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科
(河南艺术职业学院公共教学部,河南郑州450043)
托马斯·哈代,英国文学史上最神圣的人物之一,是享誉世界的伟大诗人和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哈代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他是架起英国传统文学和当代文学的桥梁。哈代是一位文学天才,一生共创作了15部长篇小说、4个短篇小说集、8卷诗歌、2部诗剧及多篇散文[1]。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是哈代的代表作,是哈代创作生涯的巅峰之作,也是哈代悲剧作品中最深刻、最成功的一部。自1891年问世以来,该小说就受到了世界范围内读者们的钟爱与文学批评家们的广泛关注。小说的主人公苔丝因家庭经济困难被迫向恶少阿历克攀亲,却不幸被其诱奸。苔丝不像传统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一样委曲求全,她选择在困境中艰难的挣扎。当心爱的丈夫安琪儿将其抛弃却又再次回到自己身边时,苔丝勇敢的举起了反抗的屠刀,毅然将自己悲惨命运的始作俑者阿历克杀死。小说的副题是“一个纯洁的女人”,这显示了作者对传统社会女性观念的颠覆及对女主人公苔丝的深切同情。
女性主义批评是伴随着女权运动而逐渐兴盛的。女性主义批评流派众多,没有统一的理论体系,但却有一些基本原则,即批判男权意识对文学的主导,解构男性中心的文学批评传统,关注女作家,追求两性平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批评是女性主义批评中一个重要的分支,吸收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众多观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批评关注性别与经济的关系,认为不平等的资本主义私有制和男性中心主义的父权制是女性受压迫的根本原因,而维护父权制的西方伦理道德也是压迫妇女的工具。在小说《德伯家的苔丝》中,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父权制和伪善的西方伦理道德是女主人公苔丝悲剧命运的根源,在这些恶势力的重压下,苔丝挣扎着,她的自主女性意识逐渐觉醒,最终举起屠刀向不公的社会与命运抗争。本文以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批评为理论框架,分析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的入侵、男性中心主义的父权制及以父权制为基础的西方伦理道德对苔丝悲惨命运的助推,及在这一过程中苔丝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的觉醒。
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批评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导致了经济的不平等并进而导致女性受压迫的命运。《苔丝》的故事发生于19世纪晚期,是传统的稳定的小农经济生产与当代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并存,并逐渐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摧毁的时期。苔丝的悲剧是小农经济生产方式被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摧毁的结果。事实上小说关注的更多是英国小农经济的主体农民被摧毁的历史,苔丝是当时英国社会农民尤其是妇女的典型代表,她的悲惨命运并不是个人特例,而是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是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下无产阶级悲惨生活的缩影。
苔丝生活的马洛特村是一个环境优美的世外桃源,群山环抱、幽深僻静。然而随着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的扩张,苔丝家乡旧有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一步步被侵蚀、被摧毁,许多农民破产。小说以苔丝的父亲发现自己家族的历史地位的喜剧场面开端,作者自始至终都在强调历史进程,作者的意图也非常明显,小说中的人物不再是独立的个人,而是历史进程中的人物的代表。苔丝的悲剧命运开始于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对小农经济生产方式的侵蚀。苔丝的家庭属于比农场工人稍高一级的家庭,是一个传统的小贩家庭,一家人靠老马“王子”运输蜂蜜到城镇销售来维持生计。小说的开端,由于父亲喝醉,苔丝被迫驾马车到镇上,然而,半路上马车和邮车相撞,老马“王子”死亡,苔丝一家陷入经济困境,老马的死亡是苔丝一系列悲惨遭遇的导火索。用于驾车的老马“王子”是小农自然经济生产方式的代表,而与之相撞的邮车则是新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代表,是维多利亚时代后期资产阶级现代邮政体系的代表。老马瘦小、可怜,马车速度慢且没有灯光,而高速的邮车用自己先进的无噪音的车轮像箭一样悄无声息的奔驰在农村的大道上。两车相撞、老马死亡暗示了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取代小农经济生产方式的必然性。苔丝曾坦言很多历史上很有地位的小农经济家庭也像他们家一样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摧毁。在被丈夫安琪儿抛弃后,迫于生存压力,苔丝到了燧石顶村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在这儿苔丝和与她一起工作的女工们一样彻底成了无产阶级,在恶劣的环境中为了生存挣扎着。新型的资本主义农场是丧失人性的,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人情[2]。Merryn Williams曾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角度指出苔丝悲剧的根源在于她是工人阶级且为女性[3]。苔丝的命运是当时的社会造成的,苔丝的悲惨遭遇具有典型性和社会性。
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对小农经济生产方式的蚕食拉开了苔丝悲剧人生的大幕,并一步步将苔丝推向悲剧命运的深渊。由于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的扩张,落后的小农自然经济逐步被淘汰。新兴的资产阶级采取各种手段剥夺了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农民无地可种,甚至失去了对居住房屋的所有权,沦为贫困交加、任人宰割的无产阶级。小说中,老马的死亡使苔丝陷入了悲惨的境地,经历了一系列的不幸后,当苔丝倔强的选择依靠自己的劳动独立生活时,她的父亲却不幸病逝。苔丝家不仅丧失了谋生手段,连居住的房屋也没有了。苔丝家的房子只有三代人的典约期限,她的父亲是最后一代,父亲死后房子到期,农场主着急将房子腾出用于安置长工,坚决不会续约。苔丝父亲的死亡及随之带来的一家人被赶出世代居住的房屋给了苔丝维护自身尊严的抗争与努力以最后一击。苔丝为了家人的生存再次回到了流氓阿历克的身边,而这一次苔丝再也没有回头路,当她的爱人安琪儿回来找她时,苔丝决绝地刺死了她悲惨命运的根源阿历克——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也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父权制社会是指男性处于中心地位,主导、压迫并剥削女性的社会体制。父权制社会的基本特征是男性在社会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男性对女性在心理和生理上双重压迫,男性竭力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和既得利益[4]。著名的女性主义批评家西蒙娜·德·波伏娃认为,在历史中,女性被贬为男性的工具,女性没有自主权,依附于男性生存[5]。父权制社会意识将男性视为超凡的而女性是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的。这种观念渗透于社会、政治、文化、生活等的各个层面。更为严重的是女性也将父权制的意识形态内化为自己的意识,并用这些标准要求和衡量自己的行为。在小说《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遭受父权制社会的代表:流氓阿历克及丈夫安琪儿两个男人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压迫,同时苔丝又被自身潜意识里内化的父权制思想所累,最终陷入了悲惨的境地。
首先是诱奸苔丝并将苔丝逼上断头台的阿历克。读者普遍对阿历克有一种敌对情绪。阿历克一出场便被描述为典型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流氓。他留着一撇小胡子,暧昧的称呼苔丝为“我的美人儿”。这个撒旦般的恶魔利用苔丝经济上的拮据、涉世经验上的不足和纯真善良的品性诱骗苔丝。他明知自己的禽兽行为会为苔丝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却毫不在乎。阿历克是典型的父权制社会下的男性中心主义者。在他的眼中,苔丝只是他的附属品,是供他玩乐的玩物。在诱奸苔丝之后,他丝毫没有悔过之心,反而将责任推卸到苔丝身上,狡辩到是苔丝引诱了自己。当再次遇到苔丝时,阿历克竟厚颜无耻的要苔丝发誓到:“你以后决不再来诱惑我——无论是以你的魅力或是行为”[6]340。更为可笑的是这样一个流氓竟最终皈依宗教,并作为改良的典范上台宣讲自己的经验。西方宗教的虚伪性、冷漠性和欺骗性由此可见一斑。父权制社会对男性的包庇和偏袒也显露无疑。
小说的男主人公安琪儿对苔丝的伤害则是精神上的。当苔丝遭遇了一系列的不幸,躲到牛奶场做工时,苔丝遇到了安琪儿。在那样一个远离尘嚣与世俗的偏见的圣地,苔丝与安琪儿沐浴在爱河中,他们注重的只是对方纯洁善良的本真,他们与自然融为一体,作为真正的纯洁的本我而彼此相爱。然而当这些幸福的时刻过去,苔丝与安琪儿进入到婚姻阶段时,世俗的虚伪的观念开始起作用,而安琪儿这个所谓的新时期的资本主义自由知识分子的代表也未能摆脱父权制社会中对女性的偏见。新婚之夜,当安琪儿向苔丝坦白自己过去曾有过放荡的行为时,毫无城府的苔丝也终于鼓起勇气向安琪儿坦白了自己的过去。纯洁天真的苔丝以为她与安琪儿是平等的,双方都曾犯过错误,那么既然自己原谅了安琪儿,安琪儿同样也应该原谅自己。苔丝以为安琪儿会与众不同,不会被虚伪的世俗观念束缚,而会看重自己本身的品质,接纳自己。然而,在父权制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的观念在每个人心中根深蒂固,男性可以有风流史,男性的不贞洁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这种现象太普遍了,而女性却必须要保持贞洁,女性的不贞洁是可耻的、是不能被原谅的。于是当安琪儿以鄙视的语气说道:“不同的社会是有不同的规矩的”时,他俨然成了父权制社会下压迫女性的又一男性中心主义者,这样的安琪儿彻底从精神上将苔丝打垮了[6]257。
遭受父权制社会中阿历克和安琪儿这两个男性中心主义者身体上和精神上双重压迫的苔丝同样也背负着自身内化的偏见观念的负担。苔丝生活于当时的父权制社会,终究无法摆脱当时的道德枷锁,她的深受父权制思想影响的本我在她失去了贞洁后不断的谴责着她,也阻止她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在被阿力克诱奸后,苔丝回到家中。周围的人都对之报以鄙视的眼光。苔丝本是无辜的受害者,然而父权制社会的思想也早已内化为她自己的思想,她也为自己感到羞耻。苔丝曾绝望的感叹道:“有机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愈合,难道唯独处女的贞操就无法愈合么”[6]107。受到当时社会对女性贞洁观念的影响,苔丝对于自己的不幸遭遇始终无法释怀,甚至当自己终于鼓起勇气向丈夫坦白,丈夫却鄙视的选择不原谅自己时,苔丝并未去追究丈夫不贞洁的过去,而是向丈夫无条件的屈服。苔丝内化的父权制社会中为女性设定的观念牢牢的将苔丝锁住,增添了苔丝命运的悲剧性。
在哈代生活的父权制时代,女性的生活被局限于家庭中,社会为女性设定的理想形象就是妻子和母亲,而精神上和道德上贞洁的女人可以为家庭带来荣耀和安全。社会为男性和女性设定了不同的性道德标准。男性的不洁性行为是被认可、被包容的,而女性却要保有绝对的贞洁。父权制社会为女性套上了重重的枷锁。哈代却反对传统的道德观念,认为女性有追求幸福和爱情的自由。在小说《德伯家的苔丝》中,女主人公苔丝被塑造为一个勇敢的反抗父权制道德枷锁、反抗虚伪的宗教压迫的独立的新女性。尽管受到社会习俗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尽管受到父权制社会中两个男性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迫,苔丝还是渐渐成长为自立自主的勇敢反抗的新女性先锋。
小说的开端,当苔丝不幸被阿历克诱奸后,她突破社会道德的约束,不像传统的女性那样选择嫁给阿历克并依赖阿历克生存,而是选择离开阿历克,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尽管苔丝的母亲曾对她进行百般劝说,甚至说道:“有了那种关系,无论哪个妇女都会让他娶了她的”,但苔丝却异常坚决的拒绝了阿历克[6]88。坚强的苔丝冷漠的对阿历克坦言“我再也不要你的东西,我不想要,我也不能要”[6]83。作为一个未婚妈妈,苔丝在当时的社会是不被接受的,然而苔丝却毫不畏惧,公然在公众场所哺育自己的孩子。当苔丝的爱人安琪儿向苔丝求婚时,苔丝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犹豫。她的妈妈告诫她要隐瞒自己过去的历史,然而苔丝内心自主的女性意识推动她勇敢的向安琪儿坦诚自己的过去,虽然她的坦诚为她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导致自己被抛弃,但苔丝的勇敢却极大的撼动了父权制社会中不平等的两性观念。苔丝对传统道德习俗的反抗坚决而又彻底。故事的结尾当苔丝拿刀刺向流氓阿历克时,苔丝完成了成长为独立的新女性的过程。苔丝意识到若要获得自由与幸福就必须要死亡,她做好了准备,告别这个不适合自己的污秽的维多利亚社会,告别父权制的压迫[7]。苔丝的死亡是当时的新女性对抗父权制社会的必然结果,同时也再次向我们展示了命运的残酷和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不公。
《德伯家的苔丝》被誉为哈代小说的精髓。哈代的作品致力于呈现现实生活的本真,通常对维多利亚时期扼杀个人自由、摧毁人类真情的邪恶、虚伪、腐败的社会体制和习俗道德等进行尖锐的批评甚至是公开的挑战。在维多利亚时期的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被压迫、被歧视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根源。这一时期的男性作家普遍倾向于将自己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两极化,女性要么被推崇为天使,要么被妖魔化为恶魔,这样的女性形象是片面的、扭曲的。而哈代则在自己的小说中塑造了一批拥有全新的道德观念的新型女性的形象。《德伯家的苔丝》中坚强勇敢的新女性苔丝则是哈代塑造的最成功的一位新女性先锋。小说对女主人公命运和心理的描写牵动了广大读者的心。苔丝不幸生活在小农经济向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的过渡时期,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剥夺了作为小农经济代表的苔丝家庭的生存来源,将苔丝推入经济困境,而这也从根源上导致了苔丝的悲剧命运。苔丝的命运绝不是单纯的个人的悲剧,而是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普通农民尤其是女人的命运的典型代表。在经济困境中孤独无助的苔丝又受到以阿历克和安琪儿为代表的父权制社会的两个男性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迫。在层层重压下,苔丝艰难的挣扎,勇敢的反抗,最终以自己的死亡向不公的社会抗争。苔丝的死亡是对压迫她的力量的反抗,也是她为自己的自由的精神世界开启的通道。在这一过程中,苔丝也完成了自己从传统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向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新女性的成长。
[1]杜 姝.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角度看苔丝悲剧成因[D].中国海洋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1.
[2]Kettle,Arnold.An Introduction to the English Novel[M].Mahwah,New Jersey:Laurence Erlbaum Associations,Inc.,1996:50.
[3]McEathron,Scott.Thomas Hardy's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a sourcebook[M].New York:Routledge,2005:54.
[4]Bennett,Judith M.History Matters:Patriarchy and the Challenge of Feminism[M].Pennsylvan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6:56.
[5]Kaur,Manjit.The Feminist Sensibility in the Novels of Thomas Hardy[M].New Delhi:Sarup and Sons,2005:10.
[6]哈代.苔丝[M].孙法理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3.
[7]Kramer,Dale.Thomas Hardy,Tess of the D’Urberville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