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国风·召南·驺虞》诗篇本义新探

2012-08-15 00:49李昌礼
铜仁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毛诗经学诗篇

李昌礼

( 安顺学院 中文系,贵州 安顺 516000 )

《诗经·国风·召南·驺虞》诗篇本义新探

李昌礼

( 安顺学院 中文系,贵州 安顺 516000 )

关于《召南·驺虞》一诗本义的理解,古今学者众说纷纭。不论是“诗经汉学”、“诗经宋学”还是不带宗派门户偏见的“独立思考派”,对《驺虞》诗旨的探讨都没有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诗》之为“诗”是因为它本身是一部文学作品。如果结合《驺虞》诗篇的情感基调、诗歌反映的时代文化内涵以及先民生产力水平的实际状况来看,它应该是一首哀叹艰苦狩猎生活的诗。

《驺虞》; 本义; 新探

《驺虞》是《诗经·国风·召南》中的诗篇,其诗篇短小,语义丰富,是一首颇有争议的诗。原诗兹录如下: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早在汉代,《诗》学繁荣,先后形成了齐、鲁、韩、毛四家诗。《毛诗》与三家诗对《诗经》篇章的解读,出现了诸多的争议,《驺虞》是其中最具有争议性的诗篇之一。关于《驺虞》诗篇的争论主要集中在“驺虞”和“壹发五豝”的词义训诂以及由词义训诂所引申出的诗篇本义的解读上。《毛诗序》曰:“《驺虞》,《鹊巢》之应也。《鹊巢》之化行,人伦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纯被文王之化,则庶类蕃殖,蒐田以时,仁如驺虞。”[1]《毛传》云:“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1]106

唐代孔颖达尊信毛说,他对《驺虞》本义的经学附会作出了详细的疏解。他认为,“驺虞”是一种义兽,由于它不食生物,有仁心,因而用“驺虞”比做有仁心的国君。在文王的德化下,“庶类皆蕃息而殖长,故国君蒐田以时,其仁恩之心,不忍尽杀,如驺虞然。……《驺虞》当篇之义,由文王之化被于天下也,故得庶类蕃殖。即豝豵是也。总之言天下纯被文王之化,庶类又蒙其泽,仁心如驺虞,则王化之道成矣。所谓《周南》、《召南》王化之基也。”[1]105由于《毛诗》学派以“驺虞”为仁兽,直比国君,诗义解读处处不离“文王之化”,并把它提到“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高度,几乎全用政治道德的观点来解诗,严重歪曲了《驺虞》诗篇的本义。

三家诗早于《毛诗》,并先后立为官学,它们对“驺虞”的解说不同于《毛诗》。如《鲁》诗曰:“礼者,臣下所以承其上也,故《诗》云:‘一发五豝。吁嗟乎,驺虞!’驺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兽者也。天子佐舆十乘,以明贵也。豕牲而食,以优饱也。虞人翼五豝以待一发,所以复中也。作此诗者,以其事深见良臣顺上之志也。良臣顺上之志者,可谓义也,故其叹之长,曰吁嗟乎,虽古之善为人臣者,亦若此而已。”[2]426《齐》诗说:“五范四轨,优得饶有。陈力就列,驺虞悦喜。”又“驺虞,乐官备也”。[2]425东汉班固指出了三家诗的不足,他在《汉书·艺文志》中说:“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本义。”[3]比较《毛诗》与三家诗对《驺虞》诗篇的解读,《毛诗》认为驺虞是“不恶尽杀”的兽类,赞美文王之德。三家诗却认为“驺虞”是顺上之志的虞官,强调君臣关系。但由于经学的附会,不论三家诗还是《毛诗》,对《驺虞》的解读都难以圆通诗章之本义。

宋代是经学的变古时代,“变古”是宋代儒家经学发展的基本特征,宋代经学变古的基本内涵是疑古惑经,其运作方式主要表现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4]宋儒对《毛诗》的怀疑始于欧阳修,他不信子夏作《序》,并在《诗本义》中辨正毛、郑之失,断以己意。他说:“至于《二南》,其序多失。《麟趾》、《驺虞》二篇之《序》为讲师以己说汩之,不然,安得谬论之如此。”[5]欧氏对《诗序》的怀疑,开启了宋代“疑古惑经”的先河。之后,郑樵、朱熹指《诗序》之妄,王质废《序》不用,于是多数《诗》家相率弃《序》言《诗》,惟文本是求。虽然宋代《诗》学的“疑古”变革了《诗》学的许多内容,但《诗》学的政教色彩似乎并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加强,这是因为宋代《诗》学“变古”的最终目的也是要为宋代的社会政治服务。[4]11人们对《诗》的解说仍是“文王之化”的经学内容。如朱熹《诗集传》对《驺虞》一诗的解说:“南国诸侯承文王之化,修身齐家以治其国,而其仁民之余恩,又有以及于庶类。故其春田之际,草木之茂,禽兽之多,至于如此。而诗人述其事以美之,且叹之曰:此其仁心自然,不由勉强。是即真所谓驺虞矣。”[6]可见,宋儒对汉学产生怀疑,并以废《序》言《诗》对“诗经汉学”予以回应,希望通过“文本”揭示《诗》的内涵。“诗经宋学”虽然对“诗经汉学”做了一些修正,提出了探讨《诗经》本义的方法,为《诗》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给了后学者更多的启发,但由于《诗》学研究仍然无法摆脱经学的束缚,研究中不断产生新的附会,笼罩在诗篇本义上的迷雾同样没有厘清。

在历史的峡谷中,每一个时代的主流文化精神与主流意识形态,皆在阐释“经典”中获得体现。在《诗》学发展的流变中,不管主流文化对《诗》学如何影响,《诗》之为“诗”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宋明理学虽然也以经学手段阐释《诗经》,但心学的发展直接影响《诗》学的发展方向。从晚明的丰坊、季本到清代“独立思考派”的姚际恒、崔述、方玉润,他们注重日用的诗学模式,打破了《诗经》圣经贤传的神秘感和权威性,矫正程朱理学的僵化之弊,努力探求诗篇与“情欲心性”的关系,化解“诗经汉学”训诂解《诗》的凝重和“诗经宋学”解《诗》的空疏,他们以文学的眼光来观照《诗》学,为现代《诗》学的转型奠定了基础。明代季本有“《驺虞》,美虞人之事”的论断,直接为现代《诗》学派所沿用。如,唐莫尧认为,《驺虞》是称道猎人的射击本领。[7]陈子展认为,《驺虞》是为春日田猎、驱除兽害而举行一种仪式所作的诗。[8]这些论断都是以文学眼光解读《诗经》的具体表现。高亨认为,《驺虞》是贵族强迫奴隶中的儿童给他牧猪,并派一小官监视牧童的劳动,对牧童常常进行打骂,由牧童唱出的一首儿歌。[9]高亨的这种解读虽充盈着阶级斗争的政治内容,但同样不失其耀眼的文学光芒。可见,《诗》学的转型使《诗经》逐渐摆脱经学的束缚而成为文学原典,人们不断从新的视角对《诗》的本义做出探讨,成为《诗》学发展的时代要求。由于《驺虞》诗章本身的短小,其语义具有一定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从而使得古今学者们对其诗篇本义的理解出现如此大的差异。尽管那些《诗》学前辈在《驺虞》诗义上能够申足文意,创造新说,但他们的结论仍然值得商榷。

本文认为,《驺虞》是一首哀叹艰苦狩猎生活的诗。其理由如下:

首先,《驺虞》一诗与田猎有关。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西周还是汉代四家诗,抑或是现代多数学者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其一,“壹发五豝”和“壹发五豵”本身就与田猎有关,如“豝”、“豵”,《毛传》云:“豕牝曰豝”又“一岁曰豵”。郑《笺》云:“豕生三曰豵。”对于“豝”、“豵”的解释,三家诗都没有异议。三家诗与《毛诗》争议较大的就是对“驺虞”的解释。毛诗认为“驺虞”是一种义兽;《鲁诗》、《韩诗》认为“驺虞”为天子掌兽之官;《齐诗》认为“驺虞”是乐官。虽然《毛诗》与三家诗对“驺虞”的解释存在很大分歧,但这都不会影响对《驺虞》的田猎解读。其二,古代的典籍中有《驺虞》诗用于周天子田猎礼仪的文献记载。如《周礼·春官·大司乐》:“大射,王出入,令奏《王夏》,及射,令奏《驺虞》。”[10]《周礼·春官·乐师》:“凡射,王以《驺虞》为节。”[10]704《周礼·夏官·射人》:“王以六耦射三侯,三获三容,乐以《驺虞》,九节五正。”[10]947《礼记·射义》:“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其节,天子以《驺虞》为节。”[11]在西周文化的扩张作用下,《驺虞》融入了周王朝的礼乐文化体系之中,演变成为天子射猎的礼仪诗章,这说明《驺虞》一诗原本作为一首田猎诗的事实是无可争辩的。即使《毛诗》和三家诗对《驺虞》的解读存有分歧,但对诗中田猎内容的认识却是一致的。

其次,《驺虞》一诗所表现的是艰苦的狩猎生活。我们从《驺虞》诗章的具体文本来看,诗中有“彼茁者葭”、“彼茁者蓬”的环境描写,在莽莽丛生的芦苇丛中狩猎,没有安全屏障,猎取凶猛的野猪本身就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们再看“壹发五豝”的解释,郑《笺》云;“君射一发而翼五猪者,战禽兽之命。”清代王先谦对郑《笺》的解释予以了否定,他在《诗三家义集疏》中说:“以五豝备一发,非一发得五豕,一矢不能贯五也。”[2]425晚清朱一新在此基础上做了新的解释,他说,“射毕十二箭方为一发,一发五豝,非一箭射五豕也,十二箭乃能射五豕”[8]68其实古代的弓箭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精良,“一箭射杀五只野猪”或者“十二箭杀五只猪”,这都难以让人相信。当然,诗是特定语境下的一种艺术语言,对诗歌语言的解释也可以进行“艺术”的处理。如果将“壹发”解释为“一箭”或“十二箭”,这与当时生产力发展的客观实际相悖。笔者认为,“壹发”应该是指一个时间段或一个周期,即“一旬”或者“一月”。因为工具的简陋,“一旬”或者“一月”才可以打到五只野猪,说明狩猎生活本身就是相当艰苦的。我们再看《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请观周乐,鲁国宗卿叔孙穆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季札听完后非常感慨:“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如果从语法角度去分析,“犹未也”是指“周之基业”或是“周之教化”犹未完成;“勤而不怨”是百姓辛劳而没有怨恨。由此推知,《驺虞》一诗用狩猎的艰苦来比喻周先民立国之艰辛,恰恰能够表现出《诗经》“二南”礼乐化的基本意义和时代内涵。

第三,《驺虞》一诗的情感基调是哀怨的。季札观乐对《周南》、《召南》有“勤而不怨”的评论,由于《二南》诗歌在春秋时期就已经礼乐化,此时季札的观乐或许也难以真正领悟《驺虞》一诗所“怨”的内容了。然而《驺虞》是不是一首怨诗呢?《鲁诗》说:“《驺虞》者,邵国之女所作也。古者圣王在上,君子在位,役不踰时,不失嘉会,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及周道衰微,礼义废弛,强陵弱,众暴寡,万民骚动,百姓愁苦,男怨于外,女伤于内,内外无主,内迫情性,外逼礼仪,叹伤所说,而不逢时,于是援琴而歌。”[2]425东汉班固认为,齐、鲁、韩为《诗》训诂,“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如果说班固的这一评价比较公允的话,那么《鲁》诗的解说应该是符合《驺虞》诗歌的情感基调的。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曰:“《鲁》诗于作吁,于嗟乎驺虞者,叹伤之词也。”[2]425马建忠《马氏文通》曰:“叹字终于单音,而极于三音,至矣!”此处用三音节的叹词来抒发强烈的哀怨之情是符合诗意的。郑玄《笺》云:“吁嗟者,美之也。”[1]106其实“吁嗟乎”一词是可美亦可怨的。陈奂《诗毛氏传疏》中说:“美叹曰嗟,伤叹亦曰嗟。凡《诗》叹词有此二义。或言嗟嗟,或言猗嗟,或言于嗟。”[12]35“于嗟”表示悲伤怨恨的语气在《诗经》中是比较常见的。如《邶风·击鼓》:“于嗟阔兮,不我活兮!”《卫风·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秦风·权舆》:“于嗟乎不承权舆。”陈槃在论述“二南”的文艺思想时也说:“《驺虞》之‘吁嗟乎’明明是‘一发五豝’的悲叹之词。”[13]古代只有帝王将相,或是有名望有身份之人将田猎视为一种有趣的户外娱乐活动,而百姓的田猎多是为了获取生活资料,而且田猎遇上凶禽猛兽,常常伴有生命危险。《鲁》诗说《驺虞》是邵国女子所作,如果近于事实的话,那么诗章原始意义恐怕并没有赞美猎人之意了。

综上所述,我们对诗歌本义的探讨,可以大胆假设,但必须小心求证。《驺虞》诗篇语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包含在短短26个字中,但如果结合古代礼乐所反映的文化内涵、诗歌所表现的情感基调、古代劳动人民的生活状况以及实际生产力发展水平等多方面来进行考察,那么《驺虞》是先民对艰苦狩猎生活的哀叹之词的说法,更符合诗歌之本义。

[1]李学勤.毛诗正义(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05.

[2](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续修四库影印本.

[3](汉)班固.汉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3:761.

[4]谭德兴.宋代诗经学研究[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4.

[5](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M].四库全书影印本.

[6](宋)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4.

[7]唐莫尧.诗经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30.

[8]陈子展.诗经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69.

[9]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3.

[10]李学勤.周礼注疏(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696.

[11]李学勤.礼记正义(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914.

[12](清)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二)[M].续修四库全书本.

[13]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25.

A New Exploration of the Original Poetic Meaning ofShi Jing.Guo Feng.Zhao Nan. Zou Yu

LI Chang-li
(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shun University, Anshun, Guizhou 561000, China )

The ancient and modern scholars have various opinions on how to understand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Zhao Nan. Zou Yu. This article, making a further analysis of it from the previous studies of sinology ofthe Books of Songsand modern poetics and so on, concludes thatZou Yuis a lament poem about the hardness of hunting life.

ZouYu; original meaning; new exploration

(责任校对 印有家)

I207.22

A

1673-9639 (2012) 04-0027-04

2012-03-20

李昌礼(1978-),男,苗族,湖南麻阳人,安顺学院中文系讲师,《安顺学院学报》编辑,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地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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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郭玲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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