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帆
新时期以来,西部文学经过了三代作家的努力,形成了良好的发展态势,在80年代崛起的西部第二代作家有:张贤亮、邵振国、冯苓植、柏原、王家达、陆天明、肖亦农、唐栋、李奎斌、李本深、马丽华、周涛、扎西达娃、阿来(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等。自90年代后期以来,又一批崛起的作家有:红柯、雪漠、郭文斌、董立勃、石舒清、漠月、唐达天、刘亮程、冯秋子、维色、张存学、卢一萍、风马、娜夜、阳飏、人邻、张子选、匡文留、古马、高凯、周舟、高尚、牛庆国、南山牛、沙戈、沈苇、王锋、秦安江、贺海涛、曲近、北野、才旺瑙乳、旺秀才丹、扎西才让、班果、梅卓、马非、马丁、燎原、杨梓、杨森君、梦也等。新世纪以来又有一批新的作家在成长,《上海文学》推出的甘肃“八骏”是:王新军、张存学、雪漠、阎强国、马步升、叶舟、史生荣、和军校,这8位作家的中短篇小说专号在文坛产生了广泛影响。后又经过甘肃省作家与专家的评审,最终评定原“八骏”之王新军、叶舟、马步升、张存学、雪漠、和军校6位作家和70后作家弋舟、女作家向春组成新“八骏”,完成了甘肃小说的新一轮“集结”。所有这些作家作品构写了西部文学绚丽辉煌的风景线,为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增添了灿烂的色彩。
当中国的大部分作家齐刷刷地把目光转移和集中在那一个庞大的群体——“城市异乡者”的农民工身上时,我们是否忽略了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文学描写的重要元素——那个能够创造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富矿——原始的、野性的自然形态和尚未完全被破坏的文化形态的审美观照呢?
综观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我以为,从文学地理的图势来看,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文学描写样式同时出现在中国当下的同一时空之中。即,它形成了三种题材交错浮现的描写景观:农耕文明题材(含游牧文明题材)、工业文明题材和后工业文明题材(商业文明、消费文明)梯度分布于西部、中原和内陆、东部的文学差序格局。
无疑,当下中国文学创作的主力军都聚焦在涌入中国城市的农民工身上,当中国的东部和中部成为世界的大工厂时,中国的工业文明才真正地到来了,而这个大工厂里的工人的大多数都是来自中西部脱去了中装的农民,因此,描写这些被工业资本和商业资本压迫的“新工人”的生活也就成为中国作家趋之若鹜的关注焦点,所以,20世纪末以来,反映“农民工”题材的小说已经开始占据了创作的中心位置。也许,随着中国城市化的进程,随着西部人口的大迁徙,西部农耕文明形态的宁静已经被打破,尤其是家族社会的平静已经不复存在,城市异乡者的底层生活和乡土空巢生活成为整个“打工文学”的双向组合,把视线随着出走黄土地的农民世代乡土家族生活,转移到了城市中的“农民工”身上,应该是作家特别注重的农耕文明形态变异的生活题材。但是,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统计一下那些描写进入城市“打工者”生活的作家群体,却出现了一种较为奇特的创作现象,那就是这样的书写往往是集中在那些过去有过农村乡土生活经验但后来一直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作家,甚至干脆就是那些没有农耕文明生活经验的作家身上,也许是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下的商业文明的巨大落差使得他们更能感受和捕捉到那种时代的脉动,更能看到文明反差下的人性缺失之痛,诸如写《北京候鸟》的作家荆永鸣。对于生活在农耕文明生态之中的作家,以及那些生活在西部边疆乡镇和小城市的作家而言,他们仅凭着原始农耕文明的生活经验已经远远不能适应两种文明冲突下人的描写了。于是,试图借助于引进新的手法来进一步强化昔日传统文学的辉煌,成为他们的主要写作套路。
然而,我以为这批作家不应该“扬短避长”,放着活色生香的原始的、野性的乡土生活题材和自然景观描写而不顾,走进文学的沙漠之中,千篇一律地去描写同一题材。需要说明的是,我并非反对描写所谓的城市底层生活,恰恰相反,这样的底层生活书写还处于一个相对幼稚而缺少人性深度探察的层面。而是更加以为那些有着丰富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生活经验的作家如果放弃了足下的土地描写和自然风景、风俗和风情的描写,是对这个即将失落的文明的渎职与犯罪。
西部虽然在经济上处于落后,但是其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破坏相对东部、中原和内陆而言较小,所以,它的文学地域自然条件优势就愈加明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景观还能够见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愈是静态的、原始的、凝固的文明形态,就愈是能够突出文学的美学特征。我个人以为,文学品质的高低绝不是仅仅凭借着外在的形式(所谓先锋性)取胜,而主要是看作家能否在生活中发现美(包括丑)的生活,从而将它用最高的价值理念上升到人性的层面加以表现,当然,能够找到最佳的表现方式则更好。但是,武器并不重要,因为任何武器都能够表演出它最炉火纯青的一面来,就像卖油郎也能够用油壶玩出他的绝活来一样。所以,西部文学的出路并不在于赶潮流、追先锋、玩形式,而是脚踏实地地去发现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的生活之美,金矿就在脚下,我们不必远行!
而忽视了这块土地上的大自然生态的描写,忽视包括留守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活形态变化的描写,一切向城市文学和所谓的“形式创新”看齐,却成为许多生活在这块热土上的作家,尤其是年轻作家的追求。这是幸还是不幸呢?固然,多样的题材是值得去不断发掘和拓垦的,但是,忽略和舍弃绵长而广袤的西部土地上的金矿开拓,无疑会失去文学的根本,丰沃的文学资源——伟大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作品往往会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尤其是在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大潮席卷下,中国浪漫主义元素的创作已经濒临消亡,我们在文学的地平线上只能看到少量的浪漫主义的作品闪现,那都是西部作家笔下的最后挣扎,诸如阿来、董立勃、刘亮程、石舒清等一批浪漫主义的抢救者,他们的创作对中国文学的意义重大。无论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还是喜剧,都将可能产生于这块丰沃的土地上。我们期待着西部的作家能够用自己的文学智慧和恒定的价值理念创作出无愧于一个大时代的大手笔的鸿篇巨制来!
也许,置身于西部的作家“身在此山中”,对文学的西部发展看法与大多数中国作家没有特别之处,正如甘肃“新八骏”中的藏族作家严秀英在反思西部文学时所说:“从文学史的眼光看,从中国文学的全局观照,‘西部作家’这样一种提法曾经是有意义也有意味的,但时光走到今天,我认为已经不存在这样一个整齐划一的‘西部作家’的群体。生活在西部的作家同样面临的是普遍的中国性境遇,没有谁因为‘西部’而可以置身事外,逍遥在千年的牧歌想象中,没有谁不被裹挟进强大而盲目的现代化洪流中,从根本上说,‘西部’本身已面目模糊。西部作家写作时遇到的问题和别处的作家一样,是千头万绪,难以一言以蔽之。若非要区别的话,可以说,西部作家更强烈地感受着山川河流痛失往日面貌的滋味,我们的问题、我们需要突破的地方也许都在这里,即如何用手中之笔有力地表达我们失乡、寻乡的精神历程。”不错,我们需要表现这样的“精神痛失”,但是,倘若我们将所有的笔力投注于和内地作家那样的“城市异乡者”的“精神痛失”上,也许我们并不能够在书写条件上占据上风。或许,当我们坚守着这方土地上的生生死死的描写,坚守着这方土地上的大自然原始生态的描写,我们将获得海阔天空的文学描写场域。往往一种“坚持”就会获得文学的永恒出路,也许坚持去描写那不变的“长河落日”和“大漠孤烟”,就是在一个商业、消费时代里的创新,其思想和美学的反差与落差一定会赢得世界文学的认同,其文学的含金量或许更高。因此,这个年轻作家的后半句话我是赞同的:“就算不以此为显性的主题元素,任何作家的创作里,也都会毋庸置疑地留下自己植根故土的明显胎记。而民族,更有着非凡的意义,她不光是一种记忆,一种滋养,更是一种血统,一种底色,一种支撑,一种信仰。我相信我的创作正在践行着母族文化和故乡热土给我的馈赠。”这才是西部文学的资源所在和西部作家对文学的巨大贡献!我们不希望那种舍本逐末、缘木求鱼的创作在西部作家中出现,更不希望为求形式的创新而重复所谓先锋的崎岖道路。
我更赞赏“新八骏”中弋舟的创作价值立场:“所谓的‘西部写作地域特色’,只是特定阶段内的产物,这个‘西部’和‘特色’,只是特定时段里的特定语境。如果我们承认时光在流传,世界在改变,那么,我们就应该承认‘西部特色’也将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所指。据说我国城市人口已经首次超过了农村人口,这便是今日我们面对的格局,文学描述的图景随之转变,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当然,文学绝不会是日新月异的事情,那些亘古与恒常的准则,永远会作用在我们的审美中。在这个意义上,我几乎没有将自己的写作落实在某个‘地域’的窠臼中。”“我个人觉得,生活在中国的西北,生活在中国的内陆,对于一个中国人而言,有利于其对于这个国度更本质地认识。作用在自己的写作中,这样的认识,意义就堪称重大了——更本质地把握我们的国家,更本质地把握中国人的境遇,由此,便可以放眼整个人类的世态炎凉与爱恨情仇了。”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在主题的表达中,坚持一个中国作家应有的人性价值立场是毋庸置疑的;而在题材的多种选择中,自然生态的描写,风景、风情和风俗的描写应该成为我们的长项;而浪漫主义的描写方法也应该成为恢复中国现代文学此类缺失的重要元素。所有这些特质的挥发,一定会使西部文学的特征予以凸显,使其成为中国文学发展新的迷人的风景线。
马步升已是“甘肃小说八骏”的三朝元老,也许,他的生活经验和创作经验使他对西部文学有更深刻的认识:“在现代化视野,以及人们对未来世界的普遍设计中,文学的地域性色彩,好像会越来越淡薄,这种文学元素好像也越来越不合时宜了,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不是对某种文学现象的误解,而是对历史文化的错判。相反,我认为,城市化,或者全球化,加速了文化的趋同性,而文化的趋同性越是充分,其差异性越会得到重视,没有各种各样的差异性做支撑,所谓趋同性是没有基础的,而文化的地域性正是体现差异性的前提性要素。”毋庸置疑,全球化和城市化的进程在消灭文化和文学的差异性,但是,由于经济发展在各个不同地域里已经形成了梯度性的落差,因此,文学的地域色彩的差异性也就会愈加凸显,而我们的作家追求的并非是趋同性,不是追逐文学创作的GDP,而是在经济发展的落差与反差中寻觅到另一种即将失落的文明的最佳表现方式。这就是“差异性”给文学带来的最好契机,为什么20世纪30年代以后,像沈从文那样的作家能够在文坛上有一席之地,而到了80年代又成为受人追捧的“出土文物”呢?而他的学生汪曾祺也成为80年代以来红极一时的所谓“文化小说”作家呢?这都源自于他们利用了文化的“差异性”和文学的“差序格局”,将传统审美经验发挥到极致的结果。殊不知,就文学创作而言,愈是具有差异性的描写就愈加富有异域审美的神秘感和诱惑力!理解了这一文学的普遍规律,我们就可以在这块土地上发掘出让世界惊异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