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厨房

赵鼐

厨房曾经被某些女权主义者当做压抑女性的牢笼，认为那种油烟缭绕的厨房时光消磨了女性的创造和对生活的热爱。其实若是能换一种主动掌控的女王般的心情来看待厨房，你会发现作为更贴近女性的领地，厨房还有更为迷人的一面：外界的纷乱喧嚣被阻隔在外；温馨的气氛和美食不但滋润着自己与家人的胃，还能让幸福与甜蜜渐渐满溢……

女王的厨房是一个满足欲望与想象的所在。在她们的眼中，下厨若只是为了果腹和生存，这样的生命过于苍白无力。每个人的生命在时光中泛起的涟漪：那些心情、感动都可以倾注在美食的外形、气味与味道之中。

为自己的厨房留一份女王般的心情来掌控、经营它吧，你会收获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心灵城堡。

旧日的女王厨房

穿着旗袍下厨房

餐桌上摆满的佳肴美味，没能吸引幼小的王宣一的注意力。此时的她正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母亲许闻龢身边，用充满好奇与崇拜的目光看着母亲忙碌却又优雅的身影。和小伙伴家中一进厨房便有些狼狈的母亲不同，王宣一的母亲似乎有一种魔法，能在油烟缭绕的厨房忙碌之余仍然保持着气度与优雅。上一刻母亲还在油烟中煎炒烹炸，下一刻便神奇地身着旗袍端着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笑吟吟地周旋在家人与宾客之间。

多年后王宣一写怀念母亲的《国宴与家宴》时，母亲在厨房的优雅气度宛如仍在眼前。“母亲一生宴客无数，不论大吃小吃，她总有本事前一分钟在厨房忙得灰头土脸，下一分钟就轻轻松松端出一盘漂亮的菜，好像不曾经历过前面的油烟、忙乱就做出来了。自信笃定的神情，似乎使得那些菜加倍的可口诱人，而亲朋们所记得的母亲的家宴国宴，不只是母亲做的菜，还有那一种欢乐、愉快、温馨的气氛。那种气氛，一直让我们家庭延续着成为朋友亲戚的精神中心。母亲晚年，也常有后生晚辈来探望她，八十多岁的她，仍是许多忘年之交的大家长。”

对于写母亲的厨艺与厨房中的风度，王宣一其实心中是有些惴惴的。在她看来，厨艺不过是母亲生活中很小的一项爱好。王宣一的母亲许闻龢出身于浙江海宁的官宦世家，属于民国时期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王宣一这样描述母亲的生活：“她一辈子除了家乡之外，主要住过上海、杭州和台北三个城市，历经十里洋场风华最盛的年代。她有好多年的生活过得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般，即使她算是新时代的女性，但是围绕着她一天的生活，饮食仍占了相当大的比例。”那个年代不少新女性为了彰显女权都坚决地从厨房出走，可是在王宣一的母亲看来，厨房与女权并没有天生的矛盾，反而是展示生活情趣的重要一环。

有这样的母亲，王宣一才有了充满美食回忆的童年。王宣一享受着当时让小伙伴艳羡的口福，她居然用晒干的干贝当做平时的零食。在童年时居住的日式庭院建筑里，走廊上永远都挂满了各种火腿、香肠、腊肉。而家里那个很大的厨房会经常喧闹起来，从那里端出王宣一记忆中丰盛的国宴与家宴。当每周返家一次的父亲带同事回来小聚时，便是她们家的国宴。而母亲也会时不时招待自己的朋友和家里的亲戚来小聚，这便是家宴。每到国宴与家宴举办的时候，母亲都会如女王一般身着旗袍下厨，给客人展示美味而又优雅的“王氏私房菜”。

王宣一母亲的菜式花样繁多，宴客的时候会在所会的扬州菜、苏州菜、无锡菜、杭州菜、上海菜、绍兴菜和宁波菜等菜系中选出几样精心搭配。四十年前，鲍鱼、鱼翅就已是母亲宴客的菜色之一，但那都不属于她拿手的，只是因为名贵而应景。除此之外，比较稀有的菜色还有红烧甲鱼、清炖河鳗、红烩海参、蜜汁火腿、油爆田鸡等等。不过在这么多吓人的名菜之中，历史最悠久的招牌菜却是名称并不特别的红烧牛肉。吃过王家红烧牛肉的人都念念不忘，王宣一还记得父亲的一位住在台中的挚友很少到台北来，但每次只要以母亲做的红烧牛肉作为邀请，他一定会欣然赴约。这位朋友过世之前，还在前去看望他的王宣一面前对王家的红烧牛肉念念不忘。

在那个年代，王家私宴的美味和女主人穿着旗袍在厨房的优雅身影成了王家朋友圈子中最艳羡的谈资。

女王的传承

在王宣一看来，母亲喜欢宴客主要是为了缅怀昔日的岁月：“母亲出生书香世家，接受西式教育，年轻时在上海、杭州经历过十里洋场最风华的年代，抗日战争时躲过租界、跑过空袭，在战争中只身沿着长江千里寻夫，告别父母兄姊，离开她熟悉的环境和大部分的亲友，独自带着少数家人来到台湾，匆促抛掉了往昔的风华岁月，面对陌生的朋友和生活秩序。我不知道当年她在台北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时，有多少惶恐和焦虑，但是亲友们看到的永远是她光鲜亮丽的一面，她的上海人爱面子和海派的那部分，也许是造就她阳光生活的条件，但是，智慧和宽大，却是让她镇定从容地建立起一个新的家庭的因素。”

也许有人会觉得王宣一母亲穿着旗袍下厨房的气度，是建立在富裕的家境之上的。其实有一种对生活和对美食的精细态度，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磨灭。随着王宣一的父亲身体日渐不佳处于半退休状态后，家中的收入开始锐减，王家由此家道中落。

王宣一现在还记得，当时她曾很多次和母亲一起到家附近的地下钱庄去卖黄金换钱度日的情形。然而即便是在那样的日子里，王宣一和亲人还是看不到母亲有任何的愁苦和惊慌失措。母亲每天仍是忙着煮鱼炖肉，亲朋好友进进出出，餐桌上的菜色一如往昔。

即便是在最拮据的时候，母亲在整个菜市场的摊位都欠了钱，王家的餐桌上也从来没有显现过半点儿的穷酸相。就算是只买回渔民卖剩的杂鱼，母亲把它们熬煮成汤配上蔬菜，变成一道看不到杂鱼寒酸相的美味鱼汤。有时为了给餐桌上添上一些欢乐与惊喜，母亲还会将虾仁、豌豆、笋片等爆炒勾芡，在桌上当着客人的面倒在滚烫的锅巴之上，听着锅巴劈啪作响，吃着美味，不管在什么时候王家的餐桌永远都是充满诱惑的。

当年母亲在厨房中那如女王般的身影，正是王宣一开始热爱厨房与美食的最初动力。可是当王宣一和老公詹宏志多年之后成为台湾文化圈中知名的夫妻美食达人之后，她仍觉得自己离母亲那种女王气度有着不小的距离。曾经有一次宴客，王宣一把干贝、海参切成大块、香菇整个放进锅里烹调，母亲看到之后直斥她“太粗鲁”。王宣一不太服气，反驳说：“我的客人们可不像我从小拿干贝当零食。待客当然要多点好料。”母亲只用一句：“好料是藏在里面，哪能这样招摇？难看死了，像暴发户。”便让王宣一又一次见识到了母亲厨房女王的境界。

后来，当王宣一的家宴也开始在文化圈有了名气的时候，她用干贝、蟹肉、荸荠等等各种材料和方法将茄子蒸过来煎过去，然后去煨、去焖、去炖，浸过肉汁、海味，最后端上桌的却只是一盘将无数功夫与美味掩藏起来的、外表普通简单的茄子，来赢得客人惊叹与不解的询问之时，她才开始正式接过母亲厨房女王的衣钵与传承。

“母亲离开我们几年，重新回忆她的菜色，有些竟然已经就忘记了。我们讨论母亲的每一道菜色，有怀念也有批评，有忘记细节的也有至今仍忍不住觉得难吃的，原来难吃也是一种怀念与记忆的方法。”接过厨房女王传承的王宣一，还是会常常怀念那个穿着旗袍优雅游走于厨房与餐桌之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