灵无法创作,正如一个纯粹女性心灵无法创作一样。[1]
本文将从伍尔夫的代表作《到灯塔去》所塑造的丽丽的形象来分析这一理论。而严歌苓作为具有女性意识写作的代表性作家,其作品《白蛇》中所塑造的徐群山的“双性向”人物也值得读者关注。
两位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现的对性别非常态恋情的关注具有一致性。
《到灯塔去》以极其简单的情节讲述了一个故事:拉姆齐先生全家和朋友们到海滨别墅去度假。拉姆齐夫人答应小儿子詹姆斯如果翌日天晴,可乘船去游览矗立在海中岩礁上的灯塔。但由于第二天天气不佳,詹姆斯到灯塔去的愿望没有实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拉姆齐先生和子女、朋友重游故地,詹姆斯终于如愿以偿,和父亲、妹妹驾了一叶轻舟到灯塔去。但是,岁月流逝、物是人非,拉姆齐夫人早已溘然长逝。而《白蛇》则讲述了在“文化大革命”年代,一个假冒的中央特派员徐群山救出被劳动改造的女舞蹈家孙丽坤,使她心灵复苏,并重燃对舞蹈的热情,二人产生了深厚的同性情谊这样一个传奇故事。
在这两部小说中,两位女性作家都从女性视角和人性关怀的角度写出了时代对女性气质的压抑、扭曲。
“近三千年来,随着父权制的进一步发展,矛盾律往往变成了排中律。通过二元论极端等级化,一性——善成了另一性——恶的仇敌。”[2]《到灯塔去》中的丽丽,代表着后维多利亚时代的新一代女性,她以新的眼光和观念对父辈进行审视和评判,同时也感悟自己的人生,建构自己的生命。男权文化中心对女性的贬抑与排斥是丽丽寻求女性独立与两性和谐的障碍。用传统的男权社会评判人的眼光来看,丽丽缺乏美丽的容颜和迷人的魅力,却对属于男性特权的绘画艺术情有独钟,这是她遭受其他男性歧视的原因,也是她拒绝婚姻的原因。“在所有父权制社会——有温和的,有野蛮的,最显现的特征乃是两性的分离。人们总是从善恶、强弱的角度来考察男女关系。”[3]84如果没有家庭的束缚和羁绊,没有男权社会强加于女性的社会性别要求,她本应有充分的自由空间来发展自己的个性。然而,社会要求女性的标准依然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她。只有克服男权社会所设置的重重障碍,才能真正认清两性的区别,达到两性的和谐统一,而她也才能拥有完整的性格和独立的人格,从而取得艺术上的成功。
《白蛇》通过完美的徐群珊①曾化妆为徐群山。形象解释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政治对女性气质的残酷压制和异化,个人命运微不足道,女性在强大的政治漩涡裹挟之下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被异化的悲剧性。徐群珊从小留短发,穿男孩子衣服:“妈总说我不是个很正常的孩子。她这话好像是夸奖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别人一样,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啊!”通过对徐群珊的内心的剖析展现了“文化大革命”对女性心灵的伤害,以表面上的男女平等漠视女性与男性天生不同的生理特质,造成对女性心灵的异化。严歌苓在《白蛇》“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四”中剖析了徐群珊的内心世界。她到山西插队下乡的那年被人喊做“大兄弟”,在她19岁那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原来有模棱两可的性别”,“一个纯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原来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当成男孩”,“有没有超然于雌雄性恋之上的生命?在有着子宫和卵巢的身躯中,是不是别无选择”,“我轻蔑女孩子的肤浅”,“我鄙夷男孩子的恶俗”。[3]91这些想法都显示出徐群珊的性别认知已经偏离正常的轨道,虽然没有完全男性化,但她对女性性征的厌恶已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徐群珊的这种焦虑反映出被特殊时代异化的心灵的焦虑,她们无法扮演真正的男性,同时又无法像别的正常的女性一样生活。在那个错乱时代,女性气质被压抑和扭曲,人性变得残缺不全,美被彻底毁灭。
伍尔夫和严歌苓以关切和同情写出了时代所造成的女性意识的错位和迷失,这种“双性”心理以及给她们生活上带来的困扰,值得我们深思。
两位女作家对丽丽和徐群珊在感情上所表现出来的困惑的刻画,超越了女性主义视野,暴露了社会的隐蔽的一面。
丽丽在生活中从事被定义为男人事业的绘画。她少言寡语,无法融入生活,经常向拉姆齐夫人寻求“庇护”。在这里,丽丽更多的是心理上对拉姆齐夫人的爱恋。这种爱恋更为隐蔽。丽丽对拉姆齐夫人的同性情感属于那种不表露、不求回报的单相思。丽丽在拉姆齐夫人去世后,思念至深。这在她同拉姆齐先生再次去灯塔的途中的心理活动可以看出:“你怎能用言辞来表达肉体的情感,来表达那儿的一片空虚呢?”那种对拉姆齐夫人的思念使其欲求而不可得,“使她产生一种僵硬、空虚、紧张的感觉。随后,又是求而不得——不断的欲求,总是落空——这是多么揪心的痛苦,而且这痛苦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绞着她的心房”。“她在心里无声地呼喊,对那坐在小船旁边的倩影呼喊,似乎在责备她悄然离去,并且盼望她去而复归。”[4]丽丽最终理解了她之所以完成十年前的画作是因为她对拉姆齐夫人的爱所致。是拉姆齐夫人的影响使丽丽完成了其长久以来画中最后的空白,那就是拉姆齐夫人的精神和灵魂的化身。对同性的恋情还使丽丽非常排斥敏泰与保罗那样的异性恋,将其比做“可怕、冷酷、无情”的“毒牙”。丽丽一直将这份感情深藏心底,既未向拉姆齐夫人表白过,也未在人前流露过。因此,读者能读到的只有丽丽对拉姆齐夫人的深深思念以及独自一人时的喃喃自语。
这是伍尔夫对主流文化所否认的同性恋的一种支持和肯定。她不仅支持同性恋,而且其很多作品的来源也与同性恋密不可分。这成为伍尔夫对父权社会异性恋的一种极大的反叛,这种超性别经验立场是把同性之恋从“神话”到“人话”的一种迈进。
《白蛇》中徐群珊与孙丽坤的同性之爱惊世骇俗,也充满了悲剧意味。严歌苓说:这是一段很正常的感情,没有什么特别。这反映出作家本身的超性别经验立场的写作态度。
孙丽坤作为著名的舞蹈家,一直被尊为神,被人高高在上地供着。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后,她变成了一个与其他女人无异,甚至变得对自己的自尊和廉耻都如此慷慨无谓的女人。她吸烟甚至比建筑工地的工人还猛,让建筑工人把别人丢在地上的烟锅巴拾起来给她吸。她成了铁栅栏内马戏团的猴子被人嬉戏耍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徐群山出现了,挽救了孙丽坤。在这个过程中,孙丽坤从那个铁栅栏中肥胖的女人,慢慢复苏为那条妖艳的“白蛇”,她开始练习舞蹈,“所有的冗赘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缓缓起舞,行了几步蛇步。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的春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和生命”[3]92。其实这是爱情对孙丽坤的拯救。她不知不觉也爱上了这个年轻的“男孩”。“活到三十四岁她第一次感到和一个男子在一起,最舒适的不是肉体而是内心。那种舒适带一点伤痛,带一点永远够不着的焦虑,带一点绝望。”即使孙丽坤在明白了徐群山是女性之后,依然没有放弃这种在当时被看做低人一等的爱情,“在停尸房附近的树林里,这年这月这天,她意识到自己开始爱珊珊了”[3]108,“珊珊还像徐群山一样吸烟,垂下冷淡的单眼皮。时不时,她粗略地撩一把不伦不类的短发。这时刻,前舞蹈家是真正爱珊珊的。她把她当成徐群山那个虚幻来爱,她亦把她当成珊珊这个实体来爱。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样猝然离去,同样怕珊珊照此永久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况且,不爱珊珊她去爱谁?珊珊是照进她生活的唯一一束太阳,充满灰尘,但毕竟有真实的暖意”[3]109。孙丽坤双性恋的秘密在无意识下暴露出来了。
而徐群珊作为一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异化的女性,对孙丽坤表现出了非常态的爱。她女扮男装拯救孙丽坤,并使孙丽坤爱上自己,但这注定是没有结局的爱,就像小说中所描写的“青蛇向白蛇求婚,两人定好比一场武,青蛇胜了,他就娶白蛇;白蛇胜了,青蛇就变成女的,一辈子服侍白蛇。青蛇败了,舞台上灯一黑,再亮的时候,青蛇已经变成个女的了。变成女的之后,青蛇那么忠诚勇敢,对白蛇体贴入微。”这正是暗示了两位同性之间的不可能,也照应了“徐群山”变回“徐群珊”在医院陪着孙丽坤。
文学的最高表现就是对“人性”的揭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严歌苓已超越了写故事的境界,而着重表现人物的灵魂所经历的种种磨难,由此,她让自己的作品上升到了白先勇所说的那种“引起人同情”的悲悯情怀的高度。
伍尔夫和严歌苓作为女性主义作家代表,用人性化的笔调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双性同体”思想,表现了爱的原则是女性的原则,正是“爱”的存在使双性同体、合二为一成为可能,因为“爱的最终经验是理解到‘二’的错觉之中含有同一性”,即:“此中有彼,彼中有此。”
[1]〔英〕弗尼吉亚·伍尔夫.弗尼吉亚·伍尔夫文集——论小说与小说家[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156.
[2]〔法〕伊·巴丹特尔.男女论[M].陈伏保,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115.
[3]严歌苓.严歌苓自选集——白蛇[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4]〔英〕弗尼吉亚·伍尔夫.到灯塔去[M]//弗尼吉亚·伍尔夫文集.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