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小说中的海外中国女性书写

2012-08-15 00:52熊修雨
关键词:扶桑严歌苓西方人

熊修雨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论严歌苓小说中的海外中国女性书写

熊修雨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严歌苓的小说中有着大量的海外中国女性书写。这一方面体现了严歌苓对海外中国女性的关注和同情;另一方面她也以这些女性为视点,来返观和审视西方文化。严歌苓小说中的海外中国女性,艰难地生存于中西文化夹缝之中,处于“看”与“被看”的历史境地。她们在被动接受西方人救赎的同时不忘对其审视,在自立自强之中充满对自由的渴望。“救赎”与“自由”是严歌苓审视海外中国女性的两个基本视角。严歌苓颠覆了西方人自以为是的救赎神话,同时以自身的实际经验,探讨了海外中国女性追求自由的途径及其可能。

严歌苓;海外中国女性;救赎;自由

作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海外中国女作家,严歌苓对海外中国女性的生存境遇感同身受,有着切肤之痛,她的小说中有着大量的海外中国女性书写。这一方面体现了严歌苓对海外中国女性的关注和同情;另一方面她也以这些女性为视点,来返观和审视西方文化。严歌苓小说中的海外中国女性,艰难地生存于中西文化夹缝之中,处于“看”与“被看”的历史境地。她们在被动接受西方人救赎的同时不忘对其审视,在自立自强之中充满对自由的渴望。“救赎”与“自由”是严歌苓审视海外中国女性的两个基本视角。严歌苓颠覆了西方人自以为是的救赎神话,同时以自身的实际经验,探讨了海外中国女性追求自由的途径及其可能。

一、文化夹缝中的艰难存在

多少个世纪以来,为了生存,大批中国人前赴后继地奔赴海外、移民他乡,也将自己送上了一个被人审视的国际化舞台。在美国这个西方文化的大本营,华人的历史比美国历史还要悠久漫长得多。美国西部海岸城市旧金山就是近代华人移民美国并对美国文明做出贡献的历史见证。不用说殖民主义时期大批的华工参与美国的社会建设,就是在政治、经济、文化交流非常频繁的今天,大批的中国人仍然源源不断地移民美国,从而事实上在美国出现了一种华人文化,并与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形成了鲜明的差异和对抗。“西方”和“东方”本来就是两种有着明显差异乃至对抗的文化价值体系。赛义德认为:“东方学是一套被人为创造出来的理论和实践体系,蕴含着几个世代沉积下来的物质层面的内涵。这一物质层面的积淀使作为与东方有关的知识体系的东方学成为一种得到普遍接受的过滤框架,东方即通过此框架进入西方的意识之中。”[1]9这也就是说,西方和东方之间是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当整个东方作为“被看者”进入这个过滤框架时,必然会遭遇西方“看者”的欣赏、误解和攻击。女性天生是弱者,又是文化的化身,在此框架中,更能显出文化的差异和压迫。在严歌苓笔下,海外中国女性就生存于这种西方与东方“看”与“被看”的关系之中。

1989年,严歌苓随同做外交官的丈夫移民美国,为生存立足、实现个人自由,她历经多年社会底层的磨炼,以其切身的女性生存体验,深刻地体认到了海外中国女性的生存之艰。在严歌苓笔下,海外中国女性艰难地生存于中西文化夹缝之中。她们政治地位低下、经济困窘,并由此造成精神上的自卑。由于近代以来中国积贫积弱,在国际上地位低下,导致海外中国人政治地位低微,备受压抑和迫害。严歌苓笔下的西方人眼中,中国人形象猥琐又孱弱,有一副“无力的笑容,温良的一双小眼睛”;“惯常的矮小,眨着躲闪的小眼睛,嘴巴好奇而懵懂地露出前门齿”[2]15;即使是当代的知识女性,也是“脸色苍白,缺乏营养和睡眠,心神不宁脑筋迟钝”。[3]这些柔弱的中国女人,为了生存,在西方社会中被迫从事最底层的社会工作,乃至不同程度地典卖自己。比如当妓女的扶桑、给人当代孕母亲的伊娃、嫁给老男人以解决生存之需的五娟、在唐人街男扮女装以博得西方人欣赏的男旦“阿玫”、做人体模特以挣取学费的大龄留学生“我”等。《扶桑》中,被称为“黄色工蚁”的华人男性们在美国做苦力,参与美国西部开发,而女人们则在唐人街从事低贱的卖淫。面对华人们坚韧顽强的生命力以及“仅次于零”的工资要求,西方人本能地感到恐惧和厌恶,将他们称为“游过太平洋的人形老鼠”。为了抵制华人势力的蔓延,他们多方面打压华人,发起排华运动。华人不能与白人同席而坐,扶桑们甚至低贱到不能出现在“正当白人”的视线中。如果说这是华人女性卑贱的过去,那么,在《粟色头发》中,“我”作为一名刚移民美国的当代知识女性,并以自身的优雅娴静的东方女性气质,吸引了富有的美国工程师“粟色头发”。他热情地为我找工作,并把我介绍给他的社交圈,但在与西方白人交往的过程中,“我”无时无刻地不感觉到他们的歧视:聊天的时候,会有美国人突然跳出来“嘘”地一声打断我们,嫌我们吵;或者模仿中国人响亮地吐痰;“我”当保姆的家庭女主人娄贝尔太太夸“我”很干净,不像“中国人”,因为在她眼里中国人“不爱洗澡”;“我”将捡拾到的蓝宝石归还,却招致对方的怀疑,并宣称要到首饰店重新鉴定。时代变了,然而敌意和歧视并没有改变。

严歌苓小说中的海外中国女性,普遍赤贫。一百多年前唐人街的那些靠接客为生的妓女自不必说,就是当代的那些移民女性,也都普遍经济困顿、处境窘迫。《初夏的卡通》里,艾米莉“从七十年代初期就停止了购置衣饰”;《无出路咖啡馆》中,“我”全身的衣服都是二手货,值不了几块钱,平常吃的是方便面,甚至饿肚子。经济的困窘使一些华人女性被迫沦为他人的人身依附者。他们仰仗男性的供养,地位卑微。如《约会》中的五娟,为了能在美国立足不得不嫁给比父亲还年老的老男人,但老丈夫不喜欢她和儿子会面,更是禁止她儿子进入他家,所以她就只能偷偷摸摸地到外面与儿子约会;《红罗裙》中的海云,嫁给70多岁的老男人,终日做饭、打扫,伺候着老丈夫和他的混血儿子,相当于“不要钱的老妈子”;《冤家》中的南丝,身穿prada,脸上涂兰蔻,表面风光无限,但实际上过的是一种交际花般的风月生活,周旋于几位男人之间,宴会后在男人们离去之后,还不忘把剩在酒杯里的酒喝掉,被女儿看见后,只好讪讪地笑道:“都是很贵的酒。”

政治地位的低下、经济的贫困,导致海外华人精神上严重自卑。严歌苓曾经直言:“移民,这是最脆弱、敏感的生命形式,它能对残酷的环境做出最逼真的反应。”海外文学评论家陈瑞琳也这样说过:“所谓移民,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的移植。移植的痛苦首先来自于根与土壤的冲突。在新的土壤中,敏感的根才会全然裸露。”[4]移民就是一次文化重置,对天性敏感细腻而又柔弱的女性而言,其所带来的心理失落和文化重压更胜一筹。她们往往敏感而又多疑、自卑甚至畸变。《无出路咖啡馆》中,女主人公“我”仿佛时时刻刻站在一面镜子中打量自己,而这面镜子就是白人们的眼神:苗条意味着永久性的缺吃少喝,严谨意味着土气。“我是这丑恶景象中的一个细节,因而他们阔大无边的厌恶包括了我,我也是他们广漠的痛苦、无奈、无趣的诱因之一,在他们冷漠呆滞的灰色、蓝色、棕色眼睛里,我要对这么难看的街景负一定责任。”这无疑是一种极度自卑后的怨恨心理,甚至对来自西方人的眼神和问候,她也能读出特别的画外音,比如别人叫她好好享受早餐,她则理解为:“她是为我好,劝我抓紧时机,吃一顿是一顿。”过度自卑导致敏感和多疑,心理发生畸变。

那么,在这种不平等的东西方文化格局中,海外中国女性是如何进入西方人的视野的?赛义德认为:“在西方人的眼里,东方是一个‘他者’,是封闭、神秘、愚昧、不开化的世界。 ”[1]1这一方面表明西方对东方的隔膜、歧视,另一方面也道出了西方对东方饶有兴趣的原因,那是一种后殖民主义式的欣赏,除了猎奇,很少尊重。在西方人眼中,中国文化意味着封闭、愚昧、神秘和不可解,而“不可解的东西引起来的敌意与迷恋是相当强烈的”[2]15。 《扶桑》中的唐人街,在西方人眼中如同中国文化的化身,它有着漆黑的鸦片室、廉价的窑姐、褪色的绫罗宫灯,男人梳小辫,女人裹小脚,乱七八糟的饮食等等。这个古老民族性格中谜一样的 “温良与沉默甚至让他们震怒”,这种“不可解”激起了白人的敌意,终于爆发了一场有计划、有预谋的唐人街排华运动。女性最具文化风情,是一个民族文化形象化的体现。在西方猎奇者眼中,中国妓女扶桑的小脚是一种“在退化和进化之间的肢体,它们看上去更像是鱼类的尾部”。本来,“三寸金莲”就是封建社会男性性心理变态的产物,混合着男权和狭邪。在西方人的眼中,用鱼的尾部来比喻,除了性心理变态之外,更兼有歧视的意味;身穿象征古老东方色彩的红绸衫的扶桑,能让西方白人少年克里斯对她产生那种“鬼迷心窍般的迷恋”,就因为她代表着那种受苦受难的中国女奴形象。唱戏的男旦“腰缠得两个虎口上去会指头碰指头;眉毛也拔齐了,保有一线细的影子;嘴巴抿上去已够小,涂了色就成了一粒鲜艳欲滴的红豆”。[5]这种早被鲁迅骂为中国文化国粹的“男人扮女人”,却令西方人“激动和忘情”。所有这些背后,到底又有多少的文化尊重呢?

二、救赎及其限度

生存在这种文化夹缝之中,海外中国女性如何得以存在?如同一切弱者对强者的无谓的企盼一样,希望来自对方的救赎,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能够帮自己摆脱困境,获得拯救,但结局难免都是失望。严歌苓也探讨了这种来自西方世界的救赎话题,但她却以其犀利的笔触,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这种西方人的救赎神话,指出了这种救赎的条件苛刻、虚伪、无力及其可笑。

从文化心理来看,西方奉行基督教文化。基督教认为,在上帝面前,人人有罪,都需要得到上帝的救赎。遍及到社会中,人人都以上帝的使者自居,都有着救赎他人的潜在心理和愿望。而在社会行为规范上,基督教宣扬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博爱,倡导对弱者的同情和帮助。这些,使西方文化普遍存在着一个救赎主义情结。从文化等级秩序来看,长期以来,西方以文化中心位置自居,自认为理性和文明;相反,在他们眼中,东方则是非理性和蒙昧的。因此,以理性来引导非理性,以文明来开启蒙昧,这也就成为西方人一种自然而然的心理定势。显然,这是一种文化自大症。正如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种救赎的背后必然附带有种种的条件和目的,其深度和力度相应也是有限的。

事实上,西方人也并不是全部对移民弱势群体加以白眼和污辱。他们中的一部分,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给移民以帮助,让他们在异国他乡得以最基本的立足。他们与中国女人们之间,也不乏真正的感情,在《无出路咖啡馆》中,“我”的未婚夫安德烈真心地爱着“我”,为“我”找工作而奔波;房东为保护“我”而向FBI撒谎,为帮“我”渡过难关向教友募款;在《扶桑》中,上流社会出身、家教森严的白人少年克里斯,冒着背叛家庭的重责和生命的风险,迷恋扶桑,一心想把其救出妓院火坑;《魔旦》中,票友奥古斯特对于男旦阿玫如醉如痴,有着粉丝般的忠心;《粟色头发》中,英俊又富有的工程师“粟色头发”在“我”落难时,对“我”有着诚恳的帮助和执着的追求,等等。但政治地位的不对等、经济的悬殊、文化背景的差异,使他们的这种不乏善意的救赎行为,难免都带上一种居高临下的、救世主般的施舍意味。而这对移民而言,是难以接受的。

严歌苓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角度打量了这种来自西方人的救赎。物质方面,作为世界上最强大、最富裕的国家,美国享受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处处显示出物质过剩的痕迹。相比之下,那些移民的中国女性则赤贫寒酸。《无出路咖啡馆》中,FBI理查在审讯“我”时抱怨审讯室“冬天比夏天热。夏天这屋里非常冷,豪华的冷,奢侈的冷。”而“我”却终日食不果腹,饱受贫困创伤:“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是第一次进食,似乎咀嚼和吞咽这套动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咽在我食道划下伤口般清晰的轨迹。过分的饥饿使丰富的早餐不那么美味,有些残酷。”这种极度的贫富对比,令西方人感到震惊,从而激发起他们那种冲动式的救赎的热情。“我”的房东牧师太太认为,“我”是个“被放在箩筐里的孩子,大水把她冲到我们的岸”,能来到美国对“我”来说,简直是太幸运了。既然“我”有幸来到美国,那么作为主人的他们就有救赎和帮助“我”的义务。为此,牧师太太为“我”向教友们募款,但为了增加效果,博得他们的同情,“我”必须在教堂讲述自己在中国的悲惨的童年遭遇,靠这种不无造作的煽情的悲剧故事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理,挤出他们的伟大的同情心,从而换取一张张三十、五十的怜悯的支票。募款虽然大获成功,但“我”的心里却羞辱不尽。“即使‘芒果树’是我真实的童年故事,我难道必须要依仗这类故事——带有荒诞创伤意味的、滥情而不免有几分卖情感的故事去乞讨善良的美国人民五十元、三十元的同情吗?”在作品中,主人公如同露天乞丐,当众展示自己伤口。获得救赎是要有代价的,那就是必须承认自己的低微和卑贱,让自己的人格和自尊心任由别人践踏。不如此,如何能够满足救赎者的心理快感呢?严歌苓说:“像加缪那样站在局外,这样比较容易看出社会中荒诞的东西。在写作的时候我再把心里的感觉告诉别人,写出来的东西就是荒诞的,有游离于所有主流生活的感觉。”[6]严歌苓以其深刻的洞察力和感悟力,剖析了这种救赎和被救赎者的不平等的心理,可谓入木三分。

既然物质救赎会给人带来卑贱感,那么精神救赎呢?严歌苓小说中的那些来自西方人的精神救赎给人带来的往往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被否定感。“我何苦要爱你呢?”在《粟色头发》中,富有的白人工程师“粟色头发”爱上了来自中国的女孩“我”,为“我”身上的东方风情所迷恋,但却不能接受他眼中的“我”的背后的中国文明:随地吐痰、不爱洗澡、不爱刷牙、会“因为没肉吃而一夜之间打死了七百多万条狗”。最后,他决定把“我”作为一个特例从中国种族中择出来,加以改造,“兴致勃勃地谈起他将怎样帮我摆脱中国人不整洁、不礼貌、不文明的居住环境。”他拥有绝对的心理优势,对于自己的“恩赐”充满信心。因此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诋毁和贬斥中国人,对“我”的每一次夸奖都伴随着对中国人的蔑视和否定,对“我”的每一次帮助似乎都在提醒“我”的幸运和对他们的感激。显然,这种企图将个人从族群和其文化背景中剥离出来的救赎是荒谬的、霸道的。道理很简单,人都是文化的结晶,没有能够脱离其文化而独立存在的人。更何况,“谁能担保我仅获民族美德而断净民族缺陷呢?”[7]因此,这种附带条件的精神救赎,其实质就是一种粗暴的文化否定。

严歌苓还指出了这种救赎在现实面前的软弱无力。由于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的异质性,西方人在进行救赎时往往会有一种文化上的错位感、荒诞感和无所适从感。这种文化上的差异使他们经常在现实面前茫然失措,从而也就削弱了他们救赎的现实力量。《扶桑》中,白人们要用法律与秩序来规范华人的生活,但一切都是徒劳。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唐人街在“和谐的自相奴役互相杀戮中,膨胀、壮大”,那里“产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种不可理喻的规律循环。”对西方人而言,中国文化就是一个谜,中国人更是怪物,不可思议,这让他们的救赎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扶桑》中还有一个场面,表现东、西方文明的差异,及这种差异对他们救赎的嘲弄。拯救会的修女们偷偷将唐人街的华人妓女救出来,然而唐人街黑社会又将其中的一位绑架走了,卖给一个老瘸子,“如果再晚些来,拯救会的两个女干事会远远看见陈瘸子的杨木扁担一头挑虾,一头挑着那个大肚子女人,那女人会安详地啃一根甘蔗,两个一心拯救她的女干事会那样瞪着那大肚子女人一路吐着甘蔗渣被担上进城的公路,她俩将在一副扁担两只筐的几何构图上看到一种超越她们理解的平衡与稳固。”[2]这种“平衡与稳固”就是中国文化的极致境界。西方的修女们站在现代文明的角度,来拯救这些她们眼中的可怜的中国妓女;而这些中国妓女们却习惯了这种买卖婚姻的生活,在其中找到了民族文化认同感,并由此产生出“家”的温暖感觉。在文化差异面前,西方人的神圣的救赎行为以如此荒谬的方式收场,如同一出闹剧,只能让他们“从各种固有的道德中不求甚解地逃脱出来。 ”[2]45

三、自由及其可能

既然来自西方人的救赎是如此的苛刻和无力,那么,要想在美国生根立足,必须依靠自己,也就是自我救赎。这个道理不仅是对海外中国女性,对任何人都是如此,用中国那句老话来说就是“求人不如求己”。作为一名上过对越作战前线的军人,严歌苓身上具备“士可杀不可辱”的中国式的血性。这种气质投射到她笔下的人物身上,往往显得刚烈而有骨气。任何的救赎都源于怜悯,而这对于救赎对象而言,有意无意间都会造成一种心理上的伤害。对于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言,这种伤害远胜于物质和精神的困顿,更不用说那种来自西方人的救赎,本身就先天性地包含轻蔑和歧视。严歌苓笔下的海外中国女性,无论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还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妓女,都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在与西方文化的抗争共存中,她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捍卫心灵的自由。陈凯歌曾这样评价严歌苓的作品:“她的小说中潜在的,或是隐形的一个关于自由的概念,特别引人注目,我觉得,那就是个人自由。”[8]为了自由,她们可以在所不惜。

严歌苓作品中的海外中国女性,大多外表柔弱、经济拮据、地位低下,但都内心强悍,在遭受现实的逼迫或侮辱时,都会选择心灵自由那一面,宁可抛弃安稳和享受,也不苟且度日。半自传体小说《无出路咖啡馆》中,“我”因被老板污蔑偷吃东西,愤然辞去工作,不顾即将面临的生活困境。同样的“我”,因无法忍受长期的被怜悯从而满足西方人救赎快感的窘迫处境,愤然离开了心仪于己的安德烈,拒绝了未来的上流社会的生活。《粟色头发》中,“我”宁可继续当保姆,也要离开富有的白人工程师,因为无法忍受对方一贯的对中国人不敬的口吻。《约会》中,老丈夫禁止五娟的儿子来家里,让她长期生活在和儿子偷偷摸摸在外面相见的耻辱感之中,最后,她毅然选择了离开,哪怕向来强悍的老丈夫对她认错,挽留她,“诚意得像脚下的泥土”。严歌苓笔下的海外中国女性,大多生活压抑、郁闷,但内里都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严歌苓曾说:“我几乎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寓所见到一幅裱得精致、挂得显眼的‘忍’。我从来没敢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有次我在一个四十岁的留学生墙上也看见它,我半晌不敢转脸,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这空虚的字被写得如此夸大、造作,我当然就不懂它与生俱有的意思了。 ”[2]73与“忍”相对的是“不忍”,“不忍”就是不压抑自己,换句话说,就是心灵自由。这段话,既是严歌苓的自我袒露,也是她笔下那些女性的心声。

严歌苓小说中,全面表达这种自由精神、极具文化震撼力的是长篇小说《扶桑》。《扶桑》是严歌苓对海外中国女性追求自由的形象化的诠释,是一部东方化的海外中国女性生存寓言。在中国文化概念中,“扶桑”本来是一种娇弱妩媚的花,是女性阴柔美的象征。在西方人眼中,“扶桑”则成为中国女性美的化身,当然是一种弱不禁风的病态的畸形的美,如同“三寸金莲”一样,是一种变态的审美观照。在《扶桑》中,来自中国的妓女“扶桑”身具文化与性别的双重低贱,低到基本上不属于“人”,而属于“被物化的人格”,用欺压奴役她的恶棍大勇的眼光来看,她的位置等同于他的“狗和鹦鹉”,属于会“含笑斟茶的一只珍奇牲畜”。在西方人眼中,她则是一个供人糟践的女奴,是中国女性美的极致,柔美而神秘。美而低贱,显然更能满足西方猎奇者的心理,或践踏,或欣赏。也正是因此,既有大批的白人蹂躏她,也有像克里斯这样的白人少年对她如醉如痴,并展开了疯狂的骑士般的救赎,不顾当地法律的禁令和家庭的反对,要与她结婚,甚至建议和她私奔。但扶桑最终拒绝了浪漫的克里斯,却选择了凶恶的大勇,和他举行了刑场上的婚礼,并送对方的骨灰回乡。

在作品中,严歌苓的这种表现是很有文化意味和心理学色彩的。扶桑为什么这样做呢?作者没有直说,我们只能从作品留下的空白来揣测主人公的心理。从文化角度而言,扶桑不可能不知道,在美国白人和有色人种通婚不但在很多州被法律明文禁止,而且在事实上有着很多文化上的障碍。两种文明的不对等以及西方人对中国人的固有的歧视,使他们不可能幸福,更不可能让她获得自由。何况,少年人的冲动式的骑士般的热情,到底能够持续多久?一旦热情消褪,现实势必会更加残酷。因此扶桑虽然也爱克里斯,却拒绝了克里斯的救助。她最后承认恶棍大勇是自己的丈夫,在刑场上与他成亲,并送他的骨灰回乡。在现实层面上,很难令人接受,因为大勇历来蹂躏她,从不把她当人。但从文化的角度,却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在与大勇的交往过程中,她已经觉察到了大勇就是她的未谋过面的未婚夫。她虽然没有接受大勇,但却在他死后,遵从中国文化的指使,抱着他的骨灰成亲,尽了一个未婚妻的责任,因为在中国文化规范里,她和大勇订过婚,已经是大勇的女人。在完成自我使命的同时,她也救赎了大勇的灵魂,让他实现了“骨灰回乡,完整做人”的夙愿。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无论是来自西方文明的克里斯,还是来自本族群体的大勇,扶桑都予以拒绝,显然还有一种深层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愿意被任何人救赎。因为任何的救赎最后都会对人形成一种限制,而扶桑并不愿意受到任何限制。她以拒绝保全自尊,以微笑面对苦难,守护住内心的那一片个人化的自由。对她而言,她的肉体是她苦难的温床,可以任人糟践,但精神是她自己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不想让任何人侵犯它。因此,当克里斯有机会杀大勇,试图把扶桑救出来的时候,扶桑“看着他和刀,没有怂恿和阻挠”,仿佛这与她无关;当大勇试探性的把银手镯给她确认她的身份时,扶桑已察觉出他就是自己订过亲的未婚夫,因为她也有一只同样的手镯,但她也没告诉他。她不想受到关系认定之后的限制和奴役,“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绝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她让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哪怕是深爱她的克里斯,因为,“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正是这种自由,使扶桑超越了现实苦难,灵魂升华,成为唐人街活得最长久的一名中国妓女。

那么,海外中国女性的自由之路在何方?严歌苓对此也是上下求索,作为一名作家,她不可能也无法给出救世良方,她只能以自己的个性化体验,予以积极探讨。

首先,严歌苓呼唤一种强者抗争意识。严歌苓对她笔下的海外中国女性,同情之中不乏批判。在《扶桑》中,1840年唐人街的中国妓女们的牙齿经常是残缺不全的,因为“酒之后经常是殴打、行凶,然后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女人”,她们19岁就有被“养老送终”的资格,20岁就已经是太老的年纪了。作品里那个被掐死的女婴就是她们命运的缩影:为躲避警察搜查,唐人街妓院掐死了一个婴儿,因为害怕她的哭声暴露大家。“第三年,被掐死的女婴已化成一抔土,那曾有过一点咬人企图的两颗乳齿仍龇在泥土下,咬着春花秋草的根茎。仅仅在洋人一百年后的史书中它得到了一行如此记载:‘被卖到此地的中国妓女最年幼的一位,仅五个月。’”[2]这是对海外中国女性悲惨命运的控诉。而当代的那些移民女性,大多身处生存压力、学业压力、文化冲突等多重窘境,从物质到精神都濒于崩溃。但在同情之余,严歌苓却批判了她们身上的国民性弱点,特别是性格软弱,这是严歌苓最无法忍受的。在作者看来,这是她们受人欺侮的一个重要原因。她形容扶桑有着“母牛似的温厚、任人宰割的温柔”,甚至会发出“刀下的羊那种突发的无知觉的傻笑”。这样的女性形象在她的其它的作品中还有许多,比如小渔、伊娃、多鹤、王葡萄等。她们貌似无知无觉,少根筋式的温厚、善良,但也因此软弱无力、任人宰割。她把这种人物的特性解释成“佛性”:我全部接受你们的所作所为,允许所有恶的存在,这种接纳的姿态就是一种佛性的立场。[9]这种佛性是中国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相混合的结晶,是中国人胆小软弱、缺乏与现实抗争勇气而自我保护的精神屏障。严歌苓赞美这种佛性的包容与强大的同化能力,但又唾弃它的软弱和易被伤害。严歌苓说:“我很矛盾,爱着善良柔弱的人,又羡慕不善而刚强的人。”[10]这其实是弱者被逼迫之中的极端化的念头。作为这种思想的体现,她的笔下也出现了一个与传统中国人形象截然不同的强者——“恶霸英雄”大勇。这是一个梳着长辫子腰藏飞镖的中国恶棍,他本领高强、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不仅华人畏惧他,白人对他也闻风丧胆,尤其害怕他的飞镖。严歌苓对他的憎恨和厌恶溢于言表,但同时又掩饰不住对他的赞美:形容他是“生着兽鬓的俊美男子。像一头站立的豹子。”白人们在与大勇对抗时,“第一次意识到男性梳长辫竟显得如此凶险而英武”。这个充满力量的海外中国男性形象表明了作者的立场:与其让人欺侮,不如让人畏惧。

与这种强者意识相一致,严歌苓号召海外中国女性自强自立,这是女性自由的必由之路。严歌苓自身在海外的拼搏经历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严歌苓30岁才开始学外语,32岁移民美国。虽然移民前在国内已经小有名气,但来到美国后却只能一切从头开始。虽然有一个姑妈早年就来到美国,但她不愿寄人篱下,依靠自我打拼,终于拥有一片自己的天空。她形容自己是“对自己非常法西斯”的人,成功来自严格的律己。“聪明是顶靠不住的东西。一个人最优越的素质是顽强、坚韧。只有顽强和坚韧将如数报偿你所付出的一切:时间,精力,辛苦而枯索的整整一段青春。”[11]她的作品中有不少像她一样的奋斗型的女性形象,《无出路咖啡馆》中的大龄留学生“我”,其实就是严歌苓自传式的化身,为了生存,为了学业,每天辗转奔波,一口气跑十几个街区,从餐馆直奔学校;不睡觉也要把作业做好,以博得外籍教师的认可。最终,“我”的勤奋与努力赢得了白人的尊重。这种自传性的书写,是严歌苓对女性自强自立精神的最好阐释。

在严歌苓笔下,海外中国女性的自强自立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重建文化自信心。作为中华儿女,无论身在何方,都无法回避自身的文化根性。作为移民,她们必然会遭受异族文化的冲击,有着文化上的困惑、压抑和迷茫。但要想在海外立住根基、找到自我、获得自由,则必须要回归文化母体,重建文化自信。严歌苓笔下的海外中国女性历经文化困惑和失落之后,都走上了文化回归之路。如《扶桑》中扶桑放弃了爱她的西方的克里斯,最终选择了同一族群的大勇;《花儿与少年》中徐晚江漂洋过海嫁给老翰夫瑞,但始终与中国前夫暗中交往;《魔旦》中的男旦阿玫虽然与奥古斯特打得火热,但情感却留在中国女人芬芬这边;《无出路咖啡馆》中“我”最终离开了安德烈,选择了华裔里昂。对这些海外中国女性,西方文化是她们生存所必须面对的,而中国文化则是她们精神所必需的。只有在文化母体的怀抱中,这些流浪的海外游子们才能感到温暖、慰藉和自由。

最后,要想获得自由,还必须要获得政治上的强有力的保障,那就是祖国的强大。这是一个从20世纪初一直延续到今天的话题,是每一个海外中华儿女心中念念不忘的梦想。严歌苓所有的海外中国女性书写中,可以说都潜藏着这种政治渴望。这很自然地让人想到20世纪初郁达夫小说《沉沦》结尾主人公跳海自杀时的绝望呼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这种痛切的呼喊响彻近一个世纪,直到今天,对无数的中国人,特别是海外的中国人,声犹在耳,如同警钟。所幸的是,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和国际影响力的提升,今天,这种愿望正在逐步变成现实。

[1]爱德华·赛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9.

[2]严歌苓.扶桑[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

[3]严歌苓.无出路咖啡馆[M].西安: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1.

[4]倪立秋.新移民小说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46.

[5]严歌苓.严歌苓文集·魔旦[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223.

[6]沿华.严歌苓:在写作中保持高贵[N].中国文化报,2003-07-17.

[7]严歌苓.粟色头发[M]//吴川是个黄女孩.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208.

[8]何映宇.严歌苓:只在文字中“紧张”[N].新民周刊,2010-03-05.

[9]王娜.2006,我们阅读严歌苓[N].新闻晨报,2006-03-18.

[10]严歌苓.写在少女小渔获奖之后[M]//波西米亚楼.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98.

[11]画眉.严歌苓:我是对自己很法西斯的人[J].GOOD 好主妇,2002(5).

The Characterizing of Overseas Chinese Women in Yan Geling’s Novels

XIONG Xiu-y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Yan Geling’s novels abound with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women.That shows her concern over and sympathy for overseas Chinese women on the one hand,and on the other these females are used to reexamine and contemplate western culture.The overseas women of her novels, living a hard life in crevi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are put in a historical context of “watching” and “being watched”.While passively redeemed by westerners,they keep an eye on examining their redeemers; they are full of desire of freedom by being self-supporting and improving.Redemption and freedom are two basic perspectives from which Yan examines overseas Chinese women.She subverts the westerner’s self-opinionated myth of redemption and from her personal experience,investigates the means and possibilities of freedom-seeking on the part of overseas Chinese women.

Yan Geling; overseas Chinese women; redemption; freedom

I207.4

A

1001-4225(2012)01-0012-07

2011-01-14

熊修雨(1973-),男,江西九江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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