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作惠,庄 丹
(1.漳州职业技术学院社科系;2.漳州职业技术学院食品系,福建漳州363000)
郑善夫,字继之,号少谷,闽县人。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中进士,历官户部主事、礼部主事、礼部员外郎,著有《郑少谷先生全集》二十五卷。明弘治、正德年间,“前七子”文学复古运动席卷整个文坛,开启了明中后期文学的新阶段。而郑善夫正是这个复古文学阵营的著名代表人物,《明史·文苑传》卷二百八十六即云:“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郑善夫、康海、王九思等号十才子。”[1]7348郑善夫作为明弘治、正德时期第一层次的研究对象,通过其“善陈时事”的现实主义笔调下的时事诗,不仅可以认识诗人在明弘治、正德年间的突出贡献,而且有助于进一步研究明中后期文学思潮与文学风格的历史演变。
明后七子著名领袖王世贞《艺苑卮言》曾谓郑善夫诗:“郑继之诗如冰凌石骨,质劲不华;又如天宝父老谈丧乱,事皆实际,时时感慨。”[2]1034《福建通志》卷四三则云:“善夫工于诗,以气格为主,忧愤时事,往往发之篇章,评者以为得杜之骨。”[3]463客观地说,郑善夫的时事诗在“善陈时事”的现实主义笔调下,以史为诗,其不但有忧国悯民、“四海解兵”之理想,而且敢于直刺封建最高统治者,无所顾忌,不计安危,正可谓得杜之骨。
郑善夫于弘治十八年(1505)中进士,其真正步入文人集团、开始文学创作正好是在武宗一朝。武宗“耽乐嬉游,昵于群小”,整个朝政外有鞑靼扰边,内则民不堪命,事变不断。而举凡宦官专政、藩王谋反、边军入大内、农民大起义、云贵川少数民族起义、宁王叛乱、武宗南巡等重大事变,无一不在郑善夫的诗作中得到反映。
作于正德八年(1513)的《百忧行》描绘了明正德初期“流殃遍海岱”、“万姓犹疮痍”的社会现实:
自我结束出门时,正值世路多艰危。匪才被蒙主司录,壮图恐负平生期。刑臣干纪作厉阶,此辈乘势为狐狸。朝中衣冠死桎梏,意外括索空茅茨。君门万里不可测,虎豹九关那得窥。所以流殃遍海岱,使我积愤齐峨嵋。一时安化起作孽,敢睨神器宁无词?山东铁骑皆王臣,亦忍弄兵于潢池。高祖社稷岂易改,孝宗遗爱无孑遗。所赖天子开神聪,大加显诛不复疑。继是诸贤出补葺,至今万姓犹疮痍。朔方三边屡入境,桂林群獠常劳师。意者蛮貊本梗化,虽在平故亦若斯。荆巴乃是荒服地,五载恃险夫何为。要之三将爱生事,民瘼肯与朝廷知。遂令赤子化魑魅,乳臭小儿尽绯衣。况闻村落吏捉人,比并只为供军需。去年华林覆大众,今年桃源杀偏裨。乃者狼兵岂得已,所过惨于熊与罴。四方郡邑所招募,纪律不一皆逃归。以此公私厌金革,庙议复欲为羁縻。安得一下罪己诏,民得粒食莫为非。
据《明史·武宗本纪》载:“(正德七年)秋七月癸巳,江西贼杀副使周宪于华林。”[1]205故由“去年华林覆大众,今年桃源杀偏裨”句可知此诗当作于正德八年。正德八年时值诗人郑善夫见嬖佞弄权,兵乱遍地,却无可作为,遂托病力请退归。而在获准南下归乡之途,诗人即怀着忧国忧民之心写下了这曾历历在目的社会现实。“刑臣干纪作厉阶,此辈乘势为狐狸”,其中“刑臣干纪”即指刘瑾。自正德元年武宗即位宠信刘瑾始,这只“狐狸”就肆意迫害朝中正直大臣,无恶不作。《明史·刑法志》即载:“正德元年,杀东厂太监王岳,命丘聚代之,又设西厂以命谷大用,皆刘瑾党也。”“瑾又改惜薪司外薪厂为办事厂,荣府旧仓地为内办事厂,自领之。京师谓之内行厂,虽东西厂皆在伺察中,加酷烈焉。且创例,罪无轻重皆决杖,永远戍边,或枷项发遣。枷重至百五十斤,不数日辄死。尚宝卿顾璿、副使姚祥、工部郎张玮、御史王时中辈并不免,濒死而后谪戍。御史柴文显、汪澄以微罪至凌迟。官吏军民非法死者数千。”[1]2331-2332正德五年,刘瑾更与安化王朱寘鐇勾结谋反,而后山东、山西、广西、江西、四川、湖南等地相继发生农民大起义,诗“一时安化起作孽”、“山东铁骑皆王臣,亦忍弄兵于潢池”、“朔方三边屡入境,桂林群獠常劳师”等即用杜甫“善陈时事”之现实主义笔调一一记录。尤为可贵的是,诗人还直指造成流殃疮痍的社会动乱的真正原因即是统治者“爱生事”,“遂令赤子化魑魅,乳臭小儿尽绯衣”。
作于《百忧行》稍前的《雪晴登阖闾城》一诗则鲜明刻画出诗人目睹战乱惨状的百忧之心:
荆豫复梗化,巴渝未休兵。东方乱新定,讵可言太平。淮蔡连齐梁,狐兔行其庭。向来膏腴地,眼见白草生。白草何田田,不足饱蝗螟。县吏尚夏楚,余民死诛征。我生夫何为?罹此百忧并。拔剑出故里,捧心向明庭。
正德六年,荆豫、巴渝、淮蔡、齐梁均处于战乱之中。时值郑善夫守父母丧服期刚满,其见政局动荡,生灵涂炭,即只身北行,冒死上京以求能有一番作为:“我生夫何为?罹此百忧并。拔剑出故里,捧心向明庭。”爱国忧民拳拳之心历历可见。
此外,诗《古战场》、《吊古战场》、《朔州行》、《钟吾行》、《桃源行》、《行淮北战场》、《兵马行》、《忧朔方》、《夜入鲁北鄙》、《寇至二首》等都如实记录诗人身历目睹之战况,堪称“诗史”。其中《古战场》一诗云:
朝发汾河,暮经白沟。茫然战场,四时为秋。黄云厄矣,壮士不忧。拔剑斫地,战骨无收。风沙冥冥,髑髅啸歌。鸟飞不下,客行奈何。世无凤麟,龙虎争斗。谁哉弄丸,四海解兵。
诗人郑善夫时过山西、河南战场,见“战骨无收”、“髑髅啸歌”之惨状,因发出“四海解兵”之呼,忧国悯民之心毕现。
然而,武宗统治下的正德朝不可能就此“四海解兵”。自正德十二年(1517)始,武宗在江彬等奸佞的诱导下,多次出入河北、山西边关,自称“肃清边境”,实则“幸宣府”、“索妇女”。《明史·佞幸传》记载了这段斑斑劣迹:“(彬)欲导帝巡幸远宁。因数言宣府乐工多美妇人,且可观边衅,瞬息驰千里,何郁郁居大内,为廷臣所制。帝然之。”“因度居庸,幸宣府。彬为建镇国府第,悉辇豹房珍玩、女御实其中。彬从帝,数夜入人家,索妇女。帝大乐之,忘归,称曰家里。”“十三年正月还京,数念宣府。彬复导帝往,因幸大同。闻太皇太后崩,乃还京发丧。将葬,如昌平,祭告诸陵,遂幸黄花、密云。彬等掠良家女数十车,日载以随。”[1]7886-7887善夫诗《大田篇二首》即感于武宗荒唐嬉游之“肃清边境”而作,其一云:
禁直三千士,长藆镇国旗。甲戈迷塞月,缯帛款边师。大礼初回跸,春原更打围。后车载光宠,不数汉昭仪。
诗人只从场面上描写武宗弄兵塞上、耽于女色,不发任何议论,而讽刺意味却自然流出。浦起龙《读杜心解》曾评杜甫《丽人行》曰:“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4]229善夫此篇当会心不远,可谓得老杜之神髓。另《即事》一诗亦云:
赤县山河在,黄龙沙塞长。只忧胡部落,不着舜衣裳。骠骑年年没,单于世世强。仆姑寒射月,觱篥夜含霜。宝毂犹深入,金矟或转伤。前车未为远,神武有英皇。
诗以前朝明英宗被掳之教训,极言前车可鉴,力谏武宗不应作所谓“肃清边境”。这连一向对明代复古诗风不满的王夫之亦在《明诗评选》卷五中云:“直刺如此,固不妨。继之天才密润,以之学杜,正得杜之佳者。”此外,善夫诗《游侠篇》、《塞上》、《寿日成礼奉天门》、《羽猎谣三首》、《燕京三首》亦都反映诗人讽刺其时武宗玩兵乱政、心忧天下黎民之心。
到正德十四年(1519)二月,武宗又自加太师,带领群小,执意南巡。三月,郑善夫与修撰舒芬等共上《谏东巡疏》,力陈此行有百害而无一利,言辞甚切,冒死犯颜。但武宗怒罚善夫等谏者跪于午门五日,又廷杖其等百有七人于阙下;四月复杖黄巩等三十九人,先后被杖死者达十一人。武宗终于出巡。六月,宁王宸濠反于江西,而武宗则拟自率兵亲征讨伐。诗人作于正德十四年的《正德十四年四首》即辛辣地讽刺武宗统兵南征之事:
黄牌使者出行营,选舞征歌倾卫城。报道儒生饬士马,南州叛贼一时平。
(其三)
桑黄渺渺蹑飞尘,清路人传天子真。宰相无须保车驾,至尊雄武动如神。
(其四)
其三名为亲征平叛,实还“选舞征歌”,更可耻的竟然假报“南州叛贼一时平”;其四则着力讥讽武宗自号“至尊雄武”、“无须保车驾”之可笑。后王守仁袭南昌击败宸濠,并擒获之。诗《闻西江乱》即歌颂了王阳明平乱之功:
乍发洪都使,风传消息回。荆吴得剧孟,江汉尚深哀。画角连城动,黄衫自将来。万方思击虏,宁乏亚夫才?
“乍发洪都使,风传消息回”,即指正德十四年宁王宸濠反于江西,消息风传至京。“洪都”为江西南昌之别名。剧孟,汉洛阳人,富有豪侠名。汉文帝时,吴、楚国反,周亚夫乘船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黄衫自将来”、“宁乏亚夫才”,即寓指王守仁已平定叛乱,并擒获宁王宸濠。但武宗朝虽不乏王守仁这样的“亚夫才”,却更有江彬之流的佞幸。据《明史·佞幸传》载:“会宁王宸濠反,彬复赞帝亲征,下令谏者处极刑。”“十二月至扬州,即民居为都督府,遍刷处女、寡妇,导帝渔猎。”“彬尚欲劝帝幸宣府,矫旨召勋戚大臣议宸濠狱。又上言:‘赖镇国公朱寿指授方略,擒宸濠逆党申宗远等十五人,乞明正其罪。’”[1]7888-7889在佞幸江彬的鼓动下,武宗终于将大军南下,“即居民为都督府,遍刷处女、寡妇”,并攘夺王守仁之功。
不仅武宗欲夺王守仁平叛之功,另一佞幸许泰亦上行下效,嫉守仁之功,并万方排挤:“宸濠反,帝以泰为威武副将军,偕中官张忠率禁军先往。宸濠已为王守仁所擒。泰欲攘其功,疾驰至南昌,穷搜逆党,士民被诬陷者不可胜计。诛求刑戮,甚于宸濠之乱。嫉守仁功,排挤之百方。执伍文定,窘辱备至。居久之,始旋师。”[1]7890佞幸许泰为攘功之私欲,竟不惜诬陷士民、诛求刑戮,以至甚于宸濠之乱,不可不令人愤恨。《明史·王守仁传》亦载:“诸嬖幸故与宸濠通,守仁初上宸濠反书,因言:‘觊觎者非特一宁王,请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心。’诸嬖幸皆恨。宸濠既平,则相与媢功。且惧守仁见天子发其罪,竞为蜚语,谓守仁先与通谋,虑事不成,乃起兵。又欲令纵宸濠湖中,待帝自擒。”[1]5164诸嬖之无耻嘴脸实让人作呕。
此外,郑善夫诗《去年行》、《岁晏行》、《铅山书事十二韵》、《汪希周料兵淮楚》、《南征二首》、《南征》、《寇至》、《狼山闻捷》、《闻道》等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其时社会现实。“郑善夫作诗多以当日社会现实生活为题材,如征战、流民、弃儿等,忧民伤时之心跃然纸上,在当时的诗人中实属难得”[5]179,“就直接反映社会现实而言,郑善夫在复古派中是最突出的,大概在所有明代文学家中也是首屈一指的”[6]173。林尚书燫在《福州府志·文苑传》中曾谓善夫之诗“时非天宝,地靡拾遗,殆无病而呻吟云”[7]288,这连一直对闽派颇有微辞的钱谦益都为之反驳:“以毅皇帝时政关之,视天宝何如,犹曰无病呻吟,则为臣子者必将请东封颂巡狩而后可乎?甚矣,尚书之傎也”[8]330。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评可谓公允:“然武宗时,奄竖内讧,盗贼外作,诗人蒿目,未可谓之无因。”[9]1501
郑善夫用饱含真性情的心灵之笔,写下了其身历目击的自然景象和社会现实,或寄寓了诗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儒家情怀;或表达了诗人甘守贫困、穷途抱志的高尚品格;或讽刺了正德武宗皇帝贪图享乐、嗜好武功的儿戏行径。不仅寄托了个人的理想抱负、身世之感、品格之志,而且深刻反映了民生疾苦、家国之忧、时代之悲;不仅有以心御物、物中有我、物我交融的个体心境,而且有寓意兴寄、感慨遥深、化史为诗的天下情怀。清人叶燮《原诗》曾评杜甫诗云:“千古诗人推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忧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如星宿之海,万源从出,如钻燧之火,无处不发”[10]322,今观郑善夫时事诗诸作,其内在的“以天下为己任”之胸襟亦如“星宿之海,万源从出”、“钻燧之火,无处不发”,如果说“少陵之诗,一人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4]60,善夫之诗,即“一人性情而正德之事会寄焉者也”。
正因为诗人郑善夫与杜甫之诗作有着内在精神的共通之处,故后人亦将二人各方面对比:“少陵工部、先生吏部,其生平宦职同;少陵变遇禄山,先生变遇彬、瑾,其遭际不辰同;少陵疏救房绾,先生疏救黄巩,其批鳞风节同;少陵卜居浣花,先生筑舍鰲石,其棲遁雅志同;少陵殁后贫难给丧,四稔始克葬,先生瘗跡梅亭,松柏摧为薪,其遗后清白同。”[11]312清初著名诗人王士祯《池北偶谈》云:“宋、明以来,诗人学杜子美者多矣。予谓退之得杜神,子瞻得杜气,鲁直得杜意,献吉得杜体,郑继之得杜骨。它如李义山、陈无己、陆务观、袁海叟辈,又其次也。”[12]391其认为郑善夫能得杜诗内在之“骨”,已经可以与韩愈得杜“神”、苏轼得杜“气”、黄庭坚得杜“意”、李梦阳得杜“体”相提并论,且在李商隐、陈师道、陆游、袁凯等辈之上。
总之,诗人郑善夫实得杜诗之“骨”,如果以反映社会现实的角度来评价,郑善夫决不愧称为其时第一。清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即云:“然细读少谷全集,古厚郁轖,在七子外别成一队,转是真诗。观其律绝近体,皆入古音,非大复、昌谷修饰音姿者比;朴拙处虽专师老杜,亦不似空同之偷窃意调,望之可憎也。予意欲存风教,七子当首推继之,庶几诗有实用。然震于何、李之名者,固不知此还淳反朴之功耳。”[13]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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