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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六岁的王元是小朴煤厂最近新雇的付煤员,人长得有点二八裉,把这句东北土话翻译过来就是说,有点潮,缺心眼的意思,脸蛋也好看也不好看。怎么说呢,这女孩模样一般,肤色却挺健康。一说话脸蛋上俩酒窝,倒是还招人喜欢。小朴煤厂的老板朴永吉就凭这一点,把她留下了。两人讲好了,女孩做白班付煤员,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五点半,管一顿中饭,每月七百块钱。两人都在那张自行起草的合同纸上签了名字后,朴永吉在心里说,比他妈的大平子强多了,你大平子人长得好看不假,但也不能啥事都得寸进尺,难道我小朴离开你不能活吗?
朴永吉说的那个大平子也是个女人,三十七岁,是煤厂原来的付煤员,在他这里干了整整五年。俩人既建立了牢固的主仆间的感情,也有了情人间时间久了的裂纹。这多多少少是大平子一番吵闹之后离开煤厂的缘由。
小朴煤厂规模不是很大,贮备量却不小,煤分品种贮在前后院,有着几座大煤堆。连院中唯一的那幢二层小楼的楼裙子都堆了煤,几扇玻璃窗也搞得黑乎乎的。从五年前起,这座建在小镇西北角的煤厂,很得镇里人的宠爱,原因再简单不过了,那就是这些人百分之八十住着平房,家家烧的火炉子是离不开煤的。
朴永吉的家在镇郊的红光村,家里的几亩水稻田都被他租给了外来户,每年秋天兊茸攀兆饨鹁托辛恕K氖奔五十的男人了,腿脚还不好,哪种得了田呢。打媳妇跟着堂嫂们去了南韩打工赚钱,一走好几年,中间回来的两趟也是换签证才顺便看看他的,两趟加一起也才不到十天。
那天下午,朴永吉站在房前的煤堆上吸“三五”牌子的烟卷时,做饭的大师傅老崔喊他下来,说来找活的了。小朴从十几米高的煤堆上往下面瞭了一眼,也没太在意,继续吸手中剩下的半根烟卷,直到吸到过滤嘴头了,才将烟屁股扔脚底下踩灭。
踮着脚下煤堆,再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了穿一件红羽绒服的女孩。
朴永吉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后诧异地问她,是你来找活干吗?
女孩点点头说是呀,你们厂门口不是贴着招聘启事吗。
朴永吉说岁数小点吧,能干了吗?
女孩笑了,一笑就露出两颊上的酒窝,她边笑着边说,不就是付煤吗?识秤会算账不就得了。
朴永吉把女孩领进屋里,谈具体聘任的事,窗外面飘起雪花来。朴永吉想,要是这场雪下起来的话,就是入冬后的第三场雪。
2
刚来的两天,王元没有在屋里待着,而是围了头巾在煤厂里前后院转了转。
她一是想熟悉一下地形,二是要对自己的工作有个简单的了解,有句话不是说了吗,干啥就得吆喝啥,咋能白拿人家的钱呢?
王元是在街上转悠了好几天才揽下这份活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多挣点就多挣点,钱又不咬手。王元在煤堆上走了一圈之后,拍了一下脑壳说,就忘了问老板一件事情,要是煤厂有她的住处就更好了。
王元的家在乡下一个叫畜牧场的村子,因为是继母,她没上完高中就躲出来赚钱了。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哥哥要娶亲缺彩礼钱,继母不管;另一个是她看不惯父亲跟那个小他几岁的继母整天缠绵缱绻的样子。
王元来城里一年多光景,让她见了很多世面,工作也由原来单一形式的在酒馆里洗盘子,换成了做陪舞小姐和现在做的按摩女。她服务的是一家大型的洗浴中心,从晚上七点钟到凌晨四点钟,这段时间被她的一些姐妹称为黎明前的柔软时光,言外之意她的话是有些暧昧的。
刚到洗浴中心时,王元只是学简单的按摩,做足底和保健两种,每项不超三十分钟。可过去几个月后,与她同乡的小玲提醒她可以适当的做另外的几项,很赚钱的。那就是韩式松骨和泰式按摩,每做一项提成是百分之五十,极其具有诱惑力。王元想到哥哥的婚期仅有半年的时间了,而且哥哥还在镇子里的那家砖厂没日没夜地干活,她便打定主意要拼上一拼了。最后竟发展成了做三陪小姐,当她做出这样连自己都不能原谅的选择后,竟是很坦然的,她心里想着的始终是小玲那句话,女人早晚是要破身子的,一生之中为一个男人留着不值得。
王元是学着小玲她们几个姐妹也出来找工作的,在洗浴中心干的活那都是夜间的事,天亮了她们就全都会鸣金收兵,回到各自租住的房子里睡大觉。可年纪轻轻的,哪有那么多觉可睡呢,加之晚上陪客人时又是烟啊又是酒的,搞得大脑皮层里全是兴奋点,就真的没有了睡意。
后来王元发现小玲她们几个都在白天里出去转,一问才知道是又找了另外的工作,比如幫人卖卖服装呀,送送外卖牛奶什么的,又拿了一份钱,何乐而不为呢。
王元便也利用白天休息时出去转,找来找去便寻到了这份在煤厂里当付煤员的活儿。
煤厂里的人不是很多,除了老板朴永吉外还有另外三个人,那就是收款员车姐、铲车司机刘德怀和食堂的大师傅老崔,另外还有几个卸煤装煤的工人。
来煤厂里买煤的人很多,王元把他们分成大小份。大份是指城里的一些小单位,他们买一回得十几吨或几十吨,相中了煤就过秤付钱,装上卡车运走。小份的是指住户,几百斤到上千斤不等,拿麻袋装了用手推车推走。
大份的用地秤,是电子掌控的机械秤,小份的用磅秤,王元很快就掌握了付煤的几种方法。她发现,她刚刚找到的这份工作还是比较不错的,尽管工资少了一点,但工作的氛围还是挺轻松的,老板朴永吉三天两头都不来厂里一趟,偶尔喝多了酒才会驾车来厂里转上一圈。管事的就是收款的车姐了,可车姐也有个喜好,那就是经常到厂外的一家仓买里打牌,中午吃了饭后背包去了,晚上下班前转回来,从王元的手里接了款下账。
所以,午饭是只有她和铲车司机刘德怀及厨师老崔他们三个人吃。那几个装卸煤的工人厂里是不管饭的,他们到了中午得歇了锹出去吃盒饭。
铲车司机刘德怀三十左右岁,笑面,是个烟鬼,每天一包接一包地抽。他不像老板朴永吉那样抽“三五”牌子的烟,而是抽五块钱一包的“哈德门”,他说抽“三五”有劲,早上起来嗓子里有痰。做饭的大师傅老崔说吹牛吧你小子,你是抽不起“三五”牌子的,那烟是纯进口烟,十八元钱一包呢,能买你那“哈德门”三包。
铲车司机刘德怀笑了笑便不吭声了,老崔把话戳到他肺管子上了,还有啥可分辩的。原本就是那么回事,跟人家老板咋能比呢,咱不是给人家打工的吗?养家糊口的钱还不是得人家给咱发吗。他知足,每月活儿也不多,还有两千多块钱的工资拿,这好日子上哪找去。
每回大师傅老崔说他之后,刘德怀都笑一笑,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老崔,说甭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哈德门”也不错,小的孝敬您一根。
有一回他还抽出一根烟卷来递给站在他身边的王元,说妹子你要不要也点上一根,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没想到王元顺手就接了过去,而且还麻利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来,给自己点上了火。
王元是半年前在洗浴中心里学会的抽烟,她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女孩子吸烟的多了,没什么不好,吸根烟很能起到消愁解乏的作用。
铲车司机刘德怀是个不错的男人,有时候去后院的煤堆开铲车攉煤的时候,就叫上坐在办公室里闲着的王元,把积了雪的煤一铲一铲地推向另一边。
王元觉得好玩极了,铲车的驾驶仓本来就高,再开到更高一些的煤堆上去,那可真是一道好风景。县城里多半是平房,刘德怀把铲车开到煤堆的最高处之后,就停下来,两人吸根烟,透过车窗的玻璃朝外面看风景。煤厂的后面是一些低矮的民居,有两三处生产木器的工厂,烟囱里冒着细细的黑烟。再远了是一条河,水结了冰,覆了积雪,绕城而流。
王元跟刘德怀说,刘哥干脆你教我开铲车得了,学会了我好给你打替班。
刘德怀说你学这个干嘛,一个女孩子开不来的,这都是咱大老爷们儿干的粗活计。
王元说,会一门手艺总能换饭吃的,技不压身吗?
刘德怀说真想学咋的,真想学的话,咱就教你。
3
煤厂的老板朴永吉带回来一个哑巴女人是在一个下大雪的下午。
朴老板跟王元说快点去食堂叫老崔给她弄点吃的,怕是饿坏了吧。
女人有四十岁左右年纪,长得眉眼俊俏,有些蓬头垢面的,你问她什么都不回话。后来朴老板跟围观的几个人说,都别问了,可能是个哑巴,大家伙儿才恍然大悟。
王元带着女人去食堂吃了碗热面条之后,又打了盆热水招呼她洗了脸和头发,女人竟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挺俊俏的一个美人嘛。
女人低眉顺眼地跟着王元去楼上见朴老板时,拿手拽住王元的衣角呜哇着反复说一句话,王元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女人说的是啥。王元便急中生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付煤用的记账本,撕下后面的一页纸,让她写给自己看。
女人犹疑了一下,还是接了王元递给她的笔,在纸上写了小花两个歪斜的汉字。
王元捏着那张白纸片看了半天也没弄懂女人写的是啥意思,就接着带她往楼上走。待敲门进到老板朴永吉的办公室后,王元把那张纸条放到了朴老板的桌子上。
朴永吉正在抽烟,待他吐出一口烟雾之后,就用朝鲜语跟女人说了起来。女人频频点头,好像对朴永吉说的话十分地认可。末了,朴永吉拿起桌上那张写了小花两个字的白纸看了半天说,这是她妹妹,她妹妹丢了。
朴永吉吩咐王元把女人带到食堂去。王元说她已经吃过饭了,怎么还带她去食堂呢?朴永吉说再吃就成饭桶了,我叫你带她是去给老崔打个下手,没工作也没家了,怪可怜的,留下来谋份工作吧。
这回王元听明白了,就牵了女人的手,下楼奔院里的食堂去。
王元一边领着女人走一边在心里想,漂漂亮亮的一个女人咋就哑巴呢?还没了家,她过得比自己还不容易呀。
雪还在下着,把煤厂偌大个院子白白地盖住了,连不远处的铲车也被盖了个严严实实。
4
王元晚上去工作的行程是这样的。她先在煤厂附近的一个小面馆里吃晚饭,一碗热面条或者三两米饭一盘菜。五块钱到七块钱不等,这个价位在她月花销额的预算之内。她坚持这样的一个道理,晚饭是一定要吃的,而且还得吃好。要不然她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在洗浴中心工作,是熬心血的,而身体又是工作的本钱,没有一个好的身体那怎么能赚到哥哥需要的那笔钱呢?
在王元的生命里,她所挚爱的亲人有两位,一个是她死掉了的母亲,再一个就是从小带着她玩耍的哥哥了。父亲有了继母,对他们哥俩就不怎么管了。其实说实话,父亲也管不了他们什么,父亲实在是没有能力。一个庄稼人除了抡锄头种那几亩田地外,还能有多少闲钱管儿女呢。
王元离开家进城里打工大半年的时间里,她赚了两万多元,也很不少了,但这点钱即便都给哥哥做彩礼用,那也是杯水车薪。在乡下要娶一房媳妇回家,没个五六七万的下不来,这还不算他们要住的新房子。
王元吃了晚饭后,要在小饭馆的门口等车,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男人蹬的电动三轮车。她跟蹬车的师傅老范说好了,每天晚上送她一趟,过两条街拐三个街口,四里半地的样子,就到了那家叫红星的洗浴中心,然后付两块钱车费。小镇的冬季,天黑的早,到吃晚饭的时候就伸手不见五指了。王元就不得不打这个电动三轮车,倒不是为了争取时间,主要是为安全,镇子里有段时间就不太平。
其实这点车费她一个晚上的坐台费就出来了,她的观点是有些时候有些钱是不能省的,钱虽说挣的不容易,但该花时也得花呀。王元挺庆幸自己找了份付煤的轻闲工作,最主要一点是白天能有一些休息时间,这样就给她晚上的特殊工作腾出了精力,要不然她是吃不消的。
之后,王元的工作就开始了,她要去换衣间里换套衣服,再略施些脂粉,然后回到大厅里坐等。不管天怎么冷,只要有客人来,洗浴中心的生意就会红火起来。那些客人有要洗澡做按摩的,也有直接进包房接着喝酒唱歌练嗓门的。王元她们几十个伙伴就都会有錢赚了。
入冬没多久的一天晚上,王元结识了一个中年男人,姓葛,有五十岁的样子,待她很好。那天晚上请客的人不是他,照常理说他是可以不掏钱付给坐台小姐小费的。可他却在请客的人付给了王元她们每人小费之后,又偷偷地塞给王元两张钱,算是对她的奖赏。后来王元又一次坐了姓葛的男人的台后,她问这位葛哥咋就多给了她小费呢?葛哥说是对你劳动做出的奖赏,你们也不容易的,整宿成晚地熬。葛姓男人的话让王元多少有些感动,她觉得这个男人绝不是个坏人。
再后来,她知道葛哥是个画家,他的名气不小,而且一幅画是能够卖好多钱的。
像葛哥这样经常来玩的熟客王元她们这些姐妹是每个人都有的,很亲切,也很随意,见了面就像亲戚和好朋友一样的打招呼。而且有一点好处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可以不用排号直接坐熟人的台。
王元把葛哥编号为一,另外两位熟客分别是二号张老板、三号眼镜叔叔。这三个人基本上是每周都能来洗浴中心一次,来了就叫王元坐他们的台。
王元的一些姐妹们把她们工作的这一段时间称为柔软时光,可想而知,她们坐在灯光幽暗的包房里,喝着酒品着茶,或轻歌曼舞,或喜笑颜开,时间便在一分一秒的闲散中消磨掉了。
可王元背地里自己又总结了一个说法,要想平安地度过每一段柔软时光,却是靠心血一点一点熬的。她每天早上筋疲力尽地回到出租屋里时,都发现自己的眼圈是黑的,眼眶是青的,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5
只要听到咔哒、咔哒的声音,王元就知道那一定是煤厂老板朴永吉踮着脚上楼呢。她在来煤厂打工的几个月时间里,怎么也想不通朴老板为什么腿脚不好还偏偏把办公室设在楼上。
上楼梯多费劲呀?
王元曾经就这个问题小声地问过铲车司机刘德怀,可刘德怀的答复却出乎王元的意料之外。铲车司机刘德怀说,隐蔽呗,没人打扰,当官的房间不都是安置在楼上吗。
王元开始没有听懂,后来才知道了他说的意思,那是说话有所指的。
朴老板跟原来的付煤员大平子的关系非同一般,有很多轶闻情事呢。
有一天,刘德怀跟王元两人坐在铲车上攉煤。刘德怀跟王元说了件事。刘德怀说原来那个付煤员大平子跟朴老板曾经被朴老板的媳妇堵在了二楼的办公室里,为此,朴老板的媳妇才跟他隔了心,一气之下去了国外做买卖的。
王元说那个大平子咋样,长得好看吗?刘德怀说也就是个女人,除了腰条好,再没好的地方。王元说刘哥你把话说得忒邪乎了吧,人家要是长得像你所说,那朴老板能那么花力气去追吗。
王元没活儿的时候就坐在煤厂一楼最里面那间房里看电话、看报纸,隔壁就是几个装煤工人待的地方。煤厂里成年到辈养了四五个装煤卸煤的工人,拿铲车司机刘德怀的话说,就是大板锹,每天靠力气吃饭,装车煤咋也能挣个三十五十的,养家糊口够了。
王元多半时间只是在办公室里面闲待,看报纸或摆摆扑克牌。她也不怕朴老板突然间闯进她的办公室里,查她的岗。因为她隔着走廊很远就能听到朴老板走路的声音。
有时候王元也去屋外不远的食堂里帮忙,大师傅老崔是个脾气很好的老头,据说是煤厂老板朴永吉从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带回来的。老崔跟朴永吉没什么亲戚关系,只是听朋友说老崔头有一手烹饪的好手艺,只是因为年岁大了那个小饭馆就不太喜欢用他了。朴永吉把老崔带回来之后跟原来的付煤员大平子还有收款的车姐说,人老了就不招人待见了吗?谁的父母没有老的时候呢?别说他有手艺,就是没手艺咱也养着他。
煤厂的老板朴永吉就是这么一个人,说不上怎么乐善好施,可心眼却好。他跟原来的付煤员大平子能走到一起,那纯粹是在感情上拉近了,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水到渠成。大平子原本是有男人的,在镇里一家砖厂干力工,每月挣的钱基本上够一家四口人吃饭了。可男人使过力气之后又使性子,他是觉得自己在外面卖苦力心理上有所不平衡,在找寻过目标之后把女人大平子当成了出气筒。大平子便經常地挨打受骂,但她只能忍气吞声。忽然有一天,大平子的男人有了一个相好的女人,一对狗男女竟回来收拾东西明晃晃地搬出去住了,给了大平子致命的一击。这个老实巴交憨厚贤惠的女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靠男人养活的日子是不牢靠的,要想活出个样子,还得靠自己。
失掉了男人的大平子没有把婆婆赶出去,相反却把老人留了下来,自己依然照顾老人和孩子。但是实际困难却来了,男人给她留下的积蓄是有限的,三个人每天的花销却是实在又明显的,总不能坐吃山空呀。大平子就跟婆婆商量,请老太太在家里照看孩子,她出去找工作赚钱。
这样,大平子就从招聘启事上寻到了朴永吉的煤厂里来。
女人大平子虽说三十多岁了,身材和面相却好,和煤厂的老板朴永吉一打照面就被留下了。这里要交代一下的是:大平子来煤厂应聘时,正是煤厂老板朴永吉和媳妇两地分居的节骨眼,朴永吉的媳妇在乡下开一家小饭馆,两人一年中只能碰几回面。
当朴永吉得知大平子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后,就产生了跟她好的想法。
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朴永吉耐心又细致,甚至是苦苦追逐下,大平子在一个下雨的午后倒在了朴永吉的怀抱里。朴永吉的几个做法太让大平子感动,她不可能不为之动容。朴永吉给她涨工资,往她家里送她暂时短缺的粮食,帮她送婆婆住院医病,给她孩子联系上小学并交入学的费用。人心都是肉长的,两好成一好,作为女人,而且是饱受了被男人抛弃之苦的女人,大平子不会不动心。
之后,两个人就默默地走到了一起,在感情上就那么经历了一段有风有雨的过程,直到她们的关系被朴永吉的老婆发现,闹腾一阵儿之后,才恩恩怨怨地分了手。
王元每回去食堂帮大师傅老崔干活的时候,老崔都会跟她唠叨朴永吉的事。
老崔说朴永吉好,也说朴永吉不好,絮絮叨叨,有时候弄得王元一头的雾水。
老崔的饭做得很不错,几乎是秉承了朝鲜族厨师饭菜精致、干净的特点,特别是米饭焖得油光锃亮,吃起来爽口。
老崔也是朝鲜族人,所以朴永吉才看上了他的手艺,把他带回来分派个营生。
老崔对这一点一直记在心上,他记着朴老板的好,可老头更是位性子耿直的人,他也看不惯朴永吉的另外一些做法,整天出去喝酒,混迹于女人圈子当中。
老崔说那些不务正业的女人浮着呢,她们就盯着你兜里的钱呢,哪有一个是好东西呀,我看小朴就是没正事。
老崔唠叨的话,钻进王元的耳朵眼里,竟像针一样刺痛了她。
坐在屋门口择菜的王元的脸,突然间红了。
6
入冬之后,来买煤的主顾相对就少了一些,王元的工作也相对来说轻快了些。她便跟铲车司机刘德怀到院子里的煤堆上去攉煤。两个人坐在铲车的驾驶仓里,在煤垛上驶上驶下的,时不时地要掺进去一些石头子和煤泥。
刘德怀跟王元说,这都是朴老板教咱的招,能提高煤的成本,多卖些钱的。
王元哧哧笑着说,啥招儿,我看是损招儿,这不明摆着坑人吗,这掺了假的煤还能好烧吗?
刘德怀把铲车停下来,点一根烟卷边吸边说,损招儿也得用,谁让咱是给人打工的呢,不是有句话说吗,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王元看着刘德怀吸烟卷,心里也就有了吸烟的欲望,就顺嘴说道,也给咱根烟吸吸呗。
刘德怀听了王元的话就惊骇住了,说妹子你是要吸烟卷吗?
王元点着头说是。
刘德怀便从腰里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根递给王元说,你真的会吸烟吗,妹子?
王元想说这算个啥,在洗浴中心的包房里吸烟喝酒不是常事吗,但她忍住了没说,只是巧妙地回答说她在乡下念书时就跟母亲学过。
刘德怀夸奖王元说,妹子吸烟的姿势真好看。
王元吐了口烟圈说,你妹子的模样不好看吗?
王元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她暗自埋怨自己,咋又当成是在包房里了呢?只有那种环境才可以跟客人调侃呀。
沒想到刘德怀却也跟她顺水推舟地开起玩笑来。刘德怀说,妹子长得好看呀,比原来那个付煤员大平子可好看多了。
王元知道刘德怀的婆娘不生育,两人总是吵着闹着过日子,烦得刘德怀下了班也不愿意回家,有事没事地寻个小酒馆就喝起来,醉和不醉都为了消磨时间。
王元有时挺可怜像刘德怀这样的男人,她心想人到了这种举步维艰的地步真就很累,你瞧瞧那些去洗浴中心里潇洒的男人,他们才是大彻大悟的人。什么叫知足者常乐,什么叫找乐子,只有你经历了才会明白。
王元在洗浴中心的包房里是快乐的,她觉得她拥有了暂时的快乐,可以忘掉心中的烦恼。她可以不去想那个乡下的家,不去想整天循规蹈矩下田干活耙地的父亲和继母,不去想在砖瓦厂里卖苦力、挥汗如雨地赚钱说媳妇的可怜的哥哥。
酒可以麻醉神经,不清醒了才能原谅自己昧着良心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刘德怀看着王元吸烟卷,接着跟她开玩笑说,妹妹你发现一个秘密没有,咱可是注意到了。
王元说啥秘密呀?
刘德怀说咱老板另有新欢了。
王元就拿一双眼珠子盯着刘德怀看,等他话里的下文。
刘德怀故意卖关子不说,急得王元就拿手捅他的胳肢窝,痒得刘德怀咯咯笑。笑过之后才道出原委。刘德怀说,咱老板甩了大平子后,又盯上了小花,最近正琢磨着怎么下手呢。
王元就问小花是谁?
刘德怀说就是刚来的那个朝鲜族女人呀,现在不正帮着老崔头鼓捣饭呢吗。
王元说师傅你净扯,咱老板能看上一个哑巴女人吗,那他的档次也太低了呀。
刘德怀说你别叫我师傅,咱可不敢教你。再者说了,你一个女人家学开铲车有啥用,到哪儿都用不上。
王元说技不压身,有手艺才能混饭吃,你收我做徒弟,我请你喝酒行不?
刘德怀哈哈笑着说,你不请我也天天喝,你刘哥呀,现在是一棵人参,整天都得泡在里面呀。
王元想再说什么,却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从何处说,就闭了嘴不吭声了。
刘德怀掐了烟屁股后,继续开铲车攉煤,铲车最终爬到煤垛顶端之后,他就把火熄了,让王元看煤厂外面的风景。煤垛有十几米高,两个人坐在驾驶仓里顺窗玻璃望出去,附近的住户历历在目。覆了积雪的房屋,以及静止的树木和过往的行人,就构成了幸福的背景。
刘德怀说人真是他妈的太累了,终日地为一日三餐忙碌,究竟是为什么。
刘德怀的伤感,也在一瞬间感染了王元,她也真是有同感,自己不也是吗,来城里大半年的时间,跟头把势地赚钱,不也是为了心中那点小志向吗。
王元就拉了刘德怀的手说,师傅今晚我请你喝酒吧,就喝那种二锅头,够劲的那种。
7
一个周末的晚上,王元坐葛画家的台,到半夜十点钟的时候,他们约好了出去吃夜宵。因为葛画家他们经常光顾王元所工作的这家洗浴中心,跟老板很熟了,老板便允许他们带陪舞的小姐出去吃饭。在河沟街大排档吃烧烤喝顿酒后,葛画家把王元带回了家。
葛画家住在一个僻静的小区里,房子不大却也干净。他们讲好了,当模特和做那件事,各得五百块钱。王元跟葛画家做那件事并不是头一遭,两人在洗浴中心的包房里做过,那时候王元也算是想开了,不付出身体赚钱哪会有那么快呀?
葛画家这次却除了提出做那件事的要求外,还问她能不能给他当回模特,并说可付她一些钱。
王元知道啥叫当模特,她在电视和画报里都看见过,那些身材苗条,婷婷玉立的女孩有很多都成为了画家笔下的模特。她觉得这项工作自己会做不来,就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葛画家说,没关系的,你有一个漂亮的身体就足够了。
在葛画家的卧室里,王元第一次在柔和的灯光下,脱光了衣服,在葛画家的画板前摆了几种姿势。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葛画家完成了他的一幅油画,他取名叫:乡下的春天。
画很美,色彩调剂的也恰到好处。葛画家说他要把这幅画收进他即将出版的画集里。
两人到床上睡下后,葛画家跟王元说,你的身体真好,是有激情的。
王元有些不懂,说怎么讲呀?
葛画家说,是一种温润的质朴,在床上我们是男男女女,但在画里,你却是母亲和女神。
葛画家的话王元有些听不懂,但她却感觉到了她的价值,她知道这个作为艺术家的男人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的一切。
葛画家告诉她,他五年前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他老婆也是在五年前离开了他。
王元没有问那女人去哪儿了,她不方便问,这世界上有些谜是不需要知道谜底的。
天亮时,两人又换体位做了一回,才起床穿衣服。
葛画家送她走的时候,给了她一千块钱,并让她帮着再物色一两个女孩,也就是她一块儿工作的姐妹,来给他当模特。条件是漂亮就行,他会付高价钱。
王元接了钱就满口答应了葛画家的要求,心里想那些姐妹们会同意的,有谁不愿意当模特呢?
8
铲车司机刘德怀竟让付煤员王元给喝多了,这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下大雪的晚上,王元没有去洗浴中心上班,她有些心绪不宁。临下班的时候她接到了哥哥从乡下打来的电话,说继母住了院,父亲朝他借钱给继母做手术用。王元对着电话里的哥哥喊借了没有?哥哥说不借还能咋,父亲为那女人都给他跪下了。王元说那钱借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也不掂量掂量,到你结婚时办彩礼可咋整?
王元觉得哥哥也是没有办法,能眼瞅着继母躺病床上等死吗,继母也是母亲呀。
王元来城里大半年的时间,可以说是吃尽了辛苦,赚了些钱汇给了哥哥,那是准备做娶亲的彩礼钱的,却因继母的患病而打了水漂。
在煤厂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王元请她师傅刘德怀喝酒。下午天刚飘雪花时,王元央求铲车司机刘德怀教她开铲车。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刘德怀答应了,说不就开个破铲车吗,教你就是了,至于抹眼泪吗。
刘德怀不知道王元抹眼泪是为了哥哥的事情伤心,相反却帮了她一个忙。
两人三盘菜四壶酒,把天喝得完完全全地黑下来。酒馆的老板是个胖子,一说话脸上挂着笑纹,因为跟刘德怀熟识,许是刘德怀经常光顾人家的酒店,给他们俩赏了一道本店的招牌菜夫妻肺片。正因了这道菜,两人又每人喝了一壶酒,出酒店门后,雪片子大得鹅毛一般,两人踉踉跄跄地往回走,都相继地滑了两个跟头后,手便拉在一起了。
刘德怀说妹子没想到你还真挺能喝,一个挺可爱的乡下妹子呀。
王元说请师傅能不多喝吗,不多喝就没诚意了不是?
王元说着话就把自己的围脖摘下来裹在了刘德怀的脖子上,她看见刘德怀没戴帽子,两只耳朵都冻红了。王元是把刘德怀当成乡下的哥哥了。
刘德怀便有些感动了,他将王元紧紧地拥在身边,哈着酒气说,妹子真会疼人,你要是咱婆娘就好了。
王元脱口便说,那有机会咱就给师傅你当回婆娘呗。
王元的话弄得刘德怀愣怔了一下,他以为王元是酒喝多了顺嘴说胡话呢,就哈哈笑着说,丫头片子,莫乱说酒话,小心风大煽了舌头。
王元心里想,你就是没来过咱们洗浴中心,你要是来了,咱可就真能做夫妻了,她这么想的时候,觉得脸热了些。
两人在风雪中分了手,刘德怀一直把她送到煤厂门口,才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这里要交代一下,王元已经在一个月前搬到厂里住了,就跟那个哑巴女人住一间房。
王元回到一楼的宿舍里后,发现临床那个哑巴女人不在,她想,这么大的风雪,她会去哪儿呢?
王元也是每天回来晚,多半时间都是半夜时下班,她对哑巴女人撒了谎,说自己又找了家餐馆,做夜宵服务员,是为多挣点钱补贴家用。
哑巴女人也不管,两人交流都是用手比画,或者写在纸上一些字,蛮困难的,但感情上尚可,都是女人吗,彼此该互相照顾的。
就在这天晚上,煤厂的老板朴永吉进了王元的睡房,两个人都醉了酒,就抱到了一块,昏天黑地地做了一回。朴永吉说从今往后妹子就给哥当媳妇吧,这个厂子让你来管,咋样?王元嘻嘻笑著说,老板你净说酒话,你咋能稀罕咱乡下来的妹子,你不是有大平子和哑巴姐吗?
天大亮的时候,王元起床穿好衣服,跟着朴永吉到了他的办公室。两人都醒了酒,脸颊微红,相互看着竟有些不好意思。
朴永吉给王元倒了杯热水,递到她手上说,对不起啊,咱喝多了才去欺负你的,只要妹子你别声张出去,咱会对你好的。
王元真是有些口渴了,也觉得冷,她握住杯柄,让温热流遍全身,然后才把水喝进去。
朴永吉转过身去打开他办公桌的锁取钱,等他拿出来一沓时,王元已经放下杯子出去了。
煤厂老板朴永吉脑瓜门上就冒出了虚汗。
9
王元一连几个晚上都离开煤厂去她工作的那家洗浴中心上夜班。
而且有几个晚上竟跟客人喝酒耍得极疯,竟一直喝到天亮。她不是不想回去,有时候客人提出付她们几个姐妹双倍的钱,要她们留下来喝点酒吃些夜宵,她们没有理由不答应的。回去不也是睡觉吗,钱又不咬手,何况出来就是要赚钱的。
可王元的接连夜不归宿,却让煤厂的老板朴永吉心里没了底,他以为王元是在躲着他,是对他那天的冒犯心存戒备,心存怨恨。朴永吉想必须得尽快把这事摆平了,在朴永吉看来,王元绝不同于其他结过婚的女人,弄不好要摊官司的。
朴永吉就找了食堂做饭的大师傅老崔,让他无论如何找机会劝劝王元,他知道王元经常到老崔做饭的食堂里帮厨,并允诺只要王元不声张,娶她当媳妇也行。
大师傅老崔敲着饭勺子骂朴永吉说真是没正事,要是再不检点,我看你早晚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出乎朴永吉的意外,大师傅老崔回来告诉他说,王元那丫头说不告你,都喝醉了酒吗,别再骚扰她就行了。
朴永吉就抽空在楼道里堵住了王元,跟她说想补偿她一些什么,比如涨两级工资,或者给她一些钱,说白了就是要弥补一下他心中的过意不去。
王元心里想要那笔钱,因为她太需要钱了,哥哥定好了的在年前结婚,她得回去参加哥哥的婚礼,能多帮哥哥一把就多帮一把呗。但她说不出口,一来是那天晚上朴老板进她房间时自己没有反抗,二来自己又不是没经历过那件事,都喝醉了酒,干吗要讹人家呢?
她低下头红着脸说,别别别,你能给我这份差事就是帮咱了,谁喝了酒都有可能做出些出格的事来。
朴永吉很激动地说那就给妹子涨工资。
10
腊月一过,煤厂的生意也就闲了下来,镇子里家家户户都在杀猪贴福字准备着迎新年了。王元跟老板朴永吉请了半月的假,说是要回家参加哥哥的婚礼。
朴永吉不但准了她假,还包给她一个大红包,里面足有两千块钱,并跟她说要是手头钱不够,可以由他写个条子去财务室先支取两个月的工资,然后回来再扣。
王元知道她这一走,煤厂里就只剩朴老板跟财务室的车姐两个人了,铲车司机刘德怀因喝酒喝出了胃出血早就休了病假,那个朝鲜族哑巴女人被朴永吉给送回了延吉的亲戚家,再有就是做饭的大师傅老崔头了。
可王元再一想,哥哥的婚礼她怎么能不参加呢,何况又到了年跟前,咋也得回一趟乡下老家的。
王元买了火车票的那天晚上,她决定去那家洗浴中心上最后一个班,把临行前的一点时间打发掉,反正是第二天上午的火车呢。她坐下陪一个客人没多久,洗浴中心的老板娘就过来把她叫到了吧台处,说有两个公家的人找她。
王元被带到了门外的一辆警车里,直接去了附近的公安分局。
岁数大些的公安跟她说,你认识一个姓葛的画家吧?
王元想了想说认识,咱坐过他的台。
那个公安接着说,你不光是坐过他的台,你还帮他介绍过姐妹充当他的模特。
王元点头表示承认。
之后,一个岁数小的公安跟她介绍了案情,并告诉她已经卷进了这桩他们刚刚破获的案件中。
原来,那个姓葛的画家是个犯罪分子,他利用画家的身份到一些洗浴中心和歌厅酒吧里骗取坐台小姐的信任,以多给小费为诱饵,给她们画人体写真。与此同时,在室内安装了针孔摄像头,把整个过程录下来,再拿光盘或照片要挟她们出巨资买回。
案发之日起,葛画家他们这个敲诈团伙先后绑架敲诈了十几名坐台小姐,直到其中一人跳楼逃跑时被摔碎骨盆,案子才败露并被成功破获。其中几人就是由王元介绍给葛画家的她的姐妹。
王元没说什么,她对此行为供认不讳,愿意认罪服法,听候处罚。
临被送到拘留所时,王元跟公安同志提出要见一个人,她把朴永吉的电话写给了他们。
朴永吉在最快的时间里赶到了公安分局,他跟看管王元的警察同志说,咱妹妹到底咋了,你们可别欺负她。我跟你们说,咱可跟你们分局长是哥们儿。
待朴永吉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他呆愣住了,一边狠吸烟卷一边嘴里叨咕着说,妹子你咋这么糊涂呢?需要钱你哥咱不是有吗?
王元听了朴老板这句话,掉眼泪了。自己也没想到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从乡下到镇子里来,含辛茹苦,不就是为了赚点钱维持生活吗。
朴永吉临走的时候跟王元说,把你家地址给我,我去参加你哥哥的婚礼。
王元把火车票和准备好的钱一股脑儿地从兜里掏出来,含着泪全都交给了朴永吉,她说,那就拜托你了大哥。
朴永吉说,咱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好好接受处罚,哥会等着你出来的。
王元的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作者简介:徐岩,男,1966年出生,吉林九台人。1986年考入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7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天涯》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介法国和日本。著作有《临界有雪》、《染指桃花》、《胡布图河》等多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合同制作家,现供职于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