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常力
(深圳大学师范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丑女兴邦是一个外在形式与内在功能之间充满矛盾的理念,这两个方面并无必然联系。按道理,贤士贤女们对国家兴盛提出好的建议,做出卓绝的贡献,这属于内在优秀品质,与外貌的美丑并无必然联系。而且外在与内在双美与外丑内美比较起来,又更加完美。但在已经固化的一般观念中,外表的丑陋不但没有给人带来厌恶感,反而因为内心所具有的美德而成为被赞美的对象。这两种带有鲜明反差的特征何以被整合在一起?本文认为,丑女兴邦这一理念形成于先秦时期,《庄子》和《列女传》,是推动这一理念形成并定型最重要的作品。
《山海经》中有很多外貌奇异的形象,仅在《海外南经》中就有很多:“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贯匈国在其东,其为人匈有窍”、“三首国在其东,其为人一身三首”。[1](P187,194,199)这些形象从审美角度来说,无论是身生羽翅、胸口有洞,还是身有三头,怪异的外形带来的当然是审美上的丑陋。但是《山海经》在记录下这些奇异形象的同时,并没有附加对他们道德上的批判,从这些描写简单、几乎没有任何故事情节的记录中看不出他们道德上的善和恶。
《诗经》中很少有对人物形貌丑陋这方面的直接描写,只是《邶风·新台》中写了一位丑人。《新台》是一首讽刺诗,据《左传·桓公十六年》记载:“初,卫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属诸右公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取之,生寿及朔,属寿于左公子。夷姜缢。”[2](P146)卫宣公本来为自己的儿子娶齐国女子为妻,见女子貌美就据为己有,这首诗讽刺的就是这件事。值得关注的是,这首诗每一章最后一句都写到了淫乱之人的容貌:“籧篨不鲜”、“籧篨不殄”、“得此戚施”。[3](P61)籧篨,指的是前胸凸出不能弯腰之人,也就是今天所说的鸡胸;戚施,是指驼背不能直立之人。这种形象毫无疑问是丑陋的。在这首诗中,诗人将淫乱的卫宣公处理成一个相貌丑陋之人的做法,很可能是诗人的艺术加工。《国语·晋语四》中即说:“蘧蒢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4](P359)卫宣公不可能一人身有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残疾。诗人因为对其淫乱行为恨之深切,所以在进行艺术创作时把卫宣公写成了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丑人。对比一下就可以发现,《诗经》中受到诗人推崇、赞美的那些人物,如果写到他们的外貌,都是仪表堂堂、姿容美丽,例如《卫风·淇奥》中写贵族公子:“有匪君子,充耳琇莹”,《郑风·羔裘》中写贵族君子:“羔裘豹饰,孔武有力”,《秦风·终南》写一位秦国国君:“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3](P79,113,169)由此可见,在《诗经》中,那些容貌美丽、服饰华丽的人物是受到诗人赞美的对象。《诗经》中存在很多对道德低下人物的批判,但却少有对外貌丑陋形象的描写,像《新台》中的情况极为少见,这种缺失的现象似乎正可以说明丑陋的外貌正是诗人们在审美上排斥的对象。
《左传》作者对待容貌美丽的女性,基本上秉持一种批判的态度;而在对待容貌丑陋的人物形象时,《左传》往往将他们塑造成性情残暴、道德水平低下的恶人。而且《左传》中的极丑之人在形貌特点上还带有强烈的上古神话色彩残留——他们之所以丑陋,是因为他们容貌带有动物特性,这一点与《山海经》中的形象非常类似。这类形象在《左传》中不少,例如宣公四年对于子越椒的描写:“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昭公四年对竖牛的描写:“黑而上偻,深目而豭喙”;昭公二十八年对伯石的描写:“豺狼之声也”等。[2](P679,1256,1493)这些容貌丑陋之人不仅性情残暴,而且造成的破坏力极强,给所属家族带来了惨痛的灾难。《左传》中虽然没有描写外貌丑陋的女性,但对所写的多数丑陋人物形象,都明确地持有一种否定的态度,都将其写成恶人。可知《左传》对于极丑之人是批判否定的。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一直到《左传》,丑陋的形象还都与道德上的恶相联系,真正将这一审美观念扭转过来的作品是《庄子》。《人间世》中就写了一位丑人支离疏:“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5](P180)支离疏下巴弯到了肚脐,肩比头部还高,可见是个驼背非常厉害的残疾人,从外貌上看无疑是丑陋的。虽然支离疏身有残疾,但他“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不仅能够自食其力,甚至还能养活别人。更重要的是,正因为其残疾,在国家征兵之际他能不出征而免死,在国家赈灾发放福利之时,他又能领到一份救济。如果说对于支离疏,庄子仅仅是对其因为残疾而避祸表示肯定的话,那么以下几位丑人则明显地开始与美好品德联系在一起。
在《德充符》篇中,庄子先是列举了三位肢体残缺之人:王骀、申徒嘉和叔山无趾,并将他们与孔子、郑子产这些当世公认的贤人并举,或通过贤人之口直接对其进行赞美,或虚拟一个情节,让贤人接受这些残缺之人的批评。通过这样的安排,这些肢体残缺之人,从审美角度上看有缺憾的形象,具有了超出常人,甚至超出当时贤人的高尚道德修养。在这之后,庄子又写了三个形貌丑陋之人: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和瓮央瓦大癭。对于这三个形象,庄子并没有直接描写他们的丑陋,而是通过他们独特的名字暗示出他们外貌的丑陋。根据成玄英《注疏》的解释,“闉,曲也。谓挛曲企踵而行。脤,唇也。谓支体坼裂,伛偻残病,复无唇也。央瓦,盆也。脰,颈也。肩肩,细小貌也。而支离残病,企踵而行;瘤癭之病,大如盆瓮。”[5](P217)可知闉跂支离无脤是个四肢蜷曲而无嘴唇之人,瓮央瓦大癭则长了一个硕大如盆的瘤子。因为外貌极丑,所以成玄英评价他们是“穷天地之陋”。但对于哀骀它,各家只说他外貌丑陋,但这个名字与其外貌究竟有何联系,均语焉不详。炳海师对此已有考证,指出:“哀与衰两个字同源,衰有时指丧服,……所以,哀最初指丧服,是反常而又有所缺失之状。……骀,在这里指肤色黑…… ‘它’字有屈曲之义。哀骀它这个称谓暗含三层意义,是说他的形貌反常有缺失,肤色黑而又躯体屈曲,是一位驼背之人。”[6]这三个人物形象很丑陋,但他们却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道德感召力。对于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5](P206)鲁哀公在与他相处不到一年后,就要把国家交给他治理;而闉跂支离无脤和瓮央瓦大癭也分别得到卫灵公和齐桓公的欣赏。在这里,庄子非常明确地把外貌上的丑陋与道德上的崇高建立起了联系,并将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归纳为“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5](P216)也就是说道德上的善完全超越了形貌上的丑,审美上的缺陷因为道德因素的加入,已经不再是这些人物的缺点,相反,正是因为这些缺陷的存在,才更突出他们人格上的完美。如果他们是普通人,身体没有缺陷,那么他们的人格魅力也就会大打折扣。庄子正是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才成功塑造出这些品德高尚的形象。外貌丑陋与品德高尚并存一身的人物形象在《庄子》中第一次出现,也是在《庄子》中得以塑造成熟的。这种独特的审美特点,正是庄子一手开创的。但是将丑女与兴邦联系到一起,则要到汉末的《列女传》。
刘向的《列女传》作于西汉末年,是我国第一部女性传记集。刘向有感于成帝年间后妃祸乱后宫的情况,编写了这部传记,意图指向非常明确,那就是通过表彰美德、批判丑恶来达到劝谏的目的。《列女传》共写了三位丑女,都来自卷六《辩通传》,且在排列上前后相连,分别是第十、十一和十二篇,这就形成了一种密集排列、集中表现的效果。这种排列方式应当是刘向有意识安排的结果。
对比《列女传》中的丑女形象,会发现这些形象与《庄子·德充符》篇中的几位丑陋之人有相似之处。这类形象最基本的共同点是:容貌丑陋但道德崇高。而且两书中这一类人物的名字基本上都与他们生理上、外貌上的突出特点有关:《庄子》中的支离疏、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和瓮央瓦大癭都是这类情况;《列女传》中卷六第十一篇《齐宿瘤女》中的宿瘤女:“项有大瘤,故号曰宿瘤”[7](P235),这位女子脖子上长有一个大瘤,这个残疾是她形象上的一个致命伤。卷六第十二篇《齐孤逐女》中的孤逐女也是因为其容貌太丑,以至于被“三逐于乡,五逐于里”而得名。从上边的分析来看,《庄子》中的这些人物形象对刘向的创作是有一些启发的。但是只靠《庄子》并没有确立起这种审美——道德结合的模式,这其中的丑人形象或者只是将身体的缺陷作为来躲避乱世的挡箭牌(支离疏),或者虽有很高的道德声望,但却缺少具体的事功。那么,刘向对于《列女传》中的这几位丑女形象,又有哪些新的创造呢?
从属地上来看,钟离春是“齐无盐邑之女”,宿瘤女是“齐东郭采桑之女”,孤逐女是“齐即墨之女”,这三位丑女都来自战国时的齐地。刘向将这三位丑女设置为齐人,并不是一种随意的安排,也不是对齐地女性抱有成见。这种安排正体现了当时两种较为普遍的观念,而这两种观念正好分别反映了三位丑女的外貌以及内在特点。
首先,先秦及汉代的观念认为,东方人和北方人比较丑陋,丑陋的部位在脖颈处。《庄子·德充符》篇中提到的几位丑人,王骀和叔山无趾是鲁国人;哀骀它是卫国人,但被鲁哀公所推崇;闉跂支离无脤和瓮央瓦大癭分别被卫灵公和齐桓公宠信,也很有可能是当地人;只有申徒嘉是位于中原的郑国人。齐、鲁两国在东方,卫国靠近北方。《淮南子·地形训》中写道:“东方川谷之所注,日月之所出,其人兑形小头,隆鼻大口,鸢肩企行,……北方幽晦不明,天之所闭也,寒水之所积也,蛰虫之所伏也,其人翕形短颈,大肩下尻。”[8](P145)东方人和北方人在容貌上的缺点是“兑形小头”、“鸢肩企行”、“翕形短颈”、“大肩下尻”等,也就是说他们生理上的缺陷集中在头颈和肩背上,不仅和《庄子·德充符》中那些丑人脖子粗大、驼背弯腰的形象相吻合,而且《列女传》中这几位丑女的缺陷也集中在脖子和肩背等部位。就连上边提到的《诗经·新台》中被讽刺的卫宣公,在诗中也是一个“籧篨”、“戚施”之人,丑陋的部位也是在肩背处。由此可见,在那个时代,普遍认为东方人和北方人生理上的缺陷在头颈和肩背,刘向是根据当时普遍观念来设计人物形象的。
其次,齐地在先秦两汉时代一直是当时全国的经济发达地区,随之带来的是教育文化的兴盛,经过长久积淀,齐人逐渐形成了雍容与富于智慧的群体素养。而这种特征最明显的外在表现就是齐人在很多时候都喜欢使用一些机智的言说技巧表达自己的见解。《列女传》中的这三位丑女也不例外,她们道德上“善”的具体表现,就在于她们能通过高超的论辩技巧,成功地劝谏君王,扭转衰败政治的局面。这一点,与《庄子》中的丑人形象在行为表现上不同,《列女传》中这几位丑女在道德上的“善”有非常具体的行动。
这三位丑女在劝谏君王时运用的言说技巧,也完全符合齐人的群体特征。钟离春和孤逐女在与君王的对话中,都有意识地运用了隐语这种方式,也就是通过设置谜语,在解答谜语的过程中进行劝谏。钟离春面对齐宣王,一开始就展示了自己在隐语使用上的高超技巧:“言未卒,忽然不见。宣王大惊,立发隐书而读之,退而推之,又未能得。”齐宣王被震慑住了,只好说:“愿遂闻命。”[7](P231)钟离春得以从容不迫地陈述自己治国的观点。孤逐女在受到齐襄王召见后,分别用一个问题:“大王知国之柱乎?”和一个比喻:“王之国相,比目之鱼也”[7](P240)来引发齐襄王的注意力,果然襄王不明白,孤逐女也是在对襄王的讲解中非常有效地阐释了治国方略。隐语其实就是早期的猜谜活动,齐、楚两国人对之喜好最深。《文心雕龙·谐讔》中就说:“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9](P271)见诸史书记载的运用隐语的故事,大多数出自齐、楚两国。《史记·滑稽列传》中记录的第一位人物淳于髡就是齐人,他对于听不进正常劝谏的齐威王,采用的就是“说之以隐”的方式,三次帮助齐威王改正了过错。以上钟离春和孤逐女的故事正反映了齐人喜好隐语的特点。
除了使用隐语以外,这三位丑女在劝谏过程中,都有一种雍容平缓、不急不躁的语言风格,这在宿瘤女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齐闵王出游,周围百姓都去围观,唯独宿瘤女“采桑如故”,这种不为外界所扰得优雅作风引起了齐闵王的注意和欣赏,在经过简短交谈后,闵王决定载之回宫。但宿瘤女面对这种天降的宠幸,没有表现出惊喜,反而提醒闵王,自己要先回家禀告父母,而闵王也要正式行婚聘之礼。回到家以后,面对受宠若惊的父母,宿瘤女又拒绝了化妆打扮的要求,没有修饰打扮就跟随使者进宫。宿瘤女容貌丑陋,再加上没有化妆,引来闵王原有众夫人们的哄笑,弄得闵王很没面子。这时,宿瘤女不但不惊慌自惭,反而以“饰与不饰,相去千万”起兴,以“尧舜自饰以仁义”和“桀纣不自饰以仁义”所导致的不同结局为例,非常有条理地阐释了自己对治理国家的看法。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宿瘤女的所有行动、语言,都带有镇定、从容不迫的作风,这正是齐地舒缓民风的反映。汉代的两位大历史家就都对这一问题发表过看法,司马迁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以亲身经历说道:“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其天性也。”更是赞叹齐人“洋洋哉,固大国之风也!”[10](P1513)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也说:“初,太公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故至今其土多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11](P1661)可见,齐人以舒缓著称,这在当时已成为定论。
刘向在《列女传》中所建立起来的丑女兴邦这一理念,还与汉代一种重要的文艺思想存在紧密联系,是这一文艺思想具体的文学表现。这一文艺思想可以概括为:外表美的事物往往是恶的。作为汉代文学的重要代表,汉大赋即反映了这种文艺思想。作家花费大量笔墨,下了很大力气去铺张描绘的对象,在意义功能上到最后却遭到了否定,在文章结尾被推翻,成为被批判的靶子。尽管汉大赋因为在写作过程中对于前一部分赞叹描写得过于充分,而后一部分劝谏的内容又太少而招致很多批评,但毕竟整体的写法是追求“曲终奏雅”,所以在汉大赋中,外在表现被描绘成美丽的事物,都对人有害,在功能意义上都是“恶”的。
《列女传》卷三第十篇《晋羊叔姬》中的叔姬说:“有奇福者必有奇祸,有甚美者必有甚恶。”[7](P111)表达的也是这种观念。汉大赋经过司马相如等作家的创作,发展到刘向的时代,“劝百讽一”的缺陷已经暴露得很明显了。作为辞赋作家的刘向,对于这个问题也有所认识。刘向在《列女传》中写了那么多品质美好的女性,却几乎不去关注她们的外貌,不把她们写成美人,这很可能是因为刘向要刻意避免产生汉大赋那种意图与效果相反的情况。刘向塑造这几个个性鲜明的丑女形象,应该是为了进一步贬斥美女,减少美女对皇帝的不利影响。刘向尽管在作品中将这几个丑女的结局安排成为君主的王后,但他其实很清楚,在现实生活中,无论丑女的品德有多么高尚,汉帝国的皇帝也决不会挑选她们以充自己的后宫,更别说将她们立为皇后了。刘向在写这几个故事时,大概也不会奢望自己的故事能够变成现实。所以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把她们与外貌美丽内心狠毒的美人相对比,以肯定丑女的方式来达到对美女破国这一理念的进一步强化。而且从生活经验来看,当人们对一个事物恨之愈深,却又无法直接表达时,就很可能转向对与之相反事物的高度赞美上去。这时,对相反事物的赞美正表达了对原有事物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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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司马迁.史记[O].北京:中华书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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