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泽文[乐山师范学院, 四川 乐山 614004]
中国书法史上,书家辈出,名作灿若星河。在行书之中,最有影响的三幅作品分别是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以及本文要论及的天下第三行书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三幅作品因其书法特色和情感寄托,深受历代书法爱好者和文人雅士的推崇喜好。《黄州寒食诗帖》两首五言古风,诗句苍劲沉郁、低回长叹而书法则以手卷形式一气呵成,苏轼将诗句心境情感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之中,作品浑然天成,在技巧、情感、意境上都无可挑剔,诗、书俱出自然。无怪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为之折腰,在帖后题跋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山谷此言可谓入木三分。本文就《黄州寒食诗帖》的情感寄托和书法特色进行一些探讨。
《黄州寒食诗贴》又题《寒食雨》,作于元丰五年(1082)。元丰三年(1080)苏轼因“乌台诗案”受诬陷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仕途的受挫,精神上的孤寂,生活上的穷愁,苏轼的人生轨迹发声了巨大变化。他在给好友章淳的信中写道:“现寓僧舍,布衣蔬饮,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廪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扰。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他生活环境的窘迫。“乌台诗案”对于苏轼的仕途人生而言是一个低潮,但却是其文学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这种仕途的不得意和现实的坎坷,使他走出市井朝廷,将自己的精神世界更多的寄托于佛法禅意、青山秀水之中,故而也就在更大意义上成就了东坡式“自在洒脱、空灵超然”。“乌台诗案”同时又是苏轼人生经历的重要里程碑,对其精神状态、价值信仰和生存方式都产生了致命一击,不仅改变了他的命运,而且对他的书法艺术也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影响。苏轼于元丰三年二月初到黄州,至元丰七年四月离去,前后居此达四年零两个月。这是他四十年宦海生涯中最为落寞和迷惘的一个时期。是时前途未卜,心情郁悒,偏逢连月淫雨,遣怀无计,唯有曲吟隐衷,寄兴毫端。诗云: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两首诗充分表现了苏轼当时的处境,政治上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济世壮志难酬,痛苦不堪;精神落寂,心境抑郁,穷困潦倒。郁闷、愤慨的情绪郁积于内而不得不发之于外,《黄州寒食诗》正为此时的代表作之一。
品其诗,苍劲沉郁,饱含着生活凄苦,心境悲凉的感伤,富有强烈的感染力。
第一首诗诗人写到三年的黄州生活,初到黄州,诗人连一个固定的居所都没有,只能寄身寺庙,与僧众一起吃住。后来在江边筑起“雪堂”,在这间潮湿低矮的小屋里,度日如年地等待了三年,三年的光阴在苦闷、悲愤、孤寂、无奈中蹉跎而过。三年的时光,何其漫长,然而又是那样地转瞬即逝,把诗人的年华无情带走。所以诗人接着发出“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的无可奈何的感叹。
回想当年进士及第,书生意气,心高气傲,踌躇满志,臧否人物,针砭时政。而今却被险恶的官场碰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困于黄州,连人身自由都要受到限制。面对凄风苦雨,感叹春之不在,时光易逝,好比一个心力交瘁的少年一觉醒来,已经白了头发。表现了作者幽居黄州的惆怅与时不我待,岁月将老的无可奈何。面对这样的凄凉光景,苏轼怎么能不心灰意冷,他叹息,他伤感,不得不让他感叹人生的“春去不容惜”。
第二首诗诗人延续了第一首诗凄苦的情感基调,“小屋如渔舟”颠簸漂泊在“蒙蒙水云里”,正如作者的命运一样飘忽不定。在这样的小屋之中,无炊无米,只有“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空”、“寒”、“破”、“湿”四字,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刺激。接下来诗人看到窗外的情景却是,凄风苦雨之中乌鸦衔着纸钱在风雨之中穿梭,更是增添了悲凉的气氛。诗人出路何在,自己不知道,面对此情此景,诗人欲哭无泪,感情不断堆积,最后喷发而出,喊出了“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诗人万念俱灰,无能为力,在这寒食的节日里,苏轼经历的是人生最艰难的阶段,积累的是他最难以释怀的悲伤。
在这里苏轼以寒食雨为题材,来宣泄贬谪以来的痛苦感受。诗中清晰可见爱惜春光、爱惜生命,到伤久雨、伤贫困,再到伤贬谪之悲的真切感情。长歌当哭,苍茫深远,沉痛之至。字字鲜活而字字切实,语言精转而句句精绝。穷困潦倒的诗人在这样的日子应该是怎样一种落寞的感受就自然流露。今日的现状与昔日的抱负形成对比,发出“死灰吹不起”的感叹。
《黄州寒食诗帖》为诗歌文字载体和情感载体。其中的一字一句,一行一章都有苏轼的情感宣泄。《黄州寒食诗帖》为墨迹素笺本,横118厘米,纵33.5厘米,共17行,129字,无款及年月。如图:
观《黄州寒食诗帖》字形欹正参错,或大或小;结构左右疏密相间,时紧时放;运笔浑厚中带俏丽,圆转中又见劲挺,布白时疏能走马,时又密不通风,浑然天成,自然生动,形成强烈的节奏韵味,反映了他的感情起伏波动,或冷如死灰,或悲情愤慨;有时仰天叹息,有时不甘压抑,是当时苏轼感情的生动流露。因而特别自然,特别真实,往往不知不觉把人们引向意境深处。其实作品中包含的内容很多,最大的特点是他“字为心画”,透过作品我们能感受到苏轼的多方面的情感寄托。
从作品来看,“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开头数字缓缓着笔,状似沉吟。笔画瘦劲,字形偏小,能够让人感觉到他的沉思。写到“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时,将“年”字突出,心悸手颤。“惜”字,左浓而右轻,下笔情满而收尾惆怅,想诉说愤懑而又陷于痛苦,足可见其感情的跌宕起伏。前三行着意神华内敛,深沉而磅礴,可见其情绪还较平和,乃苏轼劝慰自己安顺立命,与大化同流,是以书写中规中矩,结字以扁平为主。第四行、第五行结字紧密、笔画肥厚的苏字风格凸显出来。随着情感逐渐向激越过渡,至“萧瑟”二字笔意放开,字形阔大,字形出现正斜交替变化,用笔无拘无束,率意奔放。生活的困顿,政治的失意,人生价值不能体现等复杂的感情都有体现。每个字却是等大的,各呈姿态,尽情能事。但是这种肆意却很快停止,复归沉涩,让人惋惜不已。他的心中泛起一缕时光流逝的惆怅,苦闷、悲愤、孤寂、无奈中蹉跎,他的情感渐渐激奋起来,笔势稍见开张。待写完“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渐渐挣脱羁索,任意挥洒,几至不计工拙。
第二首一开始苏东坡的情绪骤然浓烈起来,他饱蘸浓墨,纵情挥洒。无论从字体的大小、墨的浓淡、章法的结构、笔速的快慢,都有了明显的不同。笔随意走,行云流水。框架疏而不散。“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笔画粗犷,结体肥厚,笔锋时而偃卧、时而挺起,心手双畅,翰逸神飞。苏轼将诗句心境情感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之中,用笔转换多变,顺手断连,浑然天成。观其结字,取势敲侧,变化万千。如“灶”字之大,“也”字之小,“破”之斜,“衔”字之疏,“云”字之扁,“纸”字之长,“势”字之开,“那”字之合。真可谓“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至“但见乌衔纸”句,内心无法抑制情感便喷涌而出。那种无法遏制的激情,那种无法释怀的无奈全部镌刻于稀疏流畅的笔画之间。结尾处“死灰吹不起”几个字看似等大,不着力修饰,却是那感情遨游的最后寄托与绝望。这种绝望使执笔人心绪渐静,最后走向空灵。所以落款处“右黄州寒食二首”格外清平,却与起首处“自我来黄州”遥相呼应。整个书写过程就是他的心灵的一首悠扬的挽歌,跌宕起伏的章法流程正是他难舍难割的内心的不愉悦,悲痛情感一喷而出。
整体感知这幅字,章法意境十分高明,高明之处在于用情感的变化来布局谋章。全帖中“年”、“中”、“苇”、“纸”等骨劲悬针在整体布局上起了突出和支架作用。这些作用不仅使整幅字疏密得当,更多的是给那些冰冷的文字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和优美的律动感。苏轼把刚柔并济的笔墨线条、复杂痛苦的内心世界淋漓尽志地倾泻于纸上,成为至情宣泄的最佳蓝本。
苏轼在《石头舒醉墨堂》中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胡为议论独见假,只字片纸皆藏收。不减钟张君自足,下方罗赵我亦优。不须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绸。”①苏轼认为自己的字虽不是上乘的,但却是真性情的体现,而不是像唐人那样严守法度,失去了情感。苏轼作文亦是如此,他在《文说》中说:“吾文如万粗泉,源不择地而出。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在他看来学书和作文是与下棋一样,只是为了排忧解难,抒发性情而已。
“无意于佳”是说创作时精神放松,心理处于弥散状态,自由挥毫,不去冥思苦想,搜肠刮肚,“于佳”即在不经意间忽然有所发现,有所想象。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是他在黄州潦倒困顿的生活真实而形象的写照,苏轼以其横溢奇纵的才气和意造无法的方刚笔仗写下了这篇诗卷墨迹,我们通过分析可以看到他“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窘迫境遇和“苦雨”的沉郁苦闷的心境。这篇诗卷,笔迹由匀净流利、精严雅致,到心手双畅,渐渐趋于随意笔触的起伏增大,显露出跌宕气势,突然锋实墨重,笔改沉厚凝重,字型或欹侧或端庄,字势或开张或紧束。清朝的宋荦称此帖是苏轼“偶然欲书,遂入神品”的名作。可谓苏轼“无意”创作的真实证据。②
在《黄州寒食诗帖》的创作中,苏轼不仅做到了书法的“无意”,还将创作主体的精神状态巧妙的布局在诗文和书法中。“无意”不是没有任何意识,而是我们所说的潜意识。书法作为一门抒情达意的艺术,是书家心灵的外化,而人的情感总是自发的、自由的,不受任何力量制约的,只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人的性情才能得到最真实最充分的表达,也只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书家才能“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而人书合一。苏轼认为好的书法艺术完全应该是一种天真烂漫之意的自然流露,是一种无意识的冲动。他曾多次在酒后作书,便是在寻求这种“无意”,而《黄州寒食诗帖》中的“无意”自然流露,也是苏轼的书法创作观人书之间自然流淌。他在《与上言上人书》中说:“雪斋清境,发于梦想,此间有荒山大江,修竹枯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苏轼的书学理论来源于他的哲学思想,他的哲学思想以佛道思想为主,其中又以庄子、禅宗思想为重,而庄、禅之核心乃“无”、“空”,苏轼书法的最高境界所达到的也是一种庄、禅的精神面貌。李泽厚《美的历程》中恰当地评说:“苏轼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质朴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一种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反对矫揉造作和装饰雕琢,并把一切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理高度。”这是把苏轼“诗文结合”思想上升到哲学范畴的一个概括。有诗有书就有真正的感情。
前人对此诗、此帖都有很多评价,其中黄庭坚跋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董其昌跋云:“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究其可贵处,除了兼通诸家、自成格调的写意书风,还在于能将一段真性情流露其间。诗书双璧,卸尽匠气,令人倾服于苏轼豪放婉致的大手笔。《黄州寒食诗帖》被历代公认是苏轼平生书法第一神品。
总的说来,《黄州寒食诗帖》与《寒食诗二首》是文学文本与书法文本有机结合的最好体现。个人认为这首诗歌虽不是他人生的最佳,却是他在宣泄最难阐释的情感,一种悲痛的穷途末路感。他的这幅作品正好用字弥补了他胸中用文字难以表达的纠结。用章法和字态来弥补诗歌的情感非常自然。诗歌蕴含的深沉的激情,则是靠诗帖来重新迸发的。正所谓“书情的畅达,可以推动文思的妙想;文思的高逸,也可以带动书意的高翔”③。
① 黄任轲、朱怀春点校:《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版,第220页。
② 李永辉:《从〈黄州寒食诗帖〉看苏轼书法创作观》,《今日科苑》2008年第7期,第212页。
③ 郑晓华:《翰逸神飞》,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3页。
[1]欧阳横忠,王大亨.刘熙载书概笺注[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漓江出版社,1990.
[2]王小平.苏轼书法鉴赏[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5.
[3]张弘.苏轼书法鉴赏[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4.
[4]苏轼.苏轼书法全集[M].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02.
[5]杨疾超.论苏轼黄州时期的书法创作[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