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同彬
“西部文学”是近几年文学研究中比较有活力的一个研究视野,但与其它新兴研究视野一样,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它也存在着一个边界逐步扩大、不断泛化的趋势。比如“西部文学”这一概念的界定,原来那种主要以地理区域、民族身份、风俗文化等为依据的简单方式,已经在研究过程中被拓展了,比如赵学勇老师提出的“建构一种广义上的‘西部文学’概念”,就摆脱了这一视域狭义化和封闭化的局限,试图引导西部文学创作实现能够与世界文学对话的“大目光”和“大境界”。但这种开放性的、多元性的“大”在具体的文学研究实践中很可能被“大”而化之,以至于“西部文学”作为一个研究对象和研究范畴日益膨胀,即便以丁帆老师在《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中提出的强调审美逻辑和文化精神的“文化西部”这样的概念来约束,那“西部文学”仍旧是一个越来越复杂和含混的概念,其内部产生的诸如什么是“西部文学”、什么作家作品属于“西部文学”仍旧是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当然,现在很多前沿的文学学术话题也都存在着这样一个概念界定的模糊问题,比如什么“底层文学”、“打工文学”、“女性文学”、“80 后”等等。这种边界的扩大和泛化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在动摇“西部文学”这一概念的合法性和有效性,我个人认为需要调整思维,我在文后会进一步说明。再比如,对于“西部文学”的研究,在视角和理论上呈现的面相也已经足够深入,历史的、文化的、地理的、民俗学的等等,很多前沿理论也都已经运用到了“西部文学”的研究中,包括今天我所使用的这个所谓的“全球化”的理论视野,很多年以来在“西部文学”研究中就频频出现(宁夏大学的郎伟教授早在十年前就提出了“全球化时代的西部文学”的概念),譬如今年6月份在石河子大学举行的“全球化语境中的区域文化与文学国际研讨会”,以及同期北京举行的“第五届中国南京·现代汉诗论坛——全球化时代少数族裔的诗歌写作”等,都在强调这个似乎越来越大而无当、无所不包的“全球化”,它和“现代性”、“现代化”、“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一些概念一样,本身已经成为一个面相复杂的学问,似乎永远说不清、道不明。而我今天继续使用“全球化”这一视野的主要原因,在于我后面所要强调的那个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现代化引发的全球性的“差异”的凸显和消失,以及在这种“差异”的矛盾处境中“西部”及“西部文学”的“他者”困境,不得不因利就便地暂时使用这个能够描述和涵盖这一趋势的“全球化”的概念。
我们的“西部文学”概念和西方在19世纪全球化过程中产生的“文学地域主义”(1 iterary regionalism)或“地域文学”(regional literature)类似,是多样性与同一性、现代性与传统性、地域性与全球化的矛盾统一体。而这些矛盾就是由全球化推动的“差异”凸显造成的。伊丽莎白·艾门斯(Elizabeth Ammons)在《美国地方色彩作品:1880-1910》中指出,19世纪末的美国文学地域主义既象征了美国民族主义的理想,也反映了地区、种族、性别等差异引起的矛盾①。从本质上讲,我们的“西部文学”就是在民族国家内部因现代化发生的“差异”矛盾形成的,因为地域、历史、文化等复杂的原因,“西部”形成了与中东部的巨大差异,这是形成“西部文学”这一特殊的文学诉求的真正动力。
全球化拥有两种看似矛盾、实则一致的面相:凸显差异、消灭差异。全球化正如吉登斯的定义:世界范围内社会关系的强化②。它“是人类在工业化基础上,超越民族、地区和国家空间和制度限制,在全球范围内实现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普遍交往过程”。这种普遍交往和相互依赖的强化势必在不同形式的共同体的内部和外部制造更多的“差异性”,甚至是“差序性”;或者进一步讲,全球化就是在普遍联系中凸显“差异”或“差序”,从而区分出越来越多的“少数”和“多数”、“进步”和“落后”、“强势”和“弱势”,以至于全球化时代的所有问题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前者与后者的交流、融合、对峙、摩擦甚至斗争,这在现代性的开端就发生了,一直延续并扩大化。但最终全球化的结局是蚕食并消灭差异,这两种面相是相辅相成的,即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各种差异自然而然地显现(既在民族国家之间,也在民族国家内部,同时也包括阶层、性别等集体性话语),但全球化与生俱来的同一性进程也导致吉登斯所谓的“地方自治与地区文化认同性的压力日益增强”,试图以“差异”合法性的确立对抗“同一性”和“同质化”。全球化的这种“差异”特征制造了太多复杂的矛盾格局,比如东方与西方(东方主义、后殖民和第三世界批评)、男人与女人(女性主义)、阶级或阶层之间(资本主义文学、社会主义文学、底层文学、打工文学)、城市与乡村(都市文学、乡土文学)、民族或种族之间(少数族裔写作、汉族中心主义等),我们所说的“西部文学”不过是这些差异的一种综合体现。正如最终在全球化中,“差异”要让位于“同一性”,所谓“落后”认同于所谓“进步”、女性仍然深陷男权中心主义,纵观全球化,几乎所有“少数”向“多数”的抗议在本质的层面上都失效了,因此尽管“西部文学”在努力彰显“西部”在文化、历史、宗教、民族等方面复杂而深厚的文化多元性和差异性,但它仍旧不得不目睹着这种“差异”被忽视、被冷落、被消弥。就像雪漠的《大漠祭》,无论对凉州文化原生态的呈现多么震撼、对西北农民的痛苦蜕变揭示的多么深刻,都无法回避这样一个文化生态的悲观主义情绪:对大漠的祭奠、对古老文化的招魂;或者像最近李城的长篇小说《最后的伏藏》和阿寅的《土司和他的子孙们》,那个民国十八年的民族乌托邦和藏汉交融地区原生态的民族生活风貌显现的藏族牧人和藏族文化的独特性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还有杨显惠的《甘南纪事》和陕西作家王海的《城市门》反映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对草原文化原生态及“秦砖汉瓦”的冲击引发的文化裂变,也弥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意味。归根结底在于,全球化的“差异”格局中“少数”或者“弱势”永远都是“多数”、“强势”话语中的一个不平等的“他者”,而“西部文学”面临的“他者”困境是多重的,至少可以呈现为两种突出的对立和矛盾。
“西部”对于中国这样一个民族国家的想象的共同体而言,充满了太多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既有以多样性、丰富性为表征的文化异质、历史异质,也有以冲突性、对抗性为表征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异质,尤其是后者,既突出又敏感。但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民族国家,“西部”从交流、融合,再到对峙、反抗的过程中,虽然经常表现出勇毅、强悍的面相,但最终还是不断被压制的“他者”。酒井直树在分析民族国家的时候认为:“一个民族国家可以要用异质性来反抗西方,但在该国民中,同质性必须占优势地位。如果不建立黑格尔所说的'普遍同质领域’(universal homogenous sphere),就成不了国民。所以无论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现代国民的现代化过程应该排除国民内部的异质性。”③齐格蒙特·鲍曼也说:“民族国家的成功应该归功于对自主性共同体的压制,它会竭尽全力地反对‘地方主义’、地方风俗和地方方言,以种族的传统为代价,来促进一个统一的语言和共同的历史记忆;国家发起、国家监督的文化斗争(Kulturkampfe)越是坚决,民族国家在创造一个‘自然的共同体’的成功上,就越是完美充分。此外,民族国家(与今天的期待中的共同体不同)并没有赤手空拳地去着手这一任务,并且不会想到单是依靠灌输的力量。它们的努力,得到了官方语言、学校课程和统一的法律制度合法的强制实施的强有力的支持……”④所以,作为民族国家的他者,“西部”的文化、民族、宗教的异质性是“西部文学”重要的特征,但由于民族国家毫不松懈的通过各种方式对这种异质性进行排除和压制,这就使得“西部文学”在描述、呈现、表达这些异质的文化、历史和心理的时候,始终处于一种特殊的危险地带,那个“真实的西部”总是受困于一些政治障碍,因此很多作品都是欲言又止的、遮遮掩掩的,或者很多作者干脆就在主流意识形态划定的那个模式化的“西部”想象中带着镣铐起舞或作茧自缚,有时候能真切地感知到他们有一肚子的话没有讲出来,或者即便通过各种艺术手段渗透和表达出来,也缺乏真正的关注和认同。
记得2010年阅读了刘亮程的《凿空》,当时非常失望,并在《南方都市报》发表了一篇批评性的书评,认为这部长篇小说回避了一些地域乡土瓦解和崩塌的重要因素,抽空了族性特征的矛盾冲突及其政治困境,没有召唤出那些乡土文化和历史中的“鬼魂”。后来我也对自己的这一批评方式做过一些反省,因为不生活在西部、不了解西部就永远无法体察那些西部书写者的困境,而仅仅依据某些理论就武断地认为“西部文学”应该怎样写是不合理的,这仍旧是把“西部”作为一个俯视的他者进行一个极其理念化的历史想象。最近看到《天南》的主编欧宁因为12月份要做“新疆专题”,对李娟做了一个采访,采访中的对话双方呈现出了一种潜隐的、复杂的“对立”关系:
……
欧宁:你觉得新疆最令你沉迷的地方是什么?最令你不喜欢的又是什么?
李娟:我觉得新疆最让我喜欢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在这里,哈哈,我不太喜欢出远门,到处去玩儿呀什么的。这个东西可能与人的生长经历有关系吧,我从小不停搬家,搬得够够的,一个地方是我的家,我就在这儿待着,我不用天天交房租费,也不用东搬西搬的,稳稳定定,所有东西都放在那个地方,不用害怕丢失呀什么的,我因为这个而喜欢新疆喜欢阿勒泰。我到哪里生活都很好,我在杭州啊什么都生活过,如果有机会有条件能够继续生活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的,巨蟹座嘛哈哈,爱家的星座。
欧宁:那新疆有没有让你不喜欢的地方?
李娟:有吧,任何地方都有让人不喜欢的地方。我想想看,到哪儿都一样,不喜欢的地方,唔??也不是百分之一百,不喜欢的地方也还是有的,但是,并不是新疆的错,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比方说不习惯,才会不喜欢它。我觉得我会喜欢任何地方的,内地也好,我在四川也待过11年嘛,我会喜欢任何一个地方的,因为没有什么最好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最坏的地方。
……
欧宁:你在为谁写作?
李娟:归根结底为自己吧,希望有人能看到,希望自己一边写一边状态更好,心情更舒服,然后希望得到别人的回应,反正就是为自己吧。
……
欧宁:你平时关心政治吗?
李娟:也关心吧,以我的方式。
欧宁:什么样的方式?
李娟:了解就行了,了解真相就可以了。要不然我有什么办法呢?
欧宁:你可以讲讲你跟体制的故事,你曾经在政府部门工作过,也参加了这个地区的作协。
李娟: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简单的人情问题,这个工作性质本身我可能不认同,可能女性不太一样吧,我觉得领导对我挺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的确是依靠这个单位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⑤
欧宁试图通过提问的方式引导李娟说出他想象中的“西部”作家的创作心理和存在形态,而李娟却有意无意地回避和抗拒了。当然,也许李娟的写作和她的文学观念,及其与现实的关系的确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欧宁的这种提问方式本身也是值得深思的。即,一个“西部”的局外人该怎样想象西部书写者?在民族国家的围困之中,也包括后面提到的全球化的影响之下,西部、西部文学、西部作家比我们原有的异质化想象要复杂得多。无论是像刘亮程、李娟那种温情的、游移的书写,还是沈苇的《安魂曲》那种直接切入时代心脏的书写,或者是雪漠近作中那种带有原始主义、宗教本位主义的鼓与呼,事实上都无法改变西部、西部文学的他者地位,他们往往处于一种艰难的、尴尬的自我倾诉、自我认同和动情互喊却乏人“关怀”的特殊语境中。制度、意识形态似乎从未停止对“西部”、“西部文学”的支持,但必须要在它所容忍和允许的范畴内存在,这实际上不是改变西部的他者性,而是在强化它,或者压制它的异质性。也包括广义上的西部文学研究,也有一个自我建构的无奈过程:“新世纪之后,随着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举措的全面实施,借助于政策的扶持和科研资金的引诱,西部一些高校和研究机构与时俱进或投时代所好,改变观念,整合资源,通过国家、省部级西部项目、课题的积极申报和实施,将西部文学的自我建构意愿从民间和社会层面引领到学校和学术区域,以极为强势的话语表述将西部文学人为推介到了人们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关注视线之中。”⑥
对于“西部”、“西部文学”而言,全球化是比民族国家要强大得多的力量。“东部”与“西部”的差异、矛盾不过是全球化趋势在民族国家内部的一种显现,而全球化首先要同一化或者取消的就是“民族国家”。按照沃勒斯坦的观点,“从一开始,资本主义就是一种世界性经济而非民族国家的内部经济……资本绝不会让民族国家的边界来限定自己的扩张欲望。”⑦所以,随着资本力量的渗透和扩大,民族国家的边界首先被打破,然后就出现赖特所说的局面:“民族国家似乎正在被侵蚀,或者也许在消失。那侵蚀力是跨越国界的。”⑧最终的结果就是黑格尔所预言的,现代世界受到“错误的同一性”、“欠缺的同一性”的折磨,这个过程的一体化充满了暴力,一方将另一方强行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形象地体现了全球化的这一特征。与西方不同的是,我们的现代化过程中形成的这个民族国家与全球化达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合谋,或者我们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强化和推动了了全球化最野蛮、最专横的一面,导致于这个共同体内部在推动全球化的时候更加地粗暴、更具功利性和强制性。而这一特征某种程度上是不分什么“东部”和“西部”的,或者只是说前者早一点、后者晚一点,目前“西部”所承受的全球化之痛,“东部”也在承受,只是后者因为开始得早,以及历史、文化、民族、宗教的异质性不突出,所以始终很难有那种特别激烈的、决绝的抗争。而“西部”作为全球化和民族国家的双重的他者,正在承担越来越多的经济发展的恶果。今年第19期的《财经》的一篇文章再一次突出这样一个自然生态、环境污染的地理问题:《中西部不能承受之重》。正如西方向东方、发达国家向欠发达国家转移经济发展的生态成本,东部也在向西部转移这种成本,而借口和许诺的现实幻境就是经济发展、物质进步,而相应的文化多样性的衰减和生态主义灾难则被忽视或掩盖。因此,“西部文学”一直以来就具有浓厚的、自觉的文化生态意识和自然生态意识,或者说目前中国绝大部分的“生态文学”都属于广义上的“西部文学”(姜戎的《狼图腾》、郭雪波的《沙狼》、《青旗·嘎达梅林》、“西藏主题”作家杨志军的系列作品等等),例证举不胜举。甚至于现实层面最具震撼性和对抗性的民间生态保护运动,也是发轫于西部(什邡)。
但全球化终究是难以抗拒的,全球化的不可抗性就在于它许诺和实现的物质进步瓦解了“西部”及其内部诸如民族、地域、文化等诸多共同体认同的有效性和坚固性。当作家、知识分子等社会精英群体在为维护生态和文化多样性声嘶力竭地呼喊时,政府官员在想什么?商人在想什么?普通百姓和下层群体在想什么?某种程度上讲,西部是一个贫穷的西部,而贫穷又和文化、历史、宗教、民族的异质性相互联系,与贫穷一起消失的也必将是这种异质性,或者文化多样性。但又有多少人能拒绝物质富有的诱惑呢?或者,我们凭什么以宗教、文化的名义剥夺别人追求富有的权利呢?现代化或全球化已经改变了人们的幸福观,或者像马克思宣告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就所谓的文化精英群体而言,也包括西部的作家、学者,无论他们多么热爱“西部”的文明、文化,都无法掩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对一体化的认同和屈从,对追求商品和消费的难以遏制的冲动。
青海诗人吉狄加马对于全球化与西部文学有这样一种判断:“我们处在一个不是你愿不愿意走向世界,而是世界正势不可当地向你走来的时代。我们说中国西部文学体现了一种个性化写作的风格,具有民族的、地域的鲜明烙印,但是,这种个性又建立在对时代文化气息的把握、对国内外社会环境认知的基础上。今天的中国西部同样处在全球化的语境中,数字化、信息化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现实的压力、观念的振荡与日俱增。从自然环境的表层到深度的文化领域再浮现于人们的生活与思维方式,一切都在剧烈变化。如何既坚持独立的写作立场,探索地域文化的价值,又适应世界的发展,这是一个时代的考验。”⑨但这一考验对“西部文学”而言是极其艰难的。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在谈到民族文化时说:“游牧方式的式微是历史的必然,谁都没法阻止,但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传承来说,必须要人为地去保护它,哪怕是用一种表演的形式也要把它传承下来。”就怕那种既有地域性、独特性,又有所谓时代性、世界性的“西部文学”或“西部文化”的设想,最终被时代性、世界性的一体化掏空本质,就像游牧方式,变成文化符号、旅游资源,变成“表演”。
美国的“文学地域主义”创作及詹姆逊所提出的“文学地域主义”批评,是随着全球化对地域文化的消解而成长起来的,虽然这同样无助于阻止全球化的一元化危机。在这个过程中“文学地域主义”的边界和中国的“西部文学”类似,也存在着一个边界扩大的危险,如鲍威尔就认为文学批评地域主义是一种新的文化研究模式,将地域文学文本置于更广阔的文化、政治、历史和地理中去考察。但结果只能导致越来越多的作品属于“文学地域主义”,但真正的地域性往往得不到真正的体现和维护。所以,我认为对“西部文学”而言,首先要缩小这一概念的边界。
只有那些真正具有“西部性”的作品才是“西部文学”,所谓的“西部性”包括两点:一,在内容上要有鲜明的、明确的文化、历史、民族、宗教等地域性特征;二,对于民族国家和全球化要有明确的反思甚至反抗的意识,那些过度浪漫化、田园化、意识形态化的“伪饰”西部的媚俗性书写,缺乏必需的“冲突”,我认为不是真正的“西部文学”。我个人认为西部文学首先是一个文化问题,然后才是一个文学问题。因为对于“西部”乃至整个中国而言,文化问题比文学问题要重要的多,有的时候为了守住西部的多元文化特征,策略性地牺牲文学性、艺术性都是必要的。比如西安作家鹤坪的长篇小说《民乐园》,在小说艺术上显然并不成功,较为陈旧,但对于老西安文化而言,他的小说中的“地方性知识”起到了难能可贵的文化凭吊、文化挽留的功能。某种意义上讲,守住西部,就是守住中国文化的异质性、多样性,就是守住东部文化根源的最后的“堡垒”,从这个角度上讲,很多优秀的西部作家作品被冠之以“西部文学”并不会降低作品的价值。当然,能够把地方性、地域性与文学性、艺术性、普遍性、世界性有效地贯通和融合的作品似乎境界更高,但后者某种程度上总会限制或削弱前者,所以我宁可支持那些在艺术性上有所欠缺,而在“西部性”的彰显上异常触目的作品。
李国平认为:“对于西部作家乃至整个西部文学来说,人们淡化或者忘记其西部身份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淡化或忘记本身即表明西部文学已然融入了中国文学的整体,西部作家的创作已经走出了西部,走向了全国,因此西部文学的研究者事实上相应地也应该淡化或忘记其西部身份。”⑩对于这一观点我只能认同一半,即我前面所讲的那一类作家不但不能淡化“西部性”,反而应该强化“西部性”,而另外有一些西部作家的优秀作品完全有理由、有实力放在全国的范围内考量,尤其他们的文本并不以彰显、突出“地方性”、“西部性”为目的,比如甘肃小说八骏中的很多作家的作品都属于这种情况,像弋舟的《走失于葵花之间》、叶舟的《欢乐送》、严英秀的《被风吹过的夏天》等等。
【注释】
①刘英:《全球化时代的美国文学地域主义研究》,《国外文学》2012年第2期。
②[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56页。
③[日]酒井直树:《现代性与其批判——普遍主义与特殊主义的问题》,张京媛主编《后殖民主义与文化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8—409页。
④[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270页。
⑤《李娟专访:没有最好的地方,也没有最坏的地方》,http://www.alternativearchive.com/ouning/article.asp?id=871
⑥王小风、王元中:《西部文学的历史建构及其所面临的问题》,《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
⑦[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
⑧[英]齐格蒙特·鲍曼:《全球化》,郭国良、徐建华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54页。
⑨王小风、王元中:《西部文学的历史建构及其所面临的问题》,《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
⑩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