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之死

2012-05-08 04:53郝炜华
小说林 2012年5期
关键词:堂弟姑姑大叔

晚上九点,妈妈打来电话,说:“明天我跟你爸爸回老家。今天下午五点,你大爷去世了。”

妈妈的语气非常平淡,甚至透出隐隐的兴奋。我知道她三年没回老家了,能有机会回老家肯定高兴,虽然是以奔丧这种方式。

那么爸爸呢?爸爸的心情想必和妈妈不一样。我要爸爸接电话,妈妈说:“他不接,他在哭呢。”

第二天,陪爸爸、妈妈坐上开往寻芳村的长途汽车。候车期间发生了小小的意外,爸爸找不到家里的钥匙了,他断定钥匙被小偷偷走,恨小偷没偷他的钱,只偷走他的钥匙。我在心里感慨:爸爸打不开回家的门了。这个家不是他与妈妈居住在城里的房子,而是寻芳村,那个依山傍水,绿树环绕的小村庄。爸爸这辈人只有大爷居住在寻芳村,他守着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维持着爸爸关于家,关于老家的概念。大爷是爸爸牵挂那个村子,那片土地的主要理由。大爷去世了,爸爸的牵挂丢失了,爸爸找不到家与老家的方向与位置了。

爸爸一路沉默不语,似乎接受了大爷去世的事实。大爷七十三岁,七十三岁去世非常正常。妈妈却絮絮叨叨,絮叨的主要内容是大爷的四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还有堂弟,妈妈说他们非常不孝顺,每人一年只给大爷一百元钱,去年大娘去世,他们以花了钱办丧事为理由,一百元钱都不给了。他们与大爷居住一个村子,二堂哥与大爷左右邻居,堂弟住在大爷前排的房子,可是长年不到大爷家看一眼。去年大娘病重,他们不送她去医院,将她搁在炕上,不吃不喝一个星期死去。

说着话,接到哥哥的电話,哥哥开车拉着五姑姑从另一个城市往寻芳村赶,他告诉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大爷不是病死的,是上吊吊死的。

将这个消息告诉爸爸,爸爸的嘴唇一下子哆嗦起来,眼泪快速地滚出来。妈妈大叫一声:“我就知道他死得蹊跷,看吧,被我猜中了。”

下了长途客车,见到哥哥与五姑姑。五姑姑穿着黑衣黑裤,花白的头发,铁青着一张脸。她与爸爸四目相对,没有说话。坐进哥哥的汽车,哥哥问怎么处理丧事。

爸爸说:“我仔细考虑过了,大哥的死有两个原因。”他在对五姑姑说话,“一个原因是子女不孝顺,一个原因是大哥太软弱。人既然没有了,那就这样吧。顺顺利利把事情办完了就行。”

五姑姑哭起来,说:“三月份我回了趟家,在哥哥家住了两个星期。给他洗了衣服,拆了被褥,打扫了卫生,陪着他赶了两个集。我买了黄花鱼,炸鱼给他吃,他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那是三月份呀,现在才几月,现在才九月,大哥就没了。”

我说:“这件事情不能轻易过去。大爷的四个孩子太欺负大爷了。爸爸与姑姑要批评他们,要骂他们,儿媳妇骂不得,儿子可是骂得的。”

爸爸与姑姑都不说话。他们沉浸在悲伤之中。妈妈一刻不停地看着车外,悄悄向我指点:“这是你姥姥家。你姥姥的坟在这。”

半小时后,到达寻芳村,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扎了红顶的架子,架子下面摆着音响、桌子,一个男人在弹电子琴;一个男人在吹长号;一个男人在吹唢呐;一个穿着绿短裤,露着两条咖啡色长腿的女人拿着话筒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还有几名男女在桌子旁边站着。架子周围全是看热闹的人。嘹亮的音乐飘荡在村子上空。

妈妈说:“他们请了吹鼓手。这才像办丧事的样子。当年你奶奶去世,我也请了吹鼓手,那可是咱村第一家吹鼓手。”

进大爷家。大爷院子里放着一张旧桌子,桌子上放着大爷的牌位,供着馒头,上着香。

堂屋里,看到了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堂弟和他们的媳妇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大爷头东脚西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蒙着一块描龙画凤的红绸子布。

五姑姑来到大爷身边,她掀开了红绸子布,大爷又黑又瘦又小的脸露了出来。那张脸实在是小,只有我的一只手掌大,几乎没有肉,两腮塌陷,露出高高的颧骨。我十一年没见大爷了,大爷此时的样子与记忆中的完全不同,那个长脸的,总是笑眯眯看我的大爷变成现在又黑又瘦又小的老人模样。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站在旁边的爸爸呜咽出声。

妈妈也站到大爷身边,她特意看大爷的脖子,伸手向我示意,说:“墨紫墨紫的。”

五姑姑将红绸子重新盖到大爷脸上,回过脸时,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她喊道:“儿子,儿子在哪?儿子全都站出来,儿媳妇全部靠后。”

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堂弟站在五姑姑面前,五姑姑说:“这是怎么回事?人怎么就没了?报告派出所了没有?法办了没有?逼死人就这么火化就完了?我三月份回家,他还好好的,怎么九月份就没有了?他怎么上吊了?上吊是好受的事吗?你们怎么逼得他上吊了?有戴花上扣的吗?”

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堂弟没有一个人说话。屋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一个老人挤到五姑姑面前,按照辈分我应该喊他胡大哥,胡大哥对五姑姑说:“五姑姑不要生气。这件事情跟孩子没有关系。大叔生了病治不好,想不开就寻了短见。”

五姑姑用冒火的眼睛看着胡大哥说:“什么病逼得人寻了短见?”

“收麦子时,大叔撑麻袋装麦子,扭了腰。花了一些钱没治好,又叫一个江湖医生骗了两百多元钱,一时想不开就走了这条道。”

胡大哥又说:“五姑姑,你看天色不早了。该送大叔上路了,晚了火葬场就下班了。”

五姑姑转过身,掀起大爷脚头的红绸子,脱下大爷穿的千层底布鞋,恶狠狠地摔在地上,给大爷换上一双李宁牌运动鞋。

五姑姑说:“哥哥,妹妹给你买了双好鞋。哥哥,你穿着上路吧。”五姑姑捂住脸号啕大哭。这时从里屋出来两个老女人,站在五姑姑的身边也是号啕大哭。年龄稍微小一点的老女人是四姑姑,年龄大的那一个,我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二姑姑。印象中的二姑姑个头高高,相貌俊美,好心肠,喜欢笑,做饭很好吃。现在的二姑姑又矮又小又瘦,满脸细碎的皱纹。天呀,我差不多二十年没见到她,难怪认不出她。

胡大哥口中念念有词,烧纸,摔孝盆,招呼四个男人,将大爷抬出屋子,抬出院子,抬到了殡仪车上。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堂弟走在殡仪车前面,他们的媳妇跟在殡仪车后面,有人给我和哥哥递来孝衣,我俩急忙穿上,一个站到殡仪车前面,一个跟在殡仪车后面。

吹鼓手吹着嘹亮的乐曲,殡仪车走走停停,每停下来,我们就要跪到地上,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堂弟的媳妇呜呜呀呀地哭出声来,眼睛里却没有一滴泪水。

殡仪车走到学校前面,又一次停下来,我们又跪到地上,吹鼓手停止了吹奏,胡大哥喊:“跟大叔告别,大叔上路了。”爸爸、五姑姑、四姑姑扑到车旁,拍打着车门痛哭,吹鼓手拿起长号吹了一个长音,一个长音,又一个长音,殡仪车启动,慢慢地向村外开去,爸爸与姑姑们跟着汽车跑,一直跑到追不上汽车。

汽车拐了一个弯不见了踪影。道路尽头,密密麻麻的墨绿的玉米叶子随着风摆来摆去,摆来摆去,仿佛大爷与我们挥手告别。爸爸与姑姑们再一次痛哭失声。

回到家,胡大哥安排吃饭。按照寻芳村的规矩,与大爷家有来往的人帮忙“代饭”,所谓“来往”就是参加彼此的红白喜事,“代饭”就是免费替大爷家招待客人。这是贫穷年代老祖宗为了减少费用兴下来的规矩,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有的人家不要“代饭”,自个儿掏钱到酒店请客。大爷家兴的还是“代饭”,我们被安排到一户人家。五姑姑、我、胡大哥还有村治丧委员会成员都在那里。饭桌上大部分是商店买的袋装食品,鸡爪子、火腿肠、牛肉干……因为加了过量的添加剂而颜色艳丽,男主人说:“我全用好东西招待你们。平时哪舍得吃这些好东西。”

胡大哥等人吃得津津有味,我与五姑姑却不敢多吃,只冲一盘蒜拌黄瓜伸筷子。

五姑姑给胡大哥道歉,说她不应该发火,给胡大哥添了麻烦。

胡大哥说:“五姑姑你发火发得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帮孩子也该管管了。”

他告诉五姑姑,大爷只是腰扭伤了,他去找大堂哥要钱看病,大堂哥说:“我没有钱。”他又找二堂哥、三堂哥、堂弟,他们看大哥不出钱,也不出钱。大爷没钱,只好在家硬挨着。这时候,村里来了个江湖医生,承诺能治好大爷的病,收了大爷二百二十元钱,给了几包药。大爷吃药后不见效果,心里一恼恨就上吊了。

胡大哥说:“大家猜他下午三点多上吊的,四点多的时候,老二媳妇到平房拿东西,看到大叔家门楼下挂着个人,以为村里信耶稣的用这个法儿给大叔治病,五点多她又上平房,看到大叔还在门楼下挂着,这才知道不好,喊人解下来时,大叔已经硬了。”

五姑姑又生气了,大声喊道:“治病?有把人吊起来治病的吗?”

胡大哥说:“解下大叔后,老二媳妇就到大叔家翻橱子,以为大叔有钱,翻遍了才翻到七十八块三毛钱。大叔一辈子,只剩下七十八块三毛钱。”

吃过饭,来到大爷家,屋子、院子里到处是烧纸烧香的味道,一捆又一捆黄裱纸摆在院子中央。雪白的花圈一个挨一个搭在院墙上。一个老太太跟我说话,说是大爷的邻居,按照辈分我应该叫她大嫂。大嫂说:“你大爷早就活够了,上吊的这根绳子早就准备好了。是根新绳子,谁借都借不去。我还劝他呢,我说你有个妹妹在城里,有个姐姐在城里,有个弟弟在城里,有什么困难跟他们说,他们哪个不帮你?无论如何不能走‘死这条道。可是劝也没劝住。”

我说:“大嫂,你是个邻居都知道劝我大爷。我大爷的四个儿子怎么对他不管不问呢?”

大嫂说:“这些年轻人哪有孝顺的?孝顺的是少数,大部分不孝顺。你大爷的四个儿子,就老四还好点。八月十五,就他媳妇给你大爷送了两瓶酒,两包点心。”

老四就是我的堂弟,为了说明他还“好点”,大嫂讲了一件事情:去年冬天,大娘去世,爸爸给了大爷五百元钱,五姑姑给了大爷五百元钱,合计一千元钱。大爷将钱放进橱子,可是有一天,一千元钱少了七百。丢钱那天,堂弟的儿子在大爷家看电视,大爷问:“谁到家里来了?”堂弟的儿子说:“二大娘刚刚来过。”大爷记起将钱放进橱子时,二堂哥的媳妇就站在旁边,大爷怀疑钱被二堂哥的媳妇拿走了。大爷将怀疑告诉了一个邻居,这个邻居又告诉了二堂哥的媳妇,二堂哥的媳妇一下子生起气来。二堂哥的媳妇非常胖大,瞎了一只眼睛,不生气也是一副凶悍的样子,生了气就更加吓人。她立即来找大爷,说大爷怀疑她就是冤枉她,她骂大爷,伸手打大爷。二堂哥在县城打工,回家后,她又将事情告诉二堂哥。二堂哥跑到大爷家,抓住大爷的衣服领子,拖着大爷往村委办公室走,说是找调解委员还他媳妇一个清白。路上,遇到了堂弟,堂弟一把抓住二堂哥的手,说:“你干什么你,你以为这个老的没有主了。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爸爸这么老这么瘦,你领着他不行吗?你把他拖死了怎么办?”二堂哥这才松手。来到村委办公室,将事情一讲,调解委员说:“大叔没错。大叔有怀疑的权力。公安局办案还要查个嫌疑犯呢。”

回到大爷家,看到二姑姑坐在炕上。与二姑姑说起这件事情,二姑姑又讲了它的 “续集”。调解委员说大爷没有错。二堂哥的媳妇一听就跑回娘家。这个媳妇是二堂哥的第二任妻子,四十多岁,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她与二堂哥住在一起,没有登记。她不愿意登记,准备随时随地跑到儿子那里。她到二堂哥家第二年就逼走了二堂哥的儿子,那个小伙子现在是死是活没人知道。二堂哥的媳妇跑回娘家,她娘家与二姑姑家一个村。二堂哥叫她回来,她不回,非要大爷给她赔礼道歉。二堂哥就逼大爷去赔礼道歉,大爷不去,二堂哥又哭又骂。大爷就去了二堂哥媳妇的娘家,找到二堂哥媳妇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说:“我错了,你回家吧。”

我一听,眼泪就掉下来。

二姑姑也哭,说:“跪完后,你大爷来到我家,我看他裤子上全是泥,就问:兄,怎么了?他告诉我这件事情,气得我呀,我骂他:你太老实了,她爱回不回,管她呢。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不下跪,老二没了媳妇怎么办?”

下午五点,大爷的骨灰被送回来。骨灰盒摆在上午放大爷遗体的地方。胡大哥组织我们到土地庙报庙,报庙就是替大爷报到,告诉阴间的主管,大爷去了他们那里。土地庙建在村西的果树园边上,是个半人高的石头屋子,靠近出村的唯一一條道路。胡大哥放了一挂白色火鞭,在路上点燃了烧纸。我们跪在烧纸前磕头,一辆乌黑油亮的轿车从路的一端驶来,它身躯宽大,几乎要占满路面,我们慌忙起身,让汽车先行通过,然后又跪在地上继续磕头。

其时,夜幕四合,田野里一片寂静,爸爸小声地哭泣,五姑姑则默默流泪,他们深深的忧伤加重了夜的黑暗。我想起了大爷的一些事情,真的只是一丁点一丁点的事情:我爱人第一次到我家,在他的坚持下,妈妈将大爷安排在主宾位置。这是大爷第一次坐主宾位置,他被村长、村党支部书记、村会计,那些平时趾气高扬的人环绕着,不敢说话,不敢动筷子,非常谦逊、非常不安地笑着。

报完庙,我们排着队相继回家。吃完饭的村民坐在门口休息。一位老者喊住四姑姑。五六分钟后,四姑姑小跑着追上我们,说:“王长松(刚才喊住四姑姑的老者)说,大哥病了后,他主动借钱给大哥,可是大哥不要,说:我没有钱,拿什么还你。王长松还告诉我,那个大玉(我的大堂哥),多不孝顺,大玉对别人说:父母有什么用,我们只是借了他们的肚皮生养了身子。”

晚上,与二姑姑、四姑姑还有大娘的哥哥到王长山家吃饭。王长山是村里的前任会计,家庭条件不错,晚餐格外丰盛,鸡、鱼、肉、青菜,还有白酒、啤酒、红酒。茶水也不泡了,换成瓶装矿泉水。王长山给我们倒酒,一直劝酒,二姑姑、四姑姑、我一杯喝不下去。大娘的哥哥却满脸笑容、满面红光地一杯接一杯喝着,我实在忍受不了他的兴奋,跑到院子里。王长山的媳妇,坐在院子里凉快。她递给我一个凳子,说:“你大爷死那天到我家来了一趟。那天是个集,我从集上买了油饼,说:大叔你吃饼吧。他说:我没给你干活,我哪能吃你的东西。大叔说这话时眼里全是泪,一碰就能掉出来。”

好不容易,大娘的哥哥喝完酒,我们起身回家。村里没有路灯,四下漆黑一片,道路狭窄且高低不平,有户人家扩建院子,木头架子、铁架子等等立在路的旁边。我们没拿手电,只能瞪大眼睛,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家挪。我将王长山媳妇的话告诉了二姑姑、四姑姑,回到大爷家,她们先去盛粮食的屋子看,看到了几个馒头,一个馒头少了一点一点。

二姑姑、四姑姑哭起来,说:“他饭都没吃就走了。这个傻子,饿着肚子走的。”

四姑姑说:“你大爷不会做饭,他四个儿媳妇从不管他。他不是到商店买点火烧,就是用豆子跟别人换馒头。他种着豆子,收了豆子送给别人,别人做了馒头送给他。天呀,我可怜的哥哥,他四个儿子一年不到他家一回,没人管他呀。”

四姑姑又说:“前几年,他还能帮忙干活,有一次帮大儿子干活,二儿媳妇就跟他打架,将他按在地上,问他:凭什么帮老大干活,不帮我干活?”

二姑姑、四姑姑和我哭了一阵后来到大堂哥家。爸爸、妈妈、五姑姑在炕上坐着,大堂哥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二姑姑、四姑姑也上了炕,他们开始批评大堂哥。问他为什么不管大爷?为什么不给大爷钱?为什么不给大爷做饭?为什么大爷有病不陪他到医院看病?

大堂哥一脸气愤,说:“我对我爸爸很好。我哪儿不去看他?哪儿不给他做饭?哪儿不陪他看病?我爸爸又不缺钱!”

爸爸、五姑姑、四姑姑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我说:“大哥,如果你真的对大爷好,大爷为什么走了这条路?大哥,你不想着给儿子做个榜样吗?等你老了,你儿子像你对大爷一样对你,你怎么办?”

大堂哥仰着脸,张着嘴看着我,一句话说不出来。

哥哥将我拉出屋子,说:“这些事轮不到我们说话。”

院子里,大堂哥的岳母弯腰趴在水池边洗毛巾。见我们出来,说:“你看你大爷死的,这个死法叫孩子多难堪,孩子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大堂嫂匆匆进门,听到这话,立住脚对我和哥哥说:“妹儿呀,弟儿呀,你说这可怎么好。你大爷这么个死法,叫我们怎么做人,他怎么一点不替孩子考虑。”

哥哥将我拉到院门口,说:“这就是他们的认识,这就是他们的态度,他们丝毫没有内疚,他们丝毫没有感觉自己不对,反而他们还很委屈。对待这样的他们,你说什么,说什么能有用?他们根本就没感觉到自己的错误。”

这时候,是夜间八九点钟的光景,大爷家门口灯火通明,村民围在架子四周,观看吹鼓手的表演。寻芳村坐落在一座小山底下,远离镇子,远离县城,没有网吧,没有电影院,没有任何娱乐设施,缺乏娱乐生活的村民兴许太寂寞了,所以非常喜欢,非常欢迎吹鼓手的到来。

哥哥带我去一个表哥家。这位表哥做生意,有钱,家里装修得比较好,地上铺着净白的瓷砖,客厅摆着真皮沙发,实木家具。我到处看了看,感觉到内心的小与怯来。满腹的愤恨、怨恨、不平减少了很多。我一下子想到:如果表哥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会直白地表达我的愤怒吗?我会毫不留情地指责表哥?对表哥与表嫂横眉冷对吗?

我自我安慰:表哥这样富裕的家庭不会出这种事的。

可是,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大爷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不是很贫穷,他像爸爸一样是个工人,或者大爷有一官半职,是个有钱的个体户,我会长达十几年不给他打一个电话,十几年不回家看他吗?我的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哥、堂弟,如果他们不是农民,如果他们不是很穷,我会十几年不与他们来往,不问他们的生活,不关心他们的一切吗?

汗从额头淌到下巴上,我再也想不下去了。

回到大堂哥家,看到爸爸独自站在院门口。屋子里灯火通明,妈妈在大声讲她如何伺候奶奶。奶奶活着的时候得过半身不遂、老年人痴呆症,全是妈妈一人伺候。在对待奶奶方面,妈妈是好儿媳妇的榜样。我看到妈妈坐在灯底下激动地讲着话,五姑姑一下一下摇着扇子,二姑姑、四姑姑睡着了,大堂哥虎着脸坐在地上。

爸爸在院门口走来走去,前邻的灯光灭了,左邻右舍闭紧了大门,天上群星闪烁,月儿弯弯,指甲盖一样泛着清冷的白光。爸爸走到邻家院门口,在水泥台阶上坐下来,只一会儿,又站起来,来到果园旁的矮墙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到一棵树下。我知道爸爸的内心聚积了太多的感情,他无法平定下来,无法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站一会儿或是坐一会儿,他不停地叹气,不停地骂:“这些王八蛋,这些王八蛋。”

爸爸又埋怨我,说我有工资,有收入却没寄给大爷一分钱,没有尽到应有的孝心。又说大爷是个胆小的男子,长到五歲还不敢出院门。成年后老实得要命,偏偏大娘十分凶悍,大娘生气的时候会给大爷两个耳光,为了不离婚,为了四个孩子有个妈妈,大爷默默忍受了耳光。六年前大娘得了半身不遂,孩子们都不管她,大爷弄饭弄水地伺候。大娘死了,他老了,手没白没黑地颤抖,一个人做不了饭,孩子不管他,他也不敢抱怨,有一顿没一顿凉一顿热一顿地吃。他儿媳妇骂他就骂他打他就打他,要他下跪就下跪,他没跟村委告过状,没跟姐姐、弟弟、妹妹哭诉过,他承受、忍耐、忍受,没跟任何人提过内心的感受,他老实、沉默、隐忍、独自忍受着委屈、压力、屈辱、不公,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就自行了断了生命。

天呀天呀天呀,这就是我做农民的大爷,这就是生活在寻芳村那片广袤的土地,生活在众多农民中的大爷。

我又一次热泪长流。大爷的死不仅因为他的软弱、隐忍,不仅因为他的子女不孝顺,也来自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的至亲的冷漠,我们的冷漠推动了大爷的死亡。我们——真是罪不可恕。

为了表示对大堂哥等人的愤恨,我与哥哥拒绝回家睡觉,在汽车里蜷缩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看到明亮的阳光洒满整个村庄,空气洁净透明,天空湛蓝,仿佛电脑制作出来的画面。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空气,这么好的蓝天下,一个男人用独轮车推着一位头发花白、皮肤雪白(缺少日晒)的老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以为是哪家孝顺儿子推着老爸出门看光景,爸爸却说他将老爸推到弟弟家里去,他们兄弟三个,轮流伺候老爸爸,一个月一轮,今天正好到期了。他们精于算计,一天不多伺候,即使老爸生病,即使下雨下雪也要送出家门。

不孝顺是农村的普遍现象。造成不孝顺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贫穷吗?如果大爷每个月都有退休金,如果大爷很有钱,堂哥和堂弟们会对他好点吗?

今天的任务是下葬。上午九点,大爷的骨灰从家里搬出来,摆到一张枣红色的矮桌上。大爷院门口放着一只脸盆,脸盆里摆着两把斧头。 “斧头” 音同“福头”, 表示死去的人给活着的人带来幸福的生活。脸盆里通常放一把斧头,丧事办完,斧头送给家里的老大,但是大爷家的脸盆却放了两把斧头。

妈妈说:“去年你大娘去世,斧头给了老大,老二媳妇不愿意,跟你大爷打架,逼他到集上又买了三把斧头,一家给了一把。这回直接放了两把,老大家一把老二家一把。从没见过放两把斧头的。他们真不知道什么叫丢人。”

妈妈说上吊死去的人是有罪的,无论佛教、道教、基督教都不原谅自杀的人。上吊死去的人脖子上始终拖着一根绳子,手上始终拖着一根柳树枝子,哪都去不了,只能在阴阳之间徘徊,无法投胎做人,非常痛苦。只有子女请道士、和尚做法事,念经赎罪,才能解了绳子,丢了柳树枝,重新投胎做人。

可是请道士、和尚做法事需要钱,大堂哥等人绝对不肯掏这笔钱。

下葬仪式开始了,我们披麻戴孝坐在大爷骨灰盒两边,按照规矩,应该跪在骨灰盒两边,但是仪式时间太长,没有人跪得了。大爷的两个孙子分立骨灰盒两侧,因为未婚,他们腰间扎了一条红腰带,孝帽中央缀着红球。

还是昨天的那帮吹鼓手,但是今天表演有赏钱,他们的表演就格外卖力。我家这些参加葬礼的亲人,那些远在广州、深圳、北京、石家庄还有非洲的没有参加葬礼的亲人每人一百、二百地给吹鼓手赏钱。这样一个庞大的,对大爷漠视的、不关心的家族,在这一刻慷慨解囊,成百成百地掏钱赏那些陌生的吹鼓手,这些钱如果给大爷治腰,十个腰也治好了。

吹鼓手的表演多种多样,民歌、流行歌、独唱、合唱、器乐演奏、舞蹈、武术样样齐全,胡大哥不断站出来,拖长音念道:外甥某某某赏钱二百。

五姑姑气愤地说:“吹什么吹,跟他们说别吹了,那些钱给这些陌生人干什么?”

大堂嫂趴她脸边说:“姑姑,人家都兴这个。不给赏钱,别人会笑话咱家。”

我转头看大爷的骨灰盒,我相信此时此刻大爷的灵魂还停留在村子,他就站在骨灰盒的上方。这个生前不受亲人及村里人注意和重视的沉默老实的农民,以这种方式受到亲人与村里的关注,大爷他适应吗?他的脸上会有笑吗?这笑还是谦逊和不安的吗?

十一点半,仪式结束,外来的亲戚与我们告别,那些亲戚是大娘的哥哥,大堂嫂的哥哥、二堂嫂的弟弟。二堂嫂的弟弟是个个头高大的男人,穿着一件鳄鱼牌T恤。他与二堂嫂告别的时候,我正恶狠狠地瞪着二堂嫂,看到他高大威猛的身子,我慌忙收了目光。

剩下的至亲来到墓地,墓穴已經挖好,大爷的骨灰盒被安放进去。胡大哥等人给墓穴填土、垒坟。妈妈跑到奶奶坟前,扒着坟头的青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起来,妈妈说:“娘你对我真好。当年你儿子在外地上班,你病得那么厉害,却没有上吊,你如果上吊死了,我怎么跟你儿子,跟你闺女交代?娘,你对我真好。”

坟很快垒起来,上面插了一根柳树枝,挂了白色的纸钱,我们围着坟一圈一圈地转着圆坟,圆完坟后烧纸,磕头。大堂哥将大爷的牌位放在烧纸里一块点燃了。

出墓地回村。

胡大哥等人走在最后,他们在青草之间点燃了花圈,白色的写着挽联的花圈燃成一堆烈火,很快变成灰烬。

四姑姑气愤地说:“你们看到了吗?大玉把大哥的牌位烧了。这个牌位是要放在家里供养一百天的,这一百天,活着的人吃什么饭就供给大哥什么饭,供满一百天,大哥在阴间才不会挨饿。他们四个人谁都不想供,他们就把牌位烧了。大哥活着的时候挨饿,死了还要挨饿。”

下午,与爸爸、妈妈、哥哥启程返回自己的家。三堂哥与堂弟一齐用力将一个袋子抬到哥哥车上,说是大爷种的土豆,要我们带回城里吃。我慌忙往车下搬,心想:大爷没花我一分钱,我怎么有脸吃他种的土豆。三堂哥与堂弟硬按着不叫搬。就这样,车门关上了,大堂哥他们将脑袋挤在车门两侧,满脸的笑容,热情地跟我们摆手,说:“经常回家玩呀。不要因为我爸爸不在了,就不回家了。”二堂嫂甚至将笑容挤到我的脸上,说:“小妹,常来家玩。”

我盯着她的脸一句话都不说。她没瞎的那只眼看着我,一下子露出警觉的目光。

高速公路上,看到一起车祸,一辆拉满小雏鸡的货车翻倒路旁。金黄色的小雏鸡全部翻到地上,一些成了肉饼,一些完整无损。那些完整无损的小雏鸡踩着成了肉饼的小雏鸡慢慢向公路中间走去。汽车快速地向前飞奔,好心的司机绕过那些小雏鸡,不好心的就直接轧过去。开货车的司机受了伤,血从额头淌到白汗衫上,仿佛穿了一件血红色的衣服。

办完大爷的丧事,遇到这样的车祸,我的内心感慨不已,生命原本如此简单,如此脆弱。

哥哥再一次表示对大堂哥等人的愤恨,他说:“那个老二媳妇最应该打,应该扒下她的孝服暴打一顿。”

爸爸怒吼道:“你们算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打他们?你们又为你大爷做过什么?”

是呀,我们有什么资格打他们?我们又为大爷做过什么?与他们相比,我们又好到哪里去。

转眼之间,三个月过去,圣诞节来临,爸爸从悲伤中慢慢恢复,不再日日哭泣。圣诞节这天,他对我讲到了上帝之死。他说上帝代替所有犯罪的人死去,用自己的死赦免了世人的死,用自己的血洗刷了世人的罪恶,上帝牺牲了自己拯救了世人。

我一下子想到了大爷。大爷是不是也在用他的死警醒子女?最起码他警醒了我,大爷的死使我感到了内心的软弱、自私、卑劣与卑微,使我知道了要去爱父母,爱大爷、爱姑姑甚至爱堂哥、堂弟……相信很多年以后,他们老了的时候,大爷的死也会令他们警醒。

祝愿天下所有的老年人安康!幸福!

作者简介:郝炜华,女,七十年代生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山东文学》、《飞天》、《山花》等刊物发表小说七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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