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亮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重庆 400047)
空间与时间是一对永恒的概念。“空间指物质存在的广延性;时间指物质运动过程的持续性和顺序性。”[1](P5081)
“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人类对世界的感知是从自身和周围空间的感知开始的,人类最初的经验是空间经验。心理学家们认为空间方位感知能力是人类最基本的能力之一,空间经验也是较早就能获得的基本经验。这些基本的空间概念和结构又通过隐喻成为人们理解其他概念的基本模式。[2](P48-51)所谓隐喻,通俗的理解就是在两种概念之间的相互关联的基础上,利用一种概念表达另一种概念。莱考夫(1987)指出,一个命题或意象图式模式从某一认知域投射到另一认知域的相应结构上就形成隐喻模式。隐喻模式用来对抽象事物的概念化、理解和推理。[2](P73)换言之,人们通过自身的经验而建立起始源的经验模式,这些经验模式帮助我们理解抽象概念并进行推理。
通常情况下,隐喻投射的源域(source domain)是已认知的具体,而目标域(target domain)是后认知的或抽象的,也就是说后认知的范畴是参照已认知的范畴形成的。“隐喻不仅是根据对具体事物的认知模式来认识和构造对其他事物的认知模式,而且是将整个认知模式的结构、内部关系转移,这种转移被称为源模式向目标模式结构的映射。这种映射是经验和理解的结果。”[2](P105)
回到空间和时间的认知问题。语言学家早就注意到时间概念在几乎所有已知人类语言中都是(程度不等地)以空间概念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心理学家也注意到儿童语言习得的顺序也是空间概念先于时间概念,并提出空间组织在人类认知中很可能占据中心地位。[3](P122)人们普遍认为在人类认知发展的过程中,空间概念的形成先于时间概念。由于人的最初感知是从感知自身和空间环境开始的,有人认为空间关系及其词语是最基本的。在认知和语言的发展过程中,最初用于空间关系的词语后来被用于喻指时间、状态、过程、关系等等抽象概念,这是概念隐喻认知的结果。[2](P48)
各种语言都大量运用空间词语表达时间,这正是时间的空间隐喻性质的体现。跨语言时间词语比较研究显示,由空间到时间的隐喻映射所保留的正是来源域的结构特性。由空间到时间的映射就保留了空间位移关系的一维、定向、动态的结构属性。Lakoff(1990)在对英语的时间表达分析时得出以下结论:时间是比照事物(如实体及位置)及其运动来理解的;时间是事物;时间的流逝是运动;既然运动是延续的和一维的,时间的流逝也是延续的和一维的。Lakoff还提出了空间隐喻的两种映射方式。在分析第二种方式时认为时间有广度,可以测量出来;一段延展的时间正像空间里的一个地区,可以感知为一个有界的区域。[3](P123)
张敏曾举例加以说明,隐喻映射最基本的功能是保留结构。例如在汉语中,描述时间的空间词语只能是表一维属性的“长—短、远—近(远古、最近、近年等)”,而不能是蕴涵二维或三维属性的“高—低、宽—窄”等等。由于时间具有方向性,同时具有不对称的属性,所以描述时间的空间词语也是表示不对称关系的“前—后”等等,而不是能表对称的“左右”。[3](P123-124)
对照现代汉语用例,“前、后”与“左、右”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前、后”可用于表时结构中进行时间表达,而“左”、“右”不可以。例如,我们可以说“黄昏前、黄昏后”、“黄昏前后”,却不可以说“黄昏左、黄昏右”,据笔者调查“黄昏左右”虽然人们觉得可以接受,但觉得很别扭。“前、后”与“左、右”的这种区别符合由空间到时间的隐喻映射规律。
然而汉语史上出现过“黄昏左右”、“月末左右”、“黄昏左侧”、“今春左侧”等用法。
在汉语史上,“左右”可以用在名词性时间词语后面表示时间,但用例很少。其功能是描述时间的位置,起给时间定位的作用。如:
(1)其月末左右,当小小疾患,迎来在此,则疾患除也。(《真诰·甄命授第四》)
(2)果是黄昏左右,万小员外和那万秀娘、当直周吉、两个使马的,共五个人,待要入城去。(《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月末”、“黄昏”是时间名词,“左右”用在时间名词后表示时间的位置。这种用法在南北朝时期出现,此后用例一直很少,直到现代汉语中依然较为少见。
和现代汉语一样,“左右”用在数量式时间词语后面的用法汉语史上并不少见。如:
(3)十二月十八日左右,梦以铁钗刺玄武。
(《真诰·握真辅第二》)
(4)我眼巴巴的盼今宵,还二更左右不来到,您且听着:堤防墙上杏花摇。(《西厢记诸宫调》卷五)
(5)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水浒传》第21回)
“左侧”就字面意义上来说相当于“左”、“左边”。在汉语史上,出现过不少用与表示方位“左”相当的“左侧”表示时间方位的用法。
“左侧”唐代始见用于时间名词之后表示时间位置的用法。例如:
(6)此至日午左侧,即便转出为新石,推陈石下。下讫,还依大家食时即餐饭。(《外台秘要·同州孟使君饵石法一首》)
《三国演义》中也有不少用例,有的用在时间名词如“黄昏”之后,有的用在表示时点时间的“数量”结构之后,如:
(7)诸多蛮将,受了计策,黄昏左侧,各渡泸水而来。(《三国演义》第88回)
(8)黄昏左侧,忽起微风。(《三国演义》第90回)
(9)二更左侧,遥望山前隐隐有军行动。(《三国演义》第93回)
(10)四更左侧,赶到箕山下,大叫:“车驾休行!李傕、郭汜在此!”(《三国演义》第13回)
《水浒传》也有一些用例:
(11)初更左侧,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水浒传》第44回)
(12)再说宋江人马,当晚黄昏左侧,李逵,樊瑞为首,将引步军在城下大骂。(《水浒传》第83回)
(13)当时已是三更左侧,前面已是益津关隘口。(《水浒传》第85回)
此后,在《初刻拍案惊奇》、《醒世恒言》、元代散曲、元明话本小说、明清小说《杨家将》中均有用例。如:
(14)盼佳期今春左侧,海棠開不見他回來。(元·刘庭信《新水令·春恨》曲)
(15)黄昏左侧,提了刀,竟奔舱里来。(《初刻拍案惊奇》卷27)
(16)当晚约莫也是二更左侧,分付娘道。(《醒世恒言》第13卷)
(17)将近黄昏左侧,向御书楼边放起火来。(《杨家将传》第25回)
这些用例中时间表达似乎违背了由空间到时间的隐喻规律,因为它们似乎没有保留时间是有方向的、具有不对称的属性,似乎没有反映来源域的结构特性。现代汉语没有与“左侧”相当的、用“左”、“左边”等用在时间名词或表示时间的数量结构之后描述时间位置的用法。
那么汉语中为什么会出现“左右”用在名词后的用法,而这种用法又相对较少?特别是,汉语史上怎么会出现“左侧”用在名词后描述时间这样明显“不符合”由空间到时间的隐喻映射规律的语言现象呢?下面我们分别对“左右”及“左侧”加以讨论。
《现代汉语八百词》没有列举“左右”用于时间名词后面的用法。但列举了“十点左右钟”这样的例子。[5](P704)这是因为“数 +年/月/日/时(点)”是数量结构,“左右”用于其后表示的是时间的概数意义。《现代汉语词典》在“左右”词条有一义项:方位词,用在数目字后面表示概数,跟“上下”相同。
如前所述,类似的这种“左右”用在数量式时间词语后面的用法汉语史上也并不少见。
例(3)-例(5)中“十二月十八日”、“二更”、“初更”是数量式时点词语,属于习惯基准时间序列。习惯基准用以推算和指定时间的位置顺序,从而表示年份、季节、月份、日期、时刻等的时间序列,具有给历法时间定位的功能。从认知角度看,这类时间词语反映在人们思想意识中的是数量概念。这从我们的日常用语中可以得到证实。例如,我们经常用“几”、“多少”来问具体时间,“几号、几点”、“多少号”等就反映出人们对表示时间的位置顺序的数量式时点的认知是以数量方式来感知的。
在人们的心理认知上,数量式习惯基准时间序列时点词语与一般的数量词没有区别,故而“左右”可以用在这些时间词语之后表示从某一时间稍前到稍后的一段时间。因此“数量式时点词语+左右”既有给时间定位的描述时间功能,也有表达数量概念的功能,而其核心是表达概数。
通过对汉语史电子语料库的大范围检索,我们发现在表示从某一时间稍前到稍后的一段时间时,能够用在“左右”前的表时名词数量有限,目前仅发现前面提到的“月末”、“黄昏”等极少数词语。
这表明在表示从某一时间稍前到稍后的一段时间时,能够出现在“左右”之前的名词有严格限制。细究起来,“月末”、“黄昏”之类其实还是与前面所说的数量式习惯基准时间序列时点对应的。就农历而言,“月末”一般指每月25-30日这样一个有时间跨度的时间点。“黄昏”也与一日之中的某一时间序列对应。全和钧(1982)指出,古代采用自然特征计时,汉以前昼夜虽区分为若干段,但划分数量的多少、每段的名称都没有统一。随着社会的发展,到西汉时一日中时间的划分更细致,名称也渐趋统一。例如汉初《淮南子》中就把白昼分为十五个部分:晨明、月出明、朝明、早食、晏食、禺中、正中、小迁、晡时、大迁、高春、下春、悬车、黄昏、定昏。[6]因此,“黄昏”实则与一日之中的某一时间序列对应,因而也有数量式时间的特征。如前所述,“左右”用在表时间的数量结构之后,既有给时间定位的描述时间功能,也有表达数量概念的功能,而其核心是表达概数。正因为“黄昏”内含数量特征,也就可以与“左右”结合使用。但是,“月末”、“黄昏”虽然本质上与数量有关,但从形式上不是数量式词语,在人们的心理认知上并不与数量发生直接的关系。因此从时间的一维性和方向性来说,“左右”并不十分协调,所以“黄昏左右”这类用法虽然可以接受,但并不常用。
“左侧”东汉始见用例。原是空间概念,表示“旁侧”。如:
(18)大神言:“是皆实无欺而已。乃豫知天君意所施为者,为上第一之人,可在天君左侧。”(《太平经》庚部卷110)
(19)比如国有忠臣良吏,不离左侧。(《太平经》庚部卷110)
到唐代,“左侧”可用来表示概数,如:
(20)右七味,捣筛,蜜和丸如梧子,饮服十五丸左侧,渐渐常加,以利为度,不限丸多少。(《外台秘要·心腹胀满及鼓胀方一十四首》)
(21)束皙云:“赵惠文王子何者,吴广之甥,娃嬴之子也。”……若娃年二十如王宫,至此亦年六十左侧,亦可称老。(司马贞《史记索隐》)
“左侧”表示概数的用法,与东汉时出现的以“左侧”表示“旁侧”的用法有关。“左侧”原是表示空间的词语,在表示“旁侧”这一意义上与“左右”相同,“左侧”与“左右”均由相对具体的空间“两旁”义发展为表示较为抽象的概数意义,并不明确表示“少”或“多”。
“左侧”实际上表示的就是“左右”义。上例(6)中“日午”本为一个时间点,与数量式习惯基准时间序列中某一时点相对应。“日午左侧”表示包含“日午”两端在内的一个较大范围的时间范围,实质上表示的还是一个数量概数。“黄昏左侧”中的“黄昏”实则与一日之中的某一时间序列对应,因而也有数量式时间的特征。同理,“今春左侧”中的“春”是春夏秋冬序列中的一个。
那么为什么可以说“日午左侧”、“黄昏左侧”、“今春左侧”、“二更左侧”,而没有“日午右侧”、“黄昏右侧”、“二更右侧”的用法呢?
我们觉得,这首先与“左”的使用范围比“右”大有关。即以《辞源》所收“左”、“右”词条的词语数量而言(不含同时包括“左”、“右”的词语),除去人名,“左”82条,而“右”33条,“右”词条的一些词语并没有与“左”相对的说法。“左”出现频率更高(事实上,我们也没有发现用“右侧”表示概数的用法)。根据标记理论,在一对反义词中,常是一个有标记,另一个无标记。我们觉得相对来说,“左”可以看作无标记的,而“右”是有标记的。因此“左”经常涵盖“右”的用法,“左”甚至可以含有“左右”的意义,例如“左近”义为“邻近、附近”。郦道元《水经注·夷水》:“县东十许里至平乐村又有石穴,出清泉,中有潜龙。每至大旱,平乐村左近村居辇草秽著穴中。”现代粤方言的“左近”有“上下、左右”义,如广州话七十岁左近。[7](P1133)
总之,“月末左右”、“黄昏左右”之类因为“月末”、“黄昏”与数量式习惯基准时间的序列时点对应,因而“左右”既描述时间位置又表示数量概数。“日午左侧”、“黄昏左侧”、“今春左侧”、“二更左侧”中的“左侧”则因为表示“左右”的意思,本质上仍然与数量有关。换言之,这些“左右”、“左侧”虽用在名词或数量词之后表示时间,既有给时间定位的描述时间功能,也有表达数量概念的功能,但其核心是表达概数。因而这些“左右”、“左侧”与时间的一维性与方向性无关,这些用法并没有违反时间的认知隐喻映射机制。
[1]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
[2]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3]张敏.认知语言学与汉语名词短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4]李向农.现代汉语时点时段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5]吕叔湘,等.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6]全和钧.我国古代的时制[J],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年刊,1982,(4).
[7]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