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小说的现代性视阈及表现性

2012-08-15 00:52邵振国
扬子江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现代性小说

● 邵振国

窃以为在中国当代前瞻性意识形态中,亦即小说的叙事中,我们不需要什么“后现代”。

当代社会那种缓慢的、持续不变的现实质性,决定着我们应该有的现代性意识的叙事指向。恰是这种现代性之需,形成了我们小说瞭望、探寻的视阈。

一、那片蔚蓝色的天空

那片“蔚蓝色的天空”是我们对现代性的理喻和向往,亦是我们对自身生存现状的对应与拷问。甘肃小说的叙事意蕴,普遍存在着“在底层”的情结,但它早已不同于批判现实主义的内涵,而更多深厚肫挚地含着对“底层”终极关怀的人文指向,即作者主体性精神的表述。既不回避严酷冷峻的现实存在,又张扬着理想主义的幻象表现形式。即那片天空之所以现出“蔚蓝色”,它是我们精神的指向和呼唤,更肫挚地含着其所生存于斯的现实的否定性。

1.在底层叙事

我们在这种叙事意蕴中,首先看到的是叶舟、弋舟、王新军、张存学的小说文本。

叶舟小说《两个人的车站》①恰是以那样一片世俗的天地、身不由己的生存状貌及情感,去追逐、探寻人本应有的生存空间和自由。女主人公石华在车站摆摊卖茶,而用那种“生存智慧”给予生活微笑。这“微笑”是诙谐幽默的,而又志满意得,恰如此更加重了其背后的拷问。尤其她女儿,怀着隆显的身孕,一次次接站而不见她的相约之人的到来,让我们在这个荒寂的小车站听着一次次列车到站的鸣笛,透视追盼这爿天空与心地的亮色。

弋舟小说《天上的眼睛》②,那不仅是一部深刻揭示下岗青年生活境遇感人至深的佳作,更是一篇将良知笔墨直对“天空”泣血的书写。所谓“天上的眼睛”,只有上帝拥有它!青年拿“低保”在街道“综治办”当了一名治安员,不负职责而被小偷捅了刀子,老婆金蔓在绸布店打工与老板有了外遇,女儿逃学也与男同学在网吧里鬼混,他跌进了地狱!弋舟就此展开的却是人性深层的救赎和手指痛颤的抚摸,不知那只手是不是上帝的,而作者的两眼确实盯对着天上的星光!弋舟另有《金枝夫人》、《我们的底牌》、《隐疾》等精品力作,虽然都是对“底层”的人性抚摸,但大多都探向人文精神寻觅的层面,即人的心灵洗礼的高度,人的尊严和价值重建的瞭望与期许。

王新军的《八墩湖》、《大草滩》、《把戏》、《贵人》③等短篇小说,是可纳入我们这种叙事意蕴中来考量的精致短篇。《大草滩》以一个生活困窘艰辛的农民牧羊人为形象载体,充分展现了主体性极强的瞭望与抒怀,使之目睹那片草滩天堂一般,眠卧在蜿蜒天际的疏勒河畔,天空那样湛蓝如梦。“这里的太阳大概是世界上最灿烂的太阳了,它的光芒不是一束束射下来的,而是一种巨大的笼罩。”这种象征性之所以感人强烈,是因为它“孕育出了许三管能够放牧心灵的天堂”。这种情怀虽然有着历史发展的惰力,但窃以为所谓的现代性绝非以历史主义的功利为准则的!因为这里的主体性精神能够幻想“英国人三代以上才能造就一个真正的绅士,他许三管是经历了多少代农耕之后,又萌发了游牧的情思呢?”而被我们会意为现代性意蕴的指向。《把戏》则把这种意蕴推之为“底层”苦难的同情理喻,《贵人》更是把“有贵人相助”的利益关系的传统思想,演变为现代人应有的人际间的情感关怀、信任、尊严的思考。应该指出的是,王新军小说的这种意蕴比较薄弱隐蔽,或不够成熟,尚未达到张存学小说如《拿枪的桑林》那样清醒的现代性意识的表述。

2.“在高原”叙事

我们可用张炜的“精神书写”来命名甘肃小说叙事的这层品质。窃以为这一层叙事的品质,才把那种隐蔽的不明晰的意蕴指向,转变为清醒主动的意识渗透。

有必要在这里先说说我们所谓“现代性”的概念内涵。它的内涵在学术界表述得很宽泛,但在小说这里,窃以为它的首要之义就是主体性意识。即作家个人的、身体的生命的,人之为人而应有的,莫过融合了客体的意识。这个人的意识,亦即主体性意识,有着或说要求着经济的、政治的、社会制度的、人际关系的、思想观念的之宏阔的背景。没有这个“背景”,不要说意识,人作为一个价值体的生命是无法存活的!因而在后一意义上,现代性是指先已在欧洲形成有着世界影响的人类行为制度与模式。也泛指经济领域的工业化文明、政治领域的民主化、社会领域的人际关系的公平与正义,及价值观念的理性化。窃以为,它就是这样一种小说的更要求着艺术和文学的理性!虽然它常常是感性地、感觉地出现的。但它更感情化地诉求于精神、人道、民主、自由、平等、正义和权利。

张存学的小说,大多以这种意识渗透,以“否定式”的现实描述呼唤那种“缺失”。在“人”应然的层面来写人,携着作者个人的亲历性和生命感悟,这个人是海德格尔所谓“存在着的人”,中译本译为“此在”。我们有必要先就“此在”说两句:它不同于其他的“存在”,在海德格尔那里它的首要之义即它有着清醒的自省意识,即所谓“对存在的领悟本身就是此在的存在规定”④。其次它有着追问生存的存在论结构,并有着与时间性亦即“历史”的必然联系,即海德格尔说:“我们须得源源始始地解说时间性之为领会着存在的此在的存在,并从这一时间性出发解说时间之为存在之领悟的境域。”⑤

《拿枪的桑林》⑥的主人公,有着被父母双亲遗弃的“历史记忆”。这种记忆使他从德鲁市走向弘克乡草原深处的路成为一条精神无所存放而痛苦不堪的路。他不仅“拿枪”、骑马、骑摩托在草原上狂奔、游荡,裸光身体带领草场纠纷的群众持械格斗,他也有着精神宁静的期盼瞭望,呆滞如痴的美好神往,“注视夕阳西下的天空,远处皑皑的雪山”,幻想他和女友才让卓玛像“一对白色的鸽子在天空中飞舞,飞向远方”。但是他拿起了枪!因为父亲来到他面前时被债主持刀要挟着,桑林把自己苦苦积攒准备结婚的钱给了父亲,然而这却是一场骗局。他拿起枪本想追杀欺骗他的人,末了却枪口只对准自己,倒下了。

张存学的小说大多以这种意识渗透于生存状态及心灵状态的书写,俯视生活的“深渊”或瞭望将后可能的“沉沦”,使我们意味到人的某种缺失,即在人文精神层面的爱、理想、家园、人性温暖失却之后,人难以维系生活自信而“逃离”。《坚硬时光》⑦以流畅酣致的激情、心结和饱满的细节展示,绘成那一故事形象之外的“悬置”。“我”与之初恋者申晓枫,由弘克乡到德鲁、再到兰州,走着他们没有自信的(与其初恋南辕北辙的)人生之旅。另一部长篇《我不放过你》⑧亦是在这种自省中写了主人公桑瑞,他不只一次地呼喊出“我什么也不是!”怀着强大的矜持和梦,却身不由己走向那“梦”的反面!两位女性葛蓝、陈瑶,葛蓝以一个沉落底层身染“匪气”的女中学生爱着她的老师桑瑞,为其生命起点和底色;陈瑶则在精神上层读研后做着大学教师,且是个有着“前痛”的文雅韵致的淑女,但她们在生活这种宿命中却殊途同归了。尤其陈瑶,心灵外貌都不乏艺术撼力,但她却在博客中默默写着那样一个足以自喻的“幽灵”女性。陈瑶终归不能爱桑瑞,葛蓝生死于不顾爱而不得,因为他们都是沉沦者,还因为他们更是“历史”的记忆者!作品深刻地蕴含着海德格尔说的“此在也当下历史地存在着”,还让我们会意到:“此在不仅有一种趋向,就是要沉沦到它所在的它的世界去并依这个世界的反光来解释自身。”⑨

窃以为,恰是这种作品更加折映出那片天空应有的蔚蓝色。

叶舟的《姓黄的河流》⑩是一部写境外异国故事的小说,但也让这条“黄河”从我们黄土高原流过。作者用今天的视角,审视人类“奥斯维辛之后”的痛苦及思考,高扬人性应有的崇高、美与爱情,并给予今天的“婚姻观”对比、批判与反思。其酣畅的激情,想象力强劲的叙事,都让我们会意到这一现代性意识的存在和可贵。他的《悲伤时我想喊你的名字》⑪,写了一位教师耿娟,因带领学生春游爬山跌伤,下肢瘫痪住院,与志愿做陪护的学生家长冯晓媛之间隐秘的利益纠葛(冯晓媛的丈夫因经济犯罪被审判,教师耿娟的丈夫是司法界声望很高的律师),更重要是作品还写了一位亦为下肢瘫痪的年轻战士赵岩,以及耿娟与这位年轻战士的乌托邦情感的相依。正是这一线“蔚蓝色”使她活着!想呼喊,但她终没有呼喊“你的名字”,却服用安眠药长眠而去。我们看到耿娟不是因为美好向往的落空,与现实的距离之绝望,而是有着对年轻战士的尊重和真爱及对自己情感世界的思考,才出此选择。它同样是人的尊严的崇高!

我们再看弋舟,弋舟小说对于现代性的深入思考,以及它成熟、完好的表述方式和文学质性,使我们眼前真正出现了“现代小说”文本。他的《把我们挂在单杠上》、《怀雨人》等都是这种意义上的佳作,它们有着人性本质的审视深度,有着文学“类意识”的对于人类的关怀和命运感。《把我们挂在单杠上》⑫叙述的是一位老教授和一个小学生通过中国古典诗歌的传授和学习,而对于“挂单杠”的理喻。这个“挂”就是把人体像折叠马扎一样地折成另一副样子,悬挂在单杠上。这一动作,不管它对于人痛苦与否、多么艰难不宜,都是人对于自己身体的自主和自由的选择。但它却遭遇到种种嘲笑、非议和攻击。乃至这个小学生再跟着老教授学诗歌都被看做怪异和“另类”从而遭人痛打。但是这位司马教授在一个没有别人的夜晚,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自己挂在了单杠上!他喜悦溢于言表地吟着:“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这种叙事,不仅让作品思想意蕴深邃,还把文学表现诉诸形式。

《怀雨人》⑬这种品质就更加优异突显,主人公潘侯,与其大学同学李林被给予一种“受监护”与“监护人”的关系。因为潘侯的大脑有别于“正常人”,没有“方向感”,走路会碰树撞墙,生活和就学不能自理。然而他又是一个智力超强、具有非凡才能的人,能在“十秒钟内运算出七十二的四次方”,是个学哲学的。第一面见到学中文的李林时,李林问“你从哪里来?”他回答“西安人啊。”而引发他由大唐建都地“细数唐朝近三百年的历代帝王”,即是说他很了解“人的历史”。弋舟细腻精致地描写了潘侯种种“碰壁”的情节和精神变化的过程,还写了他的那块精神“领地”,那座“废弃了的天主教堂”。他只有在这片神的废墟里行走不再碰壁撞墙,他眼前的路径条分缕析,他还牵着李林的手,像是成为李林的“监护人”和向导。

这种书写,让我想到黑格尔美学思想所说的“彼岸性”!即说:“思想所穷探其深度的世界是一个超感性的世界,这个世界首先被看作一种彼岸,一种和直接意识和现前感觉相对立的世界;正是由于思考认识是自由的,它才能由‘此岸’,即感性现实和有限世界,解脱出来。”⑭

我们更在这种书写中看到人的自由的彼岸性。即康德哲学所说:“它只有在一个向着那个完全的切合性而趋于无穷的前进中才能见及。”“这个无穷的前进只有以进入无限延续的实存和同一个理性存在者的人格(人们称之为灵魂不朽)为先决条件,才是可能的。”⑮

然而我们却看到弋舟小说对那片天空的瞭望!

二、那片天空中的“历史叙事”和形式书写

严格地说,这是两种质性不同的书写。前者注重叙述“历史”过程,即笔墨重着于叙事本身;后者则是将叙事诉诸形式。笔者还是先说说“形式”概念:譬如说天空,除去蓝色和云彩是不可能触觉的;那么我们说,云彩就是天空得以表现的形式。再如,文学不是物理事实的水和阳光,雨后出现彩虹,彩虹却是含着阳光和水的文学表述。

1.“历史”叙事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说创作成就优异丰厚的三位作家雪漠、向春、马步升的小说。

显然,这三位的叙事不同于上述的形式书写,但窃以为,它们也异曲同工地抵达了其自身厚重的质性高度。

向春小说《河套平原》、《西口外》及新作《河套轶事》,以相同的地域特色发掘书写历史积淀的人性、命运。尤其长篇《河套平原》⑯显示出作家瞭望历史长河的睿智目光,以浓厚的民俗、风情描写,折映了河套平原广阔的历史视域下的民生、人性之罹难、嬗变与承受,歌颂了“北方性格”的肫挚、浑厚和美好。向春的另一题材领域的力作,是写知识女性的《妖娆》、《瓦解》等作品,以及写“底层”的《走样》、《剪子》,窥探心灵,视角独到;尤其语言,似也浸染着“北方性格”的积淀之厚,锋芒犀利,源自那湾“河套”历史民俗的深土厚壤。

马步升的长篇力作《一九五○年的婚事》⑰,具有宏大叙事的情节建构与思想内涵。作品以今天的视角冲决突破传统神话,探寻还原陇东高原建国初期那段历史真迹和面貌,读之如身临其境那黄土、硝烟、爱与人性的昔日岁月。画卷长廊之中,有着边区干部“革命切片”式的战斗经历、功过荣辱的情感断想、戎马倥偬的人生感悟,有着百丈黄土般的风土民情,气息浓郁袭人。该作恰是在这块“风俗民情”的基石之上,才得以铺开有着人文情怀的“史”的断想,得以塑造出马赶山、祁如山、古里等经历曲折艰辛、性格复合多重、风貌粗犷刚劲的共和国始创者的形象。还有众多女性,荨麻、那妃、柳姿,都有着人文断想色彩浸染的筋骨血气、激情及欲望。作者另有新作《陇东断代史》,亦属于这种风格的小说。

雪漠小说叙事,与上述略有差异,它更着力于风俗与“心史”的记述。如《大漠祭》⑱、《猎原》,沙漠深处即是心性生成的摇篮又是心性发展瞭望的缀累和藩篱,它与这个村史兼容并蓄。另一长篇《西夏咒》⑲,充分伸延这一“史”的特点,以汉传佛教的故事传说,演绎一个沙漠村庄人性恶的历史。猜想附会雪羽儿亦即“空行母”与“我”的由来、罹难、爱与“双修”的人类救赎之路。叙事酣畅激情,时空自由跳跃,语言如朝阳喷薄,确是一部张扬主体性精神、反思人性历史的力作。不管它历史观正确与否,那是另一可商榷讨论的话题,而在艺术形象上却饱满丰腴,亦有一定的人性发掘深度,不啻为这种“历史叙事”下具有思辨建构的现代小说文本。

2.形式书写

拙文最后一节,想就弋舟小说试说说“表现性”,亦即“诉诸形式”的叙事。

我们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整体的象征的,即说主人公桑提亚哥独自在海上漂泊,末了只获得一具鱼骨架而归的情节叙事,是克罗齐美学谓之的“整一性”⑳的形式。因而这种叙事有了故事形象之外的“悬置”,把小说本不可能言传目睹的对象给予了我们,它就是诉诸形式的叙事目的。

前文所说弋舟的《隐疾》、《把我们挂在单杠上》、《怀雨人》,均为这种意义上的叙事文本,开阔着其现代性意识可表现的、可瞭望展示的界域。我们不可能忘怀《怀雨人》中那块神的领地,潘侯在那里歌唱着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是那样欢乐纵情,这种表述的意味是我们不言而喻的。他带着他的女友来这里幽会。但是就在这块神的废墟,他的女友朱莉被四个强徒糟蹋了。他却在女友遭受强暴的时候依照“自为”的规则逃逸了。事后他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发生这种恶劣行迹,他离开了学校、离开家庭,乃至与这个世界诀别。只留下那本黑壳笔记本,从朱莉的病榻枕下取出,扉页上写着几行献词:“我总是向着坚硬撞去/有一天我撞向了你/从此世界打开了一道柔软的缝隙”……朱莉把它递给了李林。因为李林在弋舟的人物设置上就是潘侯的另一面或说就是同一个人,如同歌德笔下的靡菲斯特之与浮士德。

我们说,《怀雨人》的叙事较完美地诉诸了形式的表现,李林对于潘侯表面的对立,骨血里的契合,构成这一形式的内部结构,我们是从李林身上看到“这个上帝遴选出来的孩子终获全胜,他活在时间的褶皱之外,不受岁月的拨弄”。小说最为精彩的就是末尾“放逐逃逸”,弋舟把两颗灵魂的对视无言写到了骨血里,的确让我们看到数十年后“校门口潘侯留下的那只足印”,“有时我趁着四下无人,就会将自己的一只脚踏入那个足印。”

所以,这里说的“形式”,根本不是一事物的外部构成,却又是外部构成。宁毋说它是形式作用的结果,即外部显现。诸如一首诗词的格式韵律,一阕音乐的旋律起伏,一棵树的枝干冠顶树叶,那是显现,而不是所谓的形式本身。形式更是内部构成有着推动力的因素或叫原因,一棵树怎么会在千姿百态的树群中长成那样一棵树,盲人阿炳的《江河水》怎么会有那样的旋律起伏,潘侯、李林怎么会结成这种“监护”关系,潘侯为什么需要那样一块神的废墟,形式就是这种内部的“怎是”。恰似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之“四因说”中的“形式因”,也叫“式因”,它是有着动力和希冀企盼的东西,是它使一棵橡树的籽种(“质料因”)由潜能变为现实,生长成那样一棵橡树㉑。

现在,我们来看弋舟的长篇新作《战事》㉒。

《战事》写了一个厂技校就读生,名叫丛好的女孩,从17岁到30岁的生活轨迹及生命感悟,与远在异域的海湾战争是那样相似乃尔。小说情节、细节丰厚饱满,展示着那样一方充满“意象”表述的天地,似暗含着“他人即地狱”的题旨,含着这个17岁少女对生活和“人”的价值咀嚼。丛好的妈妈背叛了老丛,在厂房背后一个堆放铁料的角落跟一个男人拥吻,浑身“带着泥水和铁锈的气味”。老丛携着女儿寻找而撞见,老丛没有发作冲上去,只见他“被雨水打湿后耷拉在鼻梁上的头发,间隔很长的时间滴下一滴水,然后又间隔很长的时间,再滴下一滴水”。

这个“意象”在后文多次重现,丛好每每在心里作呕、恶心。弋舟对这种“意象”的应用在该作中凸显而频仍,萨达姆作为一个男人形象与少年“匪徒”张树有着象征性的形象贯穿。他“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庸常,而穿透猥琐”,光天化日扒上一辆货车,拎起两箱东西跳车飞奔而去。就是这个张树做了丛好的丈夫,三个月后他被判刑入狱。十多年后他出狱找到南方的柳市,丛好已是巨商潘向宇的妻子。但这“一道闪电”也不断重现,似作为丛好身世由来的两面。

潘向宇是个私企老板,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在他的汽车修理厂做工的老丛和女儿,但又的确爱着丛好。潘向宇的母亲在感情上也背叛了他父亲,而且达成某种“约定”,使那种暧昧关系与家庭关系并存,维系至今。弋舟试图夯实这种人际关系才是人之间的本质状态,即使在家庭中它也有着普泛的人性根基。潘向宇酒后把他的情妇徐瑶雅挽着胳膊带回家中,带到妻子丛好面前,“丛好的面孔上没有丝毫的神情”,迎对着这种挑衅。晚上,情妇就留宿在他家客房,丛好躺在卧室床上彻夜不眠,“夜虫不停地撞击着窗子的玻璃,发出密集的、视死如归的声音。客房和他们的卧室隔着两间房子,每当潘向宇起身而去,丛好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捕捉每一个响动,她甚至希望潘向宇快一点推开那间客房的门”。

丛好就在这个死寂无声的夜里,经受人之精神的“对立的两个世界”的分裂与嬗变,思考人的“此在”与尊严。再次嗅到那“泥水与铁锈的气味”,复现那个“像一道闪电,划破庸常”的粗野匪徒,这就是她为什么又回到她17岁少女的情愫中去,宁愿与一个身无分文的刑满释放犯为伴在所不惜!

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会意到人的生活轨迹、精神生长的脉络之所以诉诸于“中东战事”同构的形式动因,恰似我们理解靡菲斯特为什么与上帝打赌。魔鬼以为那位老博士浮士德一定是既作恶又为善对立两面的!说:“主啊,假如你没有把天光的光泽交给他,他也许会过得稍好一些!”㉓是的,我们设想如果丛好没有意识到那“天光的光泽”,即对人的“此在”与尊严的领悟,她会怎样呢?!

我们说,正是这魔鬼的话做了《浮士德》的内部构成形式,推动了其全篇情节的铺排。这也是黑格尔美学所说的:“经历这种对立、矛盾和矛盾解决的过程是生物的一种大特权;凡是始终都只是肯定的东西,就会始终都没有生命。生命是向否定以及否定的痛苦前进的”㉔。

我们还说,作品这种内涵是现代性意识应有的指向,它必然要求着与之相应的形式的诞生!

2012.6.5于兰州

【注释】

①叶舟:《两个人的车站》,《十月》2008年06期。

②弋舟:《我们的底牌》,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③王新军:《大草滩》,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④⑤⑨[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6、23、27页。

⑥张存学:《拿枪的桑林》,《上海文学》2005年09期。

⑦张存学:《坚硬时光》,《西部》2007年09期。

⑧张存学:《我不放过你》,甘肃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⑩叶舟:《姓黄的河流》,《钟山》2010年04期。

⑪叶舟:《悲伤时我想喊你的名字》,《十月》2011 年 06 期。

⑫弋舟:《把我们挂在单杠上》,《山花》2008 年 08 期。

⑬弋舟:《怀雨人》,《人民文学》,2011 年 03 期。

⑭㉔][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 1996 年版,第 11、124 页。

⑮[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商务印书馆 1999 年版,第 134 页。

⑯向春:《河套平原》,作家出版社 2012 年版。

⑰马步升:《一九五○年的婚事》,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⑱雪漠:《大漠祭》,上海文化出版社 2000 年版。

⑲雪漠:《西夏咒》,作家出版社 2010 年版。

⑳[意]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外国文学出版社 1983 年版,第 315-330页。

㉑陈修斋、杨祖陶:《欧洲哲学史稿》,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1页。

㉒弋舟:《战事》,《清明》2012 年 03 期。

㉓[德]歌德:《浮士德》,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4 年版,第 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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