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发有
前一阵我写了一篇研究《西北文艺》杂志的文章。《西北文艺》1950年10月5日创刊于西安,1953年1月号终刊。这家杂志由西北文联主办。说到西北文联,就不能忽略1950年9月21日至9月30日在西安召开的西北文代会。西北文代会大会代表共有401人,其中陕西52人、甘肃46人、宁夏24人、青海31人、新疆46人、部队60人、西安市56人、大行政区86人(包括特邀代表)。西北文代会的这种模式,当然与建国初期大区制的推行有密切关系。在《西北文艺》杂志上,几乎每期都会刊登介绍西北各省区文学发展现状的文章。随着1954年大区制的撤销,西北各省之间的行政关系的紧密程度有所下降。但是,由于西北各省的地缘关系,在文化和文学发展方面相互呼应,在文化特性和审美风格上都有很多的相似性和一致性。因此,用西部文学的概念来讨论西北各省的文学,只要充分注意到各地文学的丰富性、复杂性与差异性,它确实可以揭示西北各地文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根本问题。举一个例子,譬如花儿起源于古河州,也就是现在的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聚居于此的汉族、回族、藏族、东乡族、保安族、土族、撒拉族、裕固族等各族民众,在耕作、放牧和路途中,都把花儿作为抒发情感和排遣苦闷的重要形式。叶舟著有《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马步升写有《永远的花儿》,雪漠的《白虎关》以“花儿”作为每章的标题,甘肃不少作家的小说、散文和诗歌创作中也经常会响起花儿激越苍凉的旋律。除了甘肃以外,花儿还广泛流行于宁夏、新疆、青海等地,青海的花儿会盛况空前,流行于宁夏固原一带的山花儿(又称干花儿)别具一格,其中浓缩了当地回族民众的生活、情感和思想。花儿被誉为大西北之魂,它突破了外在的区域、族群的限制,以共通的人性作为精神纽带,形成了不同的流派和演唱风格。根据流行地区和演唱民族的不同,花儿有繁复多样的曲调,也就是所谓的“令”。我想,花儿的文化特色和西部文学的艺术特色有异曲同工之妙:首先,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即豪迈、粗犷、悲凉的西部风情。其次,多民族文学创作多元互动,共生共荣。
一
说到地域特色和西部风情,就不能不谈到西部不少作家坚守的本土写作的立场。具体到甘肃文学界,从邵振国、王家达、柏原到马步升、雪漠、王新军,他们在语言风格上比较接近,显得朴实无华,不追求华丽的辞藻,方言和口语都是其重要的文学资源。马步升的长篇小说《一九五○年的婚事》中的主人公马赶山有这样一席话:“所谓的粗话脏话,其实都是老先人发明、整理、总结的文明成果,那些官话,所谓的文明话,表达起某种情形来,实在是隔着裤裆揣球,只是个大估摸,车轱辘话,反正都能说,滚了半天,又滚回原地了。”确实,中国当代文学语言中充斥着太多的官话、套话和假话,各种形式的八股腔调扭曲了文学的本意。先锋文学向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致敬确实有其创新意义,但是随着先锋文学被奉为正统,翻译腔大为流行,汉语和汉语文学自身的传统被漠视,被割裂。在一个崇尚标准化的网络时代,使用最为鲜活的方言土语来进行写作,很容易被贴上保守、落后的标签。但是,在一个语言越来越规范化、格式化的今天,要保持文学语言的活力,要实现各种文学趣味的多元共生,保持文学的多样性,从方言土语的宝库中汲取精神营养,从本土文学传统中寻找源头活水,是非常值得尊敬的文学追求。
就价值趋向来说,甘肃作家在对风土民情的书写中,坚守着一种质朴的人性关切与人文关怀。在邵振国的《麦客》中,水香终于向顺昌表白了无法压抑的情感,但顺昌却穿着水香给自己做的新鞋,走上了回家的路。两个互有好感的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这种规矩或本色,在一夜情泛滥的今天,难免不被嘲笑。可恰恰是这种反差,显示了重情轻欲的文化传统的诗意和美感。牛正寰的《风雪茫茫》展现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自然灾害的背景中的生存挣扎与人性闪光。为了活命,锁娃妈以“骗婚”的形式来到金牛家,为了减轻心中的负罪感,她尽心尽力地担当一个称职的儿媳妇、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当生活好转要回到原来的丈夫家时,她更是忍受着巨大的煎熬。事情最终败露后,这个可怜的女性无路可走,唯一可做的就是对自己的诅咒。王新军《最后一个穷人》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大智若愚的农民,他乐于助人,总是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帮助乡亲渡过难关,经过三十多年的艰难挣扎,终于过上富裕的日子。作品是作者对吃苦耐劳的农民的一种美好祝愿,但是掩藏在这种祝愿背后的苦涩和苦难,我认为具有更为深刻的意义。与此形成有趣对照的是《坏爸爸》,作品中组织流浪儿童在城市乞讨的“坏爸爸”们,在贪婪的驱使下,通过虐待儿童来榨取财富,把人性之“恶”发挥到了极致。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来说,我觉得《坏爸爸》写得还是有一些“隔”,和阅读此类题材的纪实作品或新闻报道的感受极为相似。雪漠的《大漠祭》通过对农民老顺一家的穷困生活的书写,一方面表现了荒漠中的农民坚韧和豁达的品格,另一方面寄托了作者对这些挣扎在最底层的卑微民众的深切关注。不应忽略的是,作者通过对当前农耕文明所面临的政治、社会、人性和生态的多重压力的揭示,反思了农耕文明与乡土文化正在遭遇的多重危机。在这里,我还想提到杨显惠的创作,他作为天津的专业作家,按照时下的通行做法,应该放到天津文学的框架中进行讨论。但是,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情寄于斯的甘肃人,将他的创作归置到甘肃文学版图中来考察,也不完全是牵强附会。他的《夹边沟记事》、《告别夹边沟》以及最近的《甘南纪事》,都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深刻的反思与批判精神,呼唤着人性与文学的尊严。
去年在一个关于宁夏文学的研讨会上,我谈到了宁夏生活的慢节奏和宁夏文学的从容徐缓的审美品格。文学的创造需要激情,但更需要一种内在的安静,正所谓慢工出细活,因为我们现在的文坛充斥着太多赶场的文学和太多复制的文学。宁夏优秀的文学作品在叙事和抒情的节奏上,真正地慢了下来,细细地体味人生,深入地洞察人性,像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郭文斌的《吉祥如意》和《农历》,真正是放慢了步子。这儿的不少作家都在作品中追问人、自然、信仰等终极问题,郭文斌的《农历》更是在中国自成一体的古老的时间体系中挖掘那些可能转换成现代资源的传统价值。当人们说到宁夏,自然而然地回联想到这儿荒凉的地貌和粗犷的民风,正所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在宁夏优秀作家的笔下,常常流淌出非常细腻的文字,比如郭文斌、石舒清、季栋梁、漠月、李进祥等的中短篇小说里面,那种对于人性的内在冲突的解剖,是写得很细的,一些局部呈现出微雕式的精致。我们知道,现在中国文坛有许多写手都是采取流水线式的生产方式,典型如海岩的剧本,有一些干脆就是请枪手写的,像这样的东西是可以无限复制的。宁夏的优秀作家采取精工细作的方式,发自内心地表达了对于文学的尊重。
我想,甘肃文学在总体上也表现出一种拒绝追逐潮流的风骨,这种品格为文学孕育了一种常常被忽略的可能性。现在流行的穿越文学、玄幻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弱智的游戏,使人在白日梦状态中摆脱现实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在自欺欺人中逃避现实,我们对此应该进行深入反思。陈思和在主编的《上海文学》上编发甘肃“小说八骏”的作品时,谈到这些作品带给他的阅读印象,即“一种旷野里的宁静,就像是听到空山里的回声,令人遐想不已”。“文革”以后,我们的社会、经济确实发展很快,但过度追求速度容易忙中出错,这其实是现代化的一个负面的要素。当人总在低头赶路时,不仅忽略了周围的风景,而且对自己的真实处境也容易缺乏清醒认识,即使丢掉了什么东西,也很难发现。甘肃本土的好作家都很专注,很少被外界的欲望所干扰,很少追新逐异,拒绝随波逐流,在潮流的转换中坚守脚下的土地,就像西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耐旱的植物,总是将根系深深地扎下去,在风沙的袭击中傲然挺立。他们不仅是能够慢下来,更重要的是还能够静下来,真正地静下来,细细体会灵魂深处的那些冲突和纠结。在潮流化写作盛行的文学环境中,缺乏的恰恰是这种沉静的思考,因而具有特别的价值。文学是有生命的,就像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一样,它们要经历漫长的过程,从播种、发芽到长出叶片,最后它才能结出果实。而时下流行的一些文学作品,那是速生速灭的,甚至有一些所谓的“作家”成了抄袭专家。在“文学”的幌子下,有很多非文学的杂货混杂其中。因此,我认为包括甘肃、宁夏、新疆文学在内的西部文学,其审美的独特性在特殊的文化语境中有其补偏救弊的意义,其受关注程度是不够的,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
二
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主要分布在西北、西南和东北等地区。中华文化融汇多民族文化于一体,并长期保持各民族文化的特色。多元复合的文化结构与内在的差异性带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拉兹洛在《决定命运的选择》一书中说:“真正的创造性并不导致一致性。……不同文化的人所信奉的许多不同的观点和观念只要互不对抗,就能使当代世界增添丰富性和活力。”①不强求一致,不妄自尊大,尊重文化的差异性,兼收并蓄各种优质文化因子,这为文化的反复选择与再生提供了多种途径。即使在汉族文化内部,不同民系、不同聚居区和不同阶段之间,也存在显著的差异。在这样的文化视野中,中国本土文化的自我更新就获得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中华文化内部的主流因素与异质成分的撞击与交融,有利于打破沉闷、僵化的格局,获得崭新的活力与生机。中华文化的未来选择也不必长期地陷入要么西化要么国粹的怪圈,多民族文化的相知与互补既是重要的价值参照系,又是不可或缺的文化追求与建构目标。
作为多民族聚居地区,多民族文学创作的互动与共生,也是甘肃文学的重要特色。东乡族的汪玉良,藏族的丹真贡布、伊丹才让,回族的赵之询等诗人,都善于从本民族独特的精神文化资源中获得营养和启示,他们的创作也具有独特的民族文化色彩。他们都获得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为甘肃少数民族文学获得了应有的地位。藏族青年作家严英秀近年以其小说《纸飞机》、《苦水玫瑰》等崭露头角,多种文体并举,日益受到关注。除此之外,甘肃的不少汉族作家也倾心于表现甘肃或西部的多民族风情,譬如五十年代来甘肃落户的闻捷著有长篇叙事诗《复仇的火焰》。王新军的《八个家》具有一种旷远的诗意品格,作者在题记中的表述可以概括其主旨:“我无法控制我柔弱的忧伤。草原在消失,我的八个家也将在这场不知不觉的灾难中一去不返。”作者通过对游牧风俗、西部歌谣的诗意呈现,用心编织八个家草原绚丽的风俗画卷。沉浸在丧母之痛中的小女孩旦旦格,因为害怕姐姐阿吉娜出嫁后离开自己,割断了前来与姐姐幽会的巴图鲁的马肚带。阿吉娜还是嫁给了摔成高位截瘫的巴图鲁,但巴图鲁在把心爱的女人托付给情敌后自杀。作品对于人性的悲剧性的挖掘,以及对牧歌消逝的叹惋,生发出一种独特的人文情怀。
最近几年,甘肃文学界先后两次评选出“甘肃小说八骏”,还评出“甘肃诗歌八骏”,这表明甘肃文学创作生机勃勃,活力无限。在小说创作界,像邵振国、王家达、柏原等作家依然不断在超越自己,恰如张存学所言:“邵振国是一位有着持久创作能力的作家,也是一位不断向前探行的作家。”雪漠、马步升、叶舟、王新军、弋舟等为西部文学的拓展不断奉献力作,而新生力量又不断喷涌而出,这表明甘肃小说创作进入了一种良性循环。在诗歌创作方面,唐祈、何来、高平、汪玉良、李云鹏、伊丹才让、李老乡、匡文留、林染等诗人以其开拓精神,奠定了甘肃诗歌的基本格局。而叶舟、高凯、阿信、人邻、古马、桑子、牛庆国、娜夜、沙戈、唐欣、小米、蝈蝈等一大批后起的诗人以锐意进取的探索精神,寻求诗歌写作的新的可能性。正如叶延滨所言:“在中国的整个文学版图中,如果不讲诗歌,那么就很难评价甘肃的文学;评价甘肃文学,如果不讲诗歌,就把甘肃文学的成就大大削减了百分之五十。所以,我认为甘肃是中国很重要的一个诗歌大省。”多种文体都保持着极高的文学水准,在全国占有一席之地,这表明甘肃文学蕴含着较大的发展潜力。
说起甘肃的诗歌,不免想起那首小诗《雪花》。1979年初,西北师大77级中文系学生栾行健在校园的墙报上发表了小诗《雪花》,因为对爱情的歌唱而引发争议,从校园的大字报到《甘肃日报》,逐渐扩展为一场全省性的讨论,推动了甘肃文学的思想解放。西北师大诗人群在甘肃诗歌界是一个重要的诗歌群体,西北师大学生诗歌社团百花诗社创办的民刊《我们》,当年在校园内外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要讨论80年代的校园诗歌,不能不谈甘肃《飞天》杂志的“大学生诗苑”栏目。谢冕就曾高度评价这一栏目,认为开办这一栏目是“富有远见的措施”,并认为:“《飞天》开辟的《大学生诗苑》的出现,是诗歌困厄期中一片令人欣悦的绿洲。……这是一代人的歌唱。他们寻求通过具有强烈时代感和个性化的自我形象,以表达一代人的祈愿与追求,这是他们的主题。”②作为当年读者的汪晓军认为:“《飞天》在这样的形势下创办‘大学生诗苑’,无疑避开了地缘边远之弊,占尽了天时、人和之利。很快,这个栏目就在全国声名远播。最初几辑,栏目还以甘肃及西北地区高校学生的作品为主,后来便是五湖四海汇聚。名牌大学的诗作者,许多也是从这里起步,走向全国,驰名诗坛的。而‘大学生诗’的编辑,我们已经熟知了大名:张书绅。在我们的心目中,张书绅先生的形象,就和名字一样,是儒雅名上刑的文人,令人崇敬。”③因为有《飞天》这样拥有独特追求的刊物的存在,80年代中期的兰州是中国诗歌发展不应忽略的一个重镇。1986年8月25日至9月7日,《诗刊》、《当代文艺思潮》和《飞天》在兰州、敦煌联合举办诗歌理论研讨会。会议对多元并存的诗歌格局的倡导,对改进诗歌批评的热切提议,在诗歌理论界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在80年代的朦胧诗论争中,兰州的另一家杂志《当代文艺思潮》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和《圭臬之死》,与该刊的停刊有密切关系。这份1982年4月创刊的文艺评论期刊,在80年代全国文学批评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该刊的宗旨是“研究当代文艺思潮,跟踪文艺发展趋势,开拓文艺研究,革新文艺研究方法”。该刊刊发的文章注重从美学、心理学、社会学、统计学、现代科学、文学等多学科交叉的角度,对当时的文学思潮、文学现象、文学流派进行深入考察。该刊支持作者标新立异,扶持了尚不成熟的“艺术创造工程”理论、“文艺理论悖论论”、“诗歌信息系统概论”等新观点和新理论的探讨。该刊曾经发表过一组附有统计数据的调查报告,提倡以实证的方法研究文学,譬如《大学生与电影》、《关于当代青年工人文化审关倾向的考察——天津、兰州等市的调查》等等,这些成果至今仍然有前沿意义。在作者队伍建设上,既重视名家,也不薄新人,曾经开辟了“大学生研究生论当代文学”专栏,探讨青年学生关注的学术话题,1986年第3期出版了“第五代批评家专号”。在文体方面也是兼容并包,不拘一格。具有全国性视野的《当代文艺思潮》和《飞天》的努力,使得兰州在文学领域具有了一种前沿意义。
三
在中国文学的版图中,西部文学在地理位置、文化内涵和艺术形态上都表现出一种边缘性。边缘并不是不重要,相反,其独特性存在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随着消费文化的勃兴,中国文化和文学的同质化倾向越来越明显。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与文化和文学主流有异质性的文学存在,就有了补偏救弊的作用。“边缘”意味着多种可能性,意味着多元的文化融合,边缘地带与中心地区的交流互动,能够激发社会、经济、文化的多重活力。边缘与中心的异质异趣的相互沟通,相互补充,相互激发,有利于形成健康的、丰富的、具有创造活力的经济结构与文化生态。
在全球化的潮流中,市场化、工业化和殖民化进程都在推广西方文明的现代化经验。当英语的版图不断扩张时,越来越多少数族群的语言正在消亡,据说新世纪每年平均有20种语言失传,这意味着通过这些语言记忆并传播的文化也同时湮灭。西方的价值观念和可口可乐、麦当劳一样,如水银泻地一般,渗透到世界上最为偏远的角落,与此同行的还有环境污染、疾病和犯罪。即使在白雪皑皑的珠穆朗玛峰,在海拔6500米以上的区域也不难见到帐篷、煤气罐、塑料袋、氧气瓶、电池等废弃物。在中国各地的城市,隆隆的铲车以城市改造的名义,冠冕堂皇地推倒那些保存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古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西式水泥丛林。走进那些偏僻乡村的古老民居,你能够轻易地发现走出老屋是那些居留者的梦想,搬进洋房是他们的人生指向。当人们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一体化的旋涡时,幸福的含义也就不能不变得苍白而贫乏,每个人的标准都大同小异,环球同此凉热。从文化的兴衰更替来看,那些处于环境封闭、社会发育迟缓状态中的民族与地区,要毫无保留地拥抱“现代化”,就必须放弃自己的民族同一性和文化价值观,而坚守自己的文化特性往往意味着与外来文化绝缘,全球化与本土化之间拉锯式的冲突,是一个世界性的两难困境。西部文化与西部文学的发展和选择,也都面临着艰难的考验。
让人纳闷的是,一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人为什么总是理所当然地把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当成水火不容的东西,甚至心安理得地认为割裂传统是“现代化”的必要代价?就像各地热火朝天的城市建设,总是追求焕然一新,似乎非要把所有旧时代的印迹连根拔除不可。中国人谈论各地的城市,最不屑一顾的评价莫过于“太土了”或者“整个一个大农村”,“土”和“农村”就意味着糟糕。在各大城市,“乡巴佬”也还是对人最蔑视的称呼,吐出这样的字眼的人,口气中总是充满了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恶毒的快意。任何一个在厚实的乡村传统中建立起来的中国城市,大概都难以摆脱这种过渡性的“郊区化”特征。乡村记忆一如孙猴子的尾巴,他就是会七十二变,也顶多只能将尾巴变成旗杆。甚至可以这样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无不打上了以农耕为本的家族文化的烙印。事实上,中国如果能够有一座城市将现代文明的好处和田园风光的美妙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才是真正完美的、人性化的城市典范,也是对世界文明的莫大贡献。其实,在西欧发达国家,传统和现代水乳交融,最古老的传统依然鲜活,像一棵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一样,依然开花结果,参与光合作用。遗憾的是,我们的传统却在逐渐枯萎,像冯骥才等有识之士苦心孤诣地抢救民间文化遗产的实践,旨在保留文化的火种,但是,我们从现实的虎口中抢出来的,常常是一些无法呼吸的传统,真是让人痛心!
那些民间的、边缘的文化本来就是一种隐性的、被压抑的、被遮蔽的文化,难道彻底湮灭是它们难以摆脱的宿命?事实上,这些脆弱的、原生态的文化就像深藏的地下水一样,滋养着一方土地上的一方人群,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潜移默化犹如遗传基因一样,塑造了濡染其中的民众的独特气质。那些中心的、主流的文化经过理性化的修饰和改造,就像奔涌在运河与水库中的流水一样,是一种具有表演色彩的文化象征。而且,主流文化与边缘文化唇齿相依,一旦地下水系枯竭,地表水系就水落石出。哈佛大学杜维明教授认为要在全球化时代保持文化的多样性,必须开展积极的文明对话:“我们希望通过文明对话来鼓励各种积极的全球化力量,从而增进物质的、道德的、审美的和精神的愉悦,并特别关注那些在当前经济发展潮流中陷入困境的、受到损害的、沦为边缘的和孤立沉默的人群。我们还希望通过文明对话促成对个人知识、群体凝聚力、自我理解以及个体和群体认同意识的有益探索。”④为了避免使自己成为平均化的全球公民,以外来文化作为镜子,开掘沉睡于脚下的土地之中的民族文化记忆,抗拒遗忘,才能将厚重的传统资源转化成社会发展的动力,打破封闭的心理定势,激活曾经长期被抑制的边缘文化的创新能量,优势互补,形成互动共生的良性循环格局。在生态学的视野当中,文化的等级关系应该被深刻质疑,我们不能用单一标准来判断复杂而多样的文化的价值,我们必须把共同历史时空中的所有文化存在当成有机的生命系统,平等地看待它们的存在价值,而不是惟我独尊地以一种价值形态排斥其他的价值形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清每一种文化形态在功能系统中的独特位置,才能维持文化的结构平衡。
基于以上思考,我要谈谈西部文学和甘肃文学的突破与超越问题。许文郁曾经指出:“读多数甘肃小说家的作品,时时体味到一种压抑,进一步研究这些作家的创作心态,便会发现那种由历史和地域造成的潜在的自卑情结,它束缚着作家的思维,制约着他们的创作。”⑤朱斌在《沉重的翅膀——我看甘肃小说创作》一文中认为:“这种深沉的忧患和理性批判,使甘肃作家的写作姿态显得特别沉重,最终成为甘肃文学的一种桎梏、一种负担,缚住了甘肃文学飞翔的翅膀。甘肃作家无法轻松、无法悠闲,更不可能调侃、游戏。或者,他们从本能上反感轻松悠闲,鄙夷调侃嬉戏,‘沉重’才是他们的自觉追求,‘忧患’才是他们的本性姿态,‘批判’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然而不幸的是,这种‘沉重’的写作非但没有使甘肃作家获得他们所希冀的回报,反而使甘肃文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文学所应有的勃勃生机因这种‘沉重’而枯萎,文学所固有的自由灵动,因这种‘沉重’而扼杀,文学所必须的审关超越性,因这种‘沉重’而消解。……甘肃作家之所以执著于‘土地’、‘地域文化’和传统人性理想,主要是因为一种隐秘的创作心理:欲以地域的独特性来显不自己创作的独特性,欲以传统与本上的人文情怀去对抗从‘外地’(都市)弥漫而来的现实的腐朽和堕落。他们强调并深信:越是地域的、民族的、传统的就越是世界的、人类的、现代的。”⑥许文郁所说的自卑情结,可能并不是甘肃文学所独有的。在某种意义上,伟大的作家可能在骨子里都是自卑的。相反,那种自高自大的倾向,更加值得怀疑。如果无法意识到人类、自我和人性的局限性,就很难有真正的人道精神、悲剧意识和终极关怀。当然,在意识到这种局限之后,不能深陷于此,应该像阿德勒所说的那样超越自卑。朱斌对于甘肃文学可谓爱之深责之切,他认为甘肃文学在表现手法上过于单一,这些批评切中肯綮。朱斌希望甘肃文学能够“‘轻松’微笑”和“‘自由’飞翔”,能够在求新求变中获得新生。应当注意的是,西部文学和甘肃文学要真正实现自我突破,不能抛弃自己的根基。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时下的文学创作中,“沉重”和“忧患”的东西不是太多,恰恰是太少了。关键问题是,有一些作家认为“沉重”和“忧患”就是板着面孔,就是一成不变,就是堆砌苦难,这种公式化的、模式化的“沉重”和“忧患”只是一种虚假的“沉重”和“忧患”。至于地域特色问题,我个人认为甘肃作家对于甘肃地域文化特色的挖掘,应该更充分一些,更深入一些,真正抓住文化的灵魂。朱斌还批评甘肃作家“自觉坚持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自觉抵抗文学上的一切‘新潮’或‘先锋’”。事实上,甘肃作家中像张存学、弋舟等都自觉地探索文学的表现形式,其小说创作中呈现出较为鲜明的“先锋”色彩。而且,要使西部文学走向真正的多元化,“新潮”或“先锋”也只能是其中的一条路向。对于作家个体而言,最为关键的是确立自己的艺术个性和审美特质,而不是不断地追逐潮流。
西部文学应该打破单一的审美格局,倡导审美风格和艺术探索的多样性。一方面,西部的作家应该植根于这片土地的文化传统与现实经验,进行深入的开掘。像新疆的沈苇的《植物传奇》、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都立足于脚下的土地,把个人的生命体验与这片土地的文化底蕴进行有机的融合,呈现出别样的艺术魅力。沈苇作为一个诗人,他在观照边地植物的由来、命运与特质时,作者个人的诗性思维和诗化语言的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周涛的新边塞诗、赵光明的流浪汉小说和董立勃的《白豆》等作品也因其题材的独特性和写法上的鲜明风格,为新疆和西部的写作注入了新的活力。另一方面,西部作家应该打破艺术的惯性,突破审美定势,避免同质化的书写,作为作家个体也应该不断超越自我,而不是不断复制成功的经验,在封闭的视野中固步自封。像张存学一方面不断挖掘源自于故乡甘南藏区的文化记忆与生命经验,另一方面又不断地从西方现代派乃至后现代主义文学潮流中汲取营养,在其长篇小说《轻柔之手》和《坚硬时光》中,“先锋”笔法使其创作在西部作家中别具一格,而且他也在不断调整自己。弋舟的《怀雨人》中绝顶聪明却没有方向感的潘侯不断地撞墙,但他以一种自我封闭来捍卫内心的自由,他的那个黑壳笔记本成了作品中的核心的隐喻,作品在轻松、幽默的笔法背后隐含着一种对现实的戏谑和嘲讽,在喜剧化的氛围中潜藏着一种引而不发的忧伤,寓言深处的哲理性思考使作品突破了狭隘的意义空间。西部文学显现出新的可能性,但这些审美的萌芽要成长为根深叶茂的大树,还必须经过持续不断的寻找和超越。
【注释】
①[美]拉兹洛:《决定命运的选择》,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21页。
②谢冕:《飞天的新生代——〈飞天〉大学生诗苑述评》,《飞天》1982年11月号。
③汪晓军:《一个栏目和一位编辑》,《飞天》2009年19期。
④杜维明:《对话与创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⑤许文郁:《黄上魂魄与天马精神:日肃小说家文化心理剖析》,《文学评论》1997年第1期。
⑥朱斌:《沉重的翅膀——我看甘肃小说创作》,《当代文坛》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