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难时刻

2012-08-15 00:52
扬子江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本雅明小说家逻辑

●弋 舟

总是无从回避,总是要反复回答——我们的写作与栖身之地的关系。

诚然,被纳入“西部文学”的观察范畴,与我自己“身处西部”这一事实有着合理的逻辑关系,符合“身在西部的作家所创作的文学”这一“西部文学”的所指。在这里,我想就“西部文学”这一符合逻辑的所指,谈一些我个人的体会和想法。

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祖籍是江苏,父亲一辈便来到了西北,而我,比父亲往西北跑得更西北了一些。归纳一下的话,就是:我们两代人的轨迹,便是一个离故土越来越远的图景。如果我们承认,当我们以一种地理意义上的版图来言说文学时,里面的确首先预判了某种必然的“故土原则”的话,那么,一旦我被纳入这种言说,就必然会感到莫名的尴尬。——我没有故乡。因此,即便“身在西部的作家所创作的文学”这个“西部文学”中最被忽视、乃至只是为了概念的完备才勉为其难需要罗列进去的指标将我的写作也一网打尽的时候,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之分辨。

也许,此一分辨,会将我从“西部文学”的大网之中释放,让我成为了漏网之鱼;或者,此一分辨,能够为“身在西部的作家所创作的文学”这个指标增加一些可资勘验的样本,使得那张大网更加地接近于“穷尽”的可能。

大家也许听出了我委婉的抱怨——这其实并非是我想要表达的情绪,只是我所面临的问题,在表达之时,天然就会有这种“不甘于”的腔调,毋宁说,这是一种“乡愁”使然的腔调。实际上,作为一个小说家,对此我非但不抱怨,在某种意义上,还充满了欣悦。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被扔进“故乡言说”的强大语境里,这一点,在煎熬着我的同时,也恰恰助力在我具体的写作当中。

瓦尔特·本雅明对于讲故事的人和小说家之间的差别做出过这样的区分:“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小说家则闭门独处,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圄于生活之繁复丰盈而又要呈现这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

同样,如果我们承认,今天我们所说的“西部文学”,里面的确还强烈地以“经验”作为基本指标的话,那么,我们就得承认,这个指标已经有悖于本雅明对于小说家的定义了。当理论以“西部作家身在西部”这一“经验”要求,来剖析西部文学的时候,必然更多地以一种“西部经验”来期待西部作家,这种期待即便不是赤裸裸的,起码也是潜意识中的。

经验,在本雅明那里,就是指“亲历”,这种“亲历”,甚至不是一种简单的置身其间,以“西部文学”这个今天似乎已经约定俗成的概念而论,它就是在说:西部作家务必去表达西部的山川风貌、世态炎凉。先不论这种要求是否蛮横,至少,它是将文学之事狭窄化了,对于“西部文学”这一存在,先天地预设出了理论上的诸多藩篱。

而小说家,在本雅明那里,恰恰该是一位自觉地抵抗乃至瓦解这种“经验”的人——他从物理、地理意义上的现场退后,从理论的现场退后,将自己孤立于“故乡乃至理论的要求”之外,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得不到别人的忠告,也不能向别人提出忠告的孤独的个人”。

这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辩难时刻:理论试图最大程度地去涵盖研究对象;而研究对象则努力最大程度地游离出去。这种博弈般的互动,如果促发出良性的力量,那么双方均可因此收获体面的教养。就是说,只有动力与反动力之间有效地作用于对方,才是积极的、真正可被期待的态势。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西部作家对于“西部文学”的反动,张弛之间,此起彼伏,也许恰恰才是双方的福音。

可是,“反动”何其难。尤其是今天,在创作基本上被评论任意涂抹与褒奖的语境中,西部作家想要焕发出“反动”的勇气,的确尤为艰难。这种艰难,其一,源自理论莫名其妙的强悍,其二,当然源自被评论者莫可奈何的孱弱。这种孱弱更大的根源在于,被评论者首先尝到了被涂抹的甜头。西部作家在“西部文学”的理论要求下,配合这种理论的趣味乃至利益,养成自己的趣味乃至分享利益,足以使其丧失“反动”的动力,与理论达成某种“共谋”与“依附”的关系。

在这一点上,我自认,我这位没有故乡的“西部作家”,恰恰因此毋宁说是被迫得以维护住了一个小说家应有的立场和自我期许。即便我有志于书写“西部经验”,我也会被自己的情感阻拦,如果我貌似熟稔地去描摹符合“西部文学”所预期的“西部经验”,我会感到羞愧。因为,我真的并不具备这个理论所要求的那种内在的“故乡情感”。这种羞愧必然使得我丧失一个西部作家显而易见的那种利益优势,丧失那种相对容易的叙述策略,但是,它在让我焦灼的同时,必定又敦促我走向那条本雅明所说的“小说的诞生地是离群索居的个人”之路。当理论依然在要求作家投奔“史诗”、要求他们“聆听、做梦、收集”的时候,我不得不去做一个“真正孤独、沉默的人”。而这种被迫获得的能力,也许才是“身在西部”给予我的最大馈赠。当今天“对小说的叙述者来说更为困难的情况是,正如摄影使绘画丧失了许多在传统上属于它们的表现对象,新闻报道以及文化工业的媒介(特别是电影)也使小说丧失了许多在传统上属于它们的表现对象”时,作为一个小说家,这种能力的生成就格外宝贵起来。我不依赖西部的物理经验,对于西部的经验描述,小说已经难以也不必承担起全部的责任。也许,当小说这门艺术被逼迫得越来越窄细的时候,它才真正有了“把人的存在表现出来的不协调推到极端”的可能,才具有了自身存在的凭据与理由。

结合我的创作,我想说说我的一部长篇小说——《蝌蚪》。

这部小说,肇始于兰州女作家习习的一篇散文。她在那篇散文的开头写道:十里店经常会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因为是熟稔的老友,当日酒中,我跟习习说:这个开头,可以拉开架势,就此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此言或可归咎于一个写小说的面对一个写散文的同行时,那种毫无道理可言的自以为是。——是不是呢?在这里我暂且不做剖析。我要说的是,当日之言,除了显而易见的浮浪,于我而言,也确有恳切的一面。

十里店经常会有陌生的面孔出现。首先,从小说的方法论上讲,这句话千真万确,够得上是一个好的起势;其次,就这句话的内在况味而言,它还在一瞬间唤起了我那似是而非的乡愁。

习习是土生土长的兰州人,在她的笔下,“十里店”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实指。现在我想,当日我信口开河,不过是因了一个“寄居者”、一个写小说的家伙,对于习习拥有这种地理意义上的实指、并可藉此言说,而产生出的羡慕嫉妒恨。“十里店”对于散文家习习而言,可以视为故乡一般的立脚点,起码,在那块地图上找得到的巴掌之地生活战斗过后,她储备了来日写作的一小部分资源,并且能够以一种“真”的、“散文式”的、符合“西部文学”规则的态度来还原过往的经验。而这些,对于我却是宿命一般的阙如。不是说我从来御风而行,不曾落脚于某块“十里店”,这不符合逻辑;也不是说我胆敢轻视散文这一文体,认为其“真”可疑;更不是说“西部文学”完全大而无当。是说,这世界之所以千姿百态乃至千奇百怪,恰是因为大部分逻辑针对大部分具体而微的生命时,往往便骇然失效,而这失效的一刻,辩难迎面,小说捕捉起来却最为合宜。

我的每一天都是在西部、在某块实在的“十里店”度过的(事实上,我一度栖身的那座学院,便与习习的“十里店”近在咫尺),但无论幸与不幸,在“西部”、“十里店”或者“故乡”这个逻辑命题上,我就是被扔进了“具体而微的生命”中的一个。我没有故乡,不断被放逐与自我放逐。这就是我一切怕和爱的根源。我想说的是,“没有故乡”,毕生面对的大多是逻辑失效的那一刻,才是我在西部选择了小说这门艺术的根本动因。

我常常以己度人,认为小说家每一笔动人的书写,大约都该源于自己的“没有”和“失效”。因为“没有”,所以虚构,因为“没有”,所以严肃认真地自欺欺人,以此让盼望炽烈和成为可能;同样,因为经年在“失效”的逻辑面前肃立,小说家才动手在自己的作品中再造另外的逻辑,以此给自己一个“有效”的立场,让自己不再显得那么勉强和荒唐。

《蝌蚪》这部小说,由一个似是而非的乡愁而起,它部分地满足了一次我对于自己阙如的“故乡”的杜撰,当我以小说的方式勾勒出“十里店”这么一个空间时,我充分感受到了唯有写作之事才能给予我的那种象征性的慰藉和摆脱地理空间拘囿后的那种快乐。于是,小说的逻辑建立起来了,徜徉其间,我宛如回到了故乡,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合理的人,一个不尴尬,跟谁都能交代得过去的人。十里店经常会有陌生的面孔出现,这句西部散文家写下的关于西部的话,它所饱含的温暖与惊悚,所饱含的无论现实世相还是虚拟世相都无可躲避的纷扰与荒凉,在这部小说中,我尽力放任着任由小说自己去自由地呈现了。那种对于“故乡”永难企及的自知,让我不惮虚张声势,用一种堪称一厢情愿的一往情深,如是展开了对于这块巴掌之地的描述:十里店被山环抱着……

而我,拉出山来壮胆,不过是想显得更理直气壮些,想将一切泡影写得更具说服力;不过是,想把饼画得更可充饥。这一切,就如同我的小说中始终布满了那些像“山”一般存在的符号化的“西部”。因为我从来知道并且信赖,艺术所能给予人的安慰,正是在这样的辩难时刻。

没有故乡而想象故乡,栖身西部而展开对于世界的想象——如果“西部文学”可以将这样一种“具体而微的生命”也含纳进去,我愿意对之投诚,并且开始新一轮的叛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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