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凤华
陈年光影里的水咸菜,承载着忧伤和饥馑,牵动着我遥远发黄的记忆。
每年过了小雪,母亲便忙碌着开始腌咸菜了。“多腌咸菜少腌瓜,萝卜干子不管它。”清贫年代,咸菜价廉,萝卜金贵。腌菜是不好用萝卜的。母亲先把茎肥叶大的腌菜和茎细叶卷的雪里蕻晒瘪晒蔫,晚上就着煤油灯黯淡的火光,把收拢的菜搁进大脚盆或大陶缸。父亲打了赤脚,在缸里撒上粗盐,跳起来用劲踩。原本干蔫的青菜渐变湿润,冒出津津的绿水,呈现生命的质感,完成生命的涅。
黄天腊月,冰天雪地,蔬菜稀少,晚上烧饭没菜咋办?咸菜汤呀!从大龙缸里搬开石头,抽出两颗碧绿的水咸菜,黄澄澄的茎,乌滴滴的叶,切碎,在铁锅里翻炒几下,沸了,打几只草鸡蛋,一道咸菜蛋汤即成。或抓一把山芋粉丝扔进去,一道咸菜粉丝汤便可。灯下,一家人夹着咸菜,拈点辣椒,吃得鼻尖上冒汗,嘴里啧啧唤麻,一屋子的温暖。
乡谣有云:“冬天冬天快快来,细鱼儿冻咸菜。”冬日里,母亲煮的水咸菜冻小鱼能吃好几天哩。买来细小的鲹鱼、昂刺、鲫鱼、黄鳝,刮鳞去胆,倒进油锅里翻炒,熟了,刺啦啦倒进切碎的水咸菜,掺进姜块、葱管、红椒、陈醋、豆酱,不一会儿,满屋鱼香袅袅。喝上一碗稀粥或芋头酸粥,抿上几口陈酒,嚼一条肥嘟嘟的昂刺,冬日的早晨或傍晚便有了生机和活力。
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母亲会烧一锅咸菜慈姑汤。慈姑是几天前父亲从屋后池塘里挖的,躺在铅丝篮里,像活泼的蝌蚪和生动的逗号。正如汪曾祺说的:“咸菜汤的颜色是暗绿的。咸菜汤里有时加了慈姑片,那就是咸菜慈姑汤。”慈姑片略涩,嚼着粉嫩、脆爽,汤如奶酪,腾腾热气中,我们的笑脸灿似三月的桃花。
把水咸菜放锅里爆炒后,加水烧开,放进白花花的豆腐,汤沸,焖上片刻,用头盆盛起来。撒进葱花或蒜叶,青蒜和着咸菜豆腐汤的香味飘满了局促的厨房。泥锅箱散发着稻草的余温和清香,厨房里暖融融的,一家人坐在桑木桌旁,吃着粳米胡萝卜饭,喝着咸菜豆腐汤,咂咂声中,洋溢着生活的快乐和自足。
有宴席时,往往有一道野兔、野鸡或野鸭烧咸菜。咸菜入口清爽、脆嫩,野味咬嚼鲜美、喷香。我也不管桌上滴油、手上沾油,一大碗美味是“脱一瞬兮他顾,旋回首兮净光。”
过年时,蒸咸菜包子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将猪肉斩碎煸熟,倒入剁碎的咸菜,翻炒,加入姜末儿、蒜叶、米虾、蛋皮、干子,包的包子咸香入口、经久耐贮,实为农家美食。烧冬时,家家必有咸菜炒团粉。
正月里咸菜烧咸肉绝佳。咸菜切细,冲洗干净,然后把咸肉用温水浸湿,把油锅烧热,倒入咸肉翻炒,待熟时,放入咸菜,中火焖烧,出锅后撒些蒜花与芫荽段,味道美极。
每年三四月间,田间蔬菜稀少,腌缸里的水咸菜便可救急。在乡间,咸菜的吃法蛮多,咸菜蚬子汤、咸菜烧猪血、炖咸菜、焖咸菜、咸菜烧芋头、咸菜炒黄豆、咸菜熬蚕豆、咸菜烧鱼片等。咸菜在村妇手中变成了花式各异的乡土小菜,弥漫着浓浓的乡野气息和田园风情。
水咸菜,乡村生活的必需品,从远古的农耕时代走来,丰盈了我们的生活。咸菜是苦难而贫穷的生活,是平和而坚韧的精神。咸菜的盐质沉淀在我们的骨子里,咸菜的清香浸润进我们的生命中,让我们身处灯红酒绿时,保持着一份悠远的淡定与淳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