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朴[吉林师范大学, 吉林 四平 136000; 吉林大学, 长春 130012]
作 者:杨朴,吉林师范大学教授,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
《离骚》是中国最伟大的诗篇,它伟大到了前无古人、后(迄今为止)无来者的程度。它的伟大之处在于,最为明显的是作为诗的艺术形式,它的繁复而瑰丽的意象、奇幻而浪漫的想象、丰赡而华美的词章,既超越了前人的创造,又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艺术资源;但更为重要的是,《离骚》表现的高贵的人格精神,是以几乎超越了所有诗篇的少见的显现出强大的人格力量而在中国诗歌史上永远放射着耀眼的光芒,这种高贵的人格力量不仅是人们欣赏的对象,而且为人们提供了人格塑造的精神资源。
《离骚》所表现的“九死其犹未悔”不是屈原对君王的忠,不是屈原对祖国的爱,不是屈原对人民的体恤——尽管这也是属于屈原并且是屈原重要的思想精神,但《离骚》“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仍然不是这些,《离骚》“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是屈原的高贵人格。那是一种卓尔不群、独立不迁的在强大邪恶力量打击下仍能够坚持的绝不向邪恶势力做半点妥协的强大的人格。屈原的痛苦是举世没有人真正理解他人格精神的痛苦,而不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痛苦;屈原的痛苦是他在整个社会中处于绝对孤立状态的痛苦,而不是报国无门的痛苦;屈原的痛苦是他看不见任何希望的趋于精神绝望的痛苦,而不是不能施展抱负的痛苦。屈原的伟大在于,在强大的邪恶势力打击下,在处于极端孤立、痛苦甚至绝望的状态下,仍然坚持他卓尔不群的独立人格精神,仍然绝不放弃他高贵的人格,仍然绝不屈服妥协,屈原“九死而犹未悔”的就是这种独立、伟大、高贵的人格。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擦拭着心酸的眼泪,长长地叹息,人生是多么的艰难阿!这是屈原人生艰难感受的一种总括。为什么“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呢?后面所描写的内容就是这人生艰难感受的原因。“余虽好修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我虽然崇尚美德而又严格地约束自己,可早晨进谏晚上就遭了贬黜。什么罪名呢?“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那是因为我既用香蕙做佩带,又采集白芷美化自己。这里的用香蕙做佩带、采集白芷,既是屈原表现自己特立独行的人格,又是指屈原对美的情操的追求行为。
屈原的特立独行和美的人格追求恰恰是被君王罢黜的原因。因为君王需要的是奴才,奴才的本质属性是听凭呼唤和使役,因而奴才是不需要独立的人格和美的人格追求的。屈原的悲剧其实是他充当的社会角色和他美的人格追求之间巨大矛盾造成的悲剧。他的社会角色要求他必须绝对具备奴才所具有的无条件的尽忠属性,而他独立人格的追求却又使他必须绝对特立独行、坚持美好的情操。他没有任何办法在他的独立人格和他奴才社会角色之间的矛盾冲突中获得平衡,他选择了独立的人格,但是他越是追求他独立的人格,他就越是背离了他奴才的社会角色;他越是背离了社会角色他就越遭到社会的不容;他越是被社会所不容,他自己就越是深深地陷入“哀民生之多艰”的痛苦之中。君王都不信任他了,都罢黜他流放他了,他还要坚持自己的美好人格追求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美好的人格是我至死不渝的追求,即使我死了九回我也不会改变!屈原九死而不悔的是自己独立而美好的人格,这充分地显示了屈原人格精神的伟大与高贵。
在这时的屈原还能求助于什么呢?在屈原看来,什么都不能求助,什么都令他深深地失望。首先是对神灵的失望。“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灵修”是指神明的“,浩荡”是指准则丧失的。屈原在君王罢免后寄希望于神明,然而神明也是失去了准则的;对神明失望后他又寄希望于民众,但民众的心理是什么样的呢?“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众女”是喻指众多的小人“;小人”是指那些与独立、高贵人格相悖的人“;娥眉”是喻指人格高尚的人。这句诗的意思是说,众多小人嫉妒我的美好人格,诽谤我特立独行是邪门歪道。一个人格独立的人,他的特立独行和美好情操是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的,周围的人既被社会角色观念所支配,又被自己嫉妒的思想所驱使,他们的思想观念不允许独立人格的人存在,他们嫉妒的思想也不允许特立独行的人存在,他们龌龊的精神不允许美好情操的存在。
第三是对世人的失望。世人不仅投机取巧、放弃做人的道理,更为严重的还有“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把违背做人的规矩,迎合献媚取巧发展成了另一种“潜规则”,成了社会做人做事的一种习惯、一种准则、一种规律、一种法度。所有的人都要受到这种习惯、准则、规律和法度所改造和支配,具有独立人格的和美好情操的人都要受到这种习惯、准则、规律和法度的制约和制裁。屈原“哀民生之多艰”的,正是这些和他美好人格截然相反的肮脏龌龊的东西对他人格的包围和围攻。
屈原的伟大就伟大在他的选择上。“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就是屈原的选择。我(现在)宁愿立刻地死去,也不可能与世俗的恶势力同流合污、向恶势力屈服妥协,放弃与改变我的独立人格。屈原当然很明白,只要他放弃独立的人格和对美好情操的追求,他就会被人们所接受,包括君王的接纳,并且会有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妻妾成群的生活。但是,他的生命的意义并不是为了生存,并不是为了高官厚禄与荣华富贵,屈原有屈原的追求,屈原追求的就是独立的人格、美好的高贵的纯粹的人格,这种人格不能换来实际的利益,它只是一种精神信仰、一种理想追求、一种人格境界,但这种精神信仰和人格境界却标志着人的自觉、人的独立、人的自由、人的个性、人的尊严。屈原把这种人格独立和人格尊严看得高于一切,那是他的生命意义之所在。因而,独立人格在屈原那里成了一种信仰,甚至成为屈原的宗教。就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不会因为另外任何利益而放弃他的宗教信仰,相反为了他的宗教信仰宁肯放弃一切世俗利益包括他只有一次最宝贵的生命一样,屈原也不会为了世俗的名誉地位放弃他的独立的美好的人格的追求,但为这美好的人格,他可以放弃世间的一切直至他宝贵的生命。“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就像勇猛的大鹰不可能与一般的小雀为伍一样,美好的人格不与污浊的恶势力同流合污,是历来如此的。“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哪有圆孔可以安上方柄?哪有两种人格可以苟合?“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那就委屈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忍受着对自己的诽谤和侮辱吧,独立的人格和美好的情操一定是要坚持的。“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进一步表明了屈原的志向:为了坚持清白、正直和美好的人格而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本来就是古代圣贤所推崇的,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坚持呢?
屈原的伟大在于,在独立人格和世俗的矛盾冲突中,是在大多数人都向世俗鞠躬、匍匐、下跪的时候,屈原站直了,因而,屈原的一站,就站成了中国人格精神的永恒泰山。
节选的第二节描写的内容从字面看是清楚的,但内容是难以理解的。一是“悔相道之不察”的“道”,是实际的道路的道,还是象征人生道路的道?一是“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是真的着花戴草还是隐喻意义的着花戴草?
“悔相道之不察,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说的是自己很后悔没有看清道路,但好在迷途不远,可以及时返回的。这个一度迷失的“道”和“将反”的“复路”,既不是屈原走的真实的道路的“道”,更不是屈原坚持自己人格理想的“道”,而是指屈原在朝廷做官的“道”。在朝廷做官的“道”与自己独立人格和美好理想是两种“道”即两种人生方式。在朝廷做官就要遵守朝廷的“道”,那道便是社会角色的标准,而自己独立人格的“道”是以自己的人格完善、高尚人格的实现为目的的。这两者是水火不容的,在完成社会角色时必然是对独立人格的戕害甚至消灭。屈原说的“悔相道之不察”就是这种在朝廷做官承担社会角色的“道”;“及行迷之未远”指代社会角色对独立人格戕害还没达到那么严重的程度。下文的“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也是这种思想的表达。坚持独立的高尚的人格是以众多人的嫉妒毁谤为代价的,也是以失去高官厚禄和生存的依凭为牺牲的;也就是说,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是除了获得独立的人格之外,将变得一无所有。不仅将变得一无所有,还要被所有的人所不理解、疏远甚至孤立,在这种失去所有一切的情况下,有谁还能坚持呢?理解了如上的屈原的基本思路,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下面描写的屈原用荷花打扮自己的行为。“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以荷叶做上衣,用荷花做下装,为的是表明自己的独立的美好得人格志向。“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不了解和不理解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自己确实是美好的人格就足够了呀。“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再把我的帽子做得高高的呀,再把我的佩带加得长长(这样才能更加显示我的与众不同)。“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杂糅”是美好的和丑陋的东西掺杂在一起的意思,为什么屈原会觉得自己美的和丑的东西掺杂在了一起呢?前面有“悔相道之不察”和“及行迷之未远”,指的是进入仕途做官,做官的社会角色使自己独立的人格和美好的人格追求被玷污了,因而是美的和丑的在自己身上混杂了,但是我人格上光明的东西还未被彻底污损。
屈原是在什么情况下“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呢?那是在他深深地痛彻肺腑地感受到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之后:周围一切人不理解他、污蔑诽谤他、攻击陷害他,而他感到他之所以受到不理解、污蔑诽谤和攻击陷害正是因为他具有独立人格和美好人格追求的缘故;他痛彻肺腑地感受到了世俗的恶势力对他独立人格和美好人格追求的格格不入,难以相容;但他还是要为坚持自己美好的人格而“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在仕途之中,他的独立的人格和美好人格的追求也受到某种程度的污染,他要将那些与他美好人格不相符的东西彻底摒弃,恢复到本来独立的自我;不管世俗的人们怎样的龌龊卑鄙,也不管我遭到怎样的打击,我都不会改变独立的人格和美好情操的追求。正是在屈原深深地感到了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美好人格追求的艰难,他才想到了“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这既是屈原在绝望中的一种精神的最后寄托和精神的唯一支撑,也是屈原为他自己坚持和再生美好人格举行的庄严仪式。
屈原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既是真实的,又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这种象征意义是建立在这种真实行为基础上的。屈原这种穿着荷花制作衣裳的行为在今天确实不好理解了,但是如果既按照上下文来理解屈原的行为,又在当时的文化语境来看屈原的行为,我们就会体会到屈原穿戴菱荷的深刻用意。屈原用荷花打扮自己的行为来源于远古的巫术仪式,那巫术仪式距屈原的时代虽然不算太远,但也不被多数人所理解了。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弗雷泽曾极为深刻地总结和揭示“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之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作‘接触律’或‘触染律’。巫师根据第一原则即‘相似律’引申出,他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从第二个原则出发,他断定,他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①屈原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行为既是“相似律”的,又是“接触律”的,屈原是想以对荷花的模仿与亲密接触获得独立人格坚持的力量。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是屈原坚持独立人格的一种再生仪式。这源于屈原的两种心理需要:一是屈原在绝对孤立状态下寻求新的精神寄托与新的精神支持。“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这种巫术仪式是屈原为他独立人格寻求依托、支撑和与世俗恶势力抗争的方式。屈原因为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而陷入孤立绝望的状态:从君王到民众,任何人都不理解屈原的独立人格,任何人都污蔑屈原的独立人格,任何人都仇视屈原的独立人格,所有人都视屈原独立人格为敌,屈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苦闷甚至绝望。但是屈原还是要坚持他独立的人格,屈原靠什么办法坚持他独立的人格呢?屈原走向了巫术仪式。“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穿菱戴荷,那是屈原一个人的精神仪式:在荷花神圣的象征那里获得人格神原型的神性,在孤独绝望的境地中使自己的独立人格获得神圣的支持、获得与邪恶势力抗争的勇气、获得永远坚持的力量。
另一种是屈原要永远保持他独立美好的伟大人格纯洁性的需要。屈原感觉到了自己在仕途中人格某种程度的被玷污,就是要通过这种重返原型的方式,使自己一度被玷污了的人格变得纯洁如初。在屈原那里,这种穿戴菱荷的行为实际是在用原型的力量进行一种“转变仪式”——使被世俗化了的人格重新回到神圣的人格境界。在进行了这种仪式之后,屈原的人格就获得了新生。正如伊利亚德论述神圣仪式所说:“因为它事实上是一条由俗入圣、由梦幻泡影到真实永恒,也是由死而生、从人到神的通过仪式。抵达中心等于受过洗涤,一场启蒙。昨日尘俗虚幻的存在,今日一变而为清新非凡、真实持久的生命。”②“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行为,是屈原人格转变的仪式,屈原坚信,他进行了这种转变仪式,他的人格就会去掉那些被玷污的东西,就会重新变得纯洁美好。
屈原为了他的独立的美好的人格而不惜牺牲了一切直至他只有一次的最宝贵的生命。《离骚》因为真实地表现了屈原的这种高贵的精神而伟大而辉煌而永恒。中国文学史因为有了《离骚》而具有了灵魂。
① 詹姆斯·乔治·弗雷泽:《金枝》上册,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9页。
② 米尔恰·伊利亚德:《宇宙与历史》,杨儒宾译,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0年版,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