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2012-05-08 04:53赵宏兴
小说林 2012年5期
关键词:老表大舅语录

1

我从一记事时起,就知道这个盲人大舅了,他高高的个子腰杆笔直的,说话声音洪亮,但手里拄着一根棍,走路时要用棍不停地捣着地面,摸摸索索地走。比起其他两位脸上充满威严的舅舅,我很喜欢这个盲人大舅,他待人随和,说话总是笑容可掬。

大舅为什么是一个盲人?我不明白。

为了体验盲人的神秘,小时候我曾紧闭着双眼学大舅走路,眼前的黑暗和东撞西碰的,使我坚持不了两分钟就不行了,这给我幼小的心灵很大的影响,原来生活中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失去光明,生活在黑暗之中。

在我的记忆里,许多盲人都是独身的,因为,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健康的人都难以生活下去,哪有女人肯嫁给一个盲人。大舅虽然是一个盲人,但却有一个大家庭,家里一共有六个老表,和我们弟兄五个年龄相仿。这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无疑是贫困的,但大舅和大舅妈用辛勤的劳动把艰难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让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大舅原来并不是盲人。

这就要从粮站说起。

村子离乡政府所在地黄疃庙不远,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乡粮站要从几十里外的另一个粮站,运一批大米过来,两地相距四五十里,翻山越岭,不通公路,粮食全靠民工用肩膀挑,一担米规定的重量是一百二十斤,从几十里地外挑回来,工钱是二斤半的米。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这二斤半的大米,可以帮一个家庭度过短暂的难关,但那时候,人们的身体普遍虚弱,能挑一百多斤担子,走几十里路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据说,有的人挑着担子,走不动了,坐下来歇歇就再也没有起来。但许多人还是冒着风险,要去挑粮站的大米。

大舅那年十六岁,但劳动已使他有了一个结实的身体和高高的个头了。大舅也想去挑米,但米不是什么人都能挑到的。大舅的姨妈在街上住,大舅通过她,找通了粮站,粮站的工作人员,看了看大舅,就同意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大舅一早就起来了,他从屋里的架子上,抽出去年放在上面的桑木扁担,用抹布擦去灰尘,扁担露出一层黄的包浆来,这是大舅的汗水浸润出来的。大舅用手按按,扁担在结实中露出柔软的弹性,在庄稼人眼里,这就是最好的扁担。大舅找来两根绳子绕在扁担梢,就出门去了。

大舅走到半路上,外婆从后面追了上来,外婆穿着宽大的粗布衣服,頭上挽着一个发髻,胳膊挎着一个篮子,她在弯曲的田埂上,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大舅的名字。大舅停了下来,外婆追上来,从篮子里拿出几块用小麦面煎的饼子,递给大舅说,儿呀,你不带点干粮上路,要是饿了怎么办啊?你早晨还没有吃,怎能就走了?

大舅这才知道,自己还没有吃早饭。

大舅接过外婆手里的饼子,还有着浓浓的热气。大舅说,妈,你从哪弄的面?外婆说,从大户家借的。大户是村子里的一个剃头匠,家里带了几十个小徒弟,每天有几十把刀子出门,到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去剃头挣钱,在村里是一个富裕的人家。

大舅说,你怎么借到的啊?

外婆说,我对他说了,说你是去粮站挑米,回来就有米还了。

大舅要分一半给外婆,大舅说,我只要这几块就行了,你吃几块吧。

外婆不同意,外婆说,儿呀,你这是出体力,你可能挑下来?你吃了吧。外婆望着眼前的大舅,他虽然长成一个大个子了,但外婆心里清楚,他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大舅啃着饼子继续上路了,他的身子里鼓满了力量,他觉得自己的肩膀一定能挑起家里艰难的生活。

外婆挎着篮子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舍不得地回头望。大舅的身影在宽阔的田野上显得十分的单薄,大舅开始下河坎了,大舅的身影慢慢地矮下去,终于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一点点地从对岸慢慢高出来。外婆看得眼睛有点发酸了,她揉了一下眼睛,踽踽地走回了村子。

大舅到粮站报到后,站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有一个挑粮的人,在半路上死了,让他去把粮食挑回来,人不要管。

大舅一听就头皮发麻,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死人,就磨蹭着不想去。

站长是一个大肚子的男人,说话声音低沉,有着威力。他说,你不愿意,就回家吧,我这里愿意去的人还很多哩。

大舅只得去了。

大舅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到了地方。那里还有一个粮站的工作人员,他看了大舅的介绍信,让大舅去挑粮。大舅看到那个挑粮的是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面孔惨白地躺在田埂上,歪斜着身子,看出来,这也是一个养家糊口的人,但他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挑粮的路上。

大舅把中年男人的扁担褪下来,换上自己的扁担,弯下腰,把扁担放在肩上,一起身,两只沉沉的袋子就起来了。大舅挑起来就走,他越走越快,生怕后面的男人起来了,追要他的担子。

几天后,大舅带着几斤大米回来了。大舅把装米的布袋子往桌上一放,一家人就围了过来。我的母亲,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她调皮地把鼻子贴着米袋子使劲地嗅,她嗅到了大米散发出的清香,是那么的醉人。外公戴着瓜皮帽走过来,他不动声色地用粗大的手指在米袋子上攥了攥,米在袋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外公的脸忽然就堆满了笑,然后,坐到板凳上。外婆过来赶紧把米袋子拿起,转身到屋里藏起来。

此刻的大舅倚在门框上,门框是陈年的老木头,经过岁月的打磨,已露出里面毛绒绒的纤维来,阳光照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明亮着,黑色的眸子里隐藏着自豪的神情,他第一次愉快地感到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是一个大英雄。

村子里都在大食堂里吃饭,不准私自在家做饭,白天要是谁家的烟囱冒烟,就会有人找上门,不但米要被没收,人还要挨批斗。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门外走动的人影也越来越少了。外婆和外公坐在床上没有睡着,他们小声地商量着,今晚要做顿饭给孩子们吃,这么长的日子里,大人孩子都在食堂里吃,食堂里的米越来越不够吃了,就用榆树皮、野菜代替,但还是吃不饱。特别她的老丫头——我的母亲,更是面黄肌瘦,让外婆心痛。

晚上,外婆决定做顿饭给孩子们吃,外婆把手伸进米袋子里,米的光滑从指缝间流过,这种感觉已好久没有了。外婆舀了半碗大米,不小心,有几粒米掉到了地上。母亲端着油灯照着,外婆蹲下身子,找了半天,终于把米用手指捏了回来。

外婆把家里的窗户封严,把门关紧。然后,小心地在灶堂里点着了一把火,火苗先是小小的在稻草上爬,然后轰的一下,充满了整个灶堂,印红了外婆紧张而激动的脸庞。

一会儿,锅里就冒起了滚滚的热气,喷出了米饭的香味。外婆有点慌张,要是被别人闻着了,可就完蛋了,外婆赶紧把火压住,然后把家里的窗户检查了一下,确实是严实的。外婆重新坐到灶下,待锅里的热气小下来后,再烧上一把火。

米饭做好了,外婆小声地把孩子们叫醒。孩子们在睡觉,听说有饭吃,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们迅速穿好衣服,围到锅灶旁。外婆揭开了锅,昏暗的油灯光照着锅里白花花的米饭,孩子们像在梦境里一样,外婆给每人盛了一碗,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大舅吃到最后,把妹妹——我的母亲——叫了过来,然后,从碗里拨了一小团米饭到她的碗里。大舅最喜欢这个小妹妹了,小妹是他带大的。

小妹望着大舅,煤油灯微弱的光线照着大舅的眼睛,大舅的眼睛发出两点星星一样的亮光。小妹说,大哥你吃,我不要。

大舅说,大姐你吃,以后我会挣好多米回来的。母亲在娘家,家里的人都喊她大姐,这是我们当地对女孩子的爱称。

两人推让了一会儿,最后,那一小团米饭还是小妹吃了。

这是一个幸福的夜晚,米饭的香甜绵软,通过唇齿间渗透进饥饿的血液里,好多年后,母亲还在讲给我们听。

从此,大舅就在粮站做挑粮的工作了。

到了第二年,外婆开始张罗着给大舅找对象。不远的村子里有个姑娘。女方家的人听说小伙子在粮站做事,在饥饿的年代,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差事,而且长得一表人才,就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女孩子长得端庄憨实,她一看大舅,壮壮的身子,短短的头发,眼睫毛长长的,像女孩子的睫毛,两只眼睛黑黝黝的深,心里很满意。

腊月里,大舅结婚了。

那是一个贫困的年代,大舅的婚礼也简单,乡亲们喝过喜酒后,洞房里只剩下大舅和新娘子两个人了。大舅看着新娘子羞涩地坐在床沿上,自己的脸也通地红了起来。这个夜晚将是一个青年生命的重新开始,大舅一挨近新娘,觉得心快要跳出来了,新娘的气息飘过来,轻柔的、紧张的,这是一种陌生的他从没有嗅过的一个女性青春的气息,大舅把手朝她的身后搂去,新娘由于营养不良,身体也是单薄的。新娘强力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大舅知道这是她在反抗,便把手缩了回去。

两个人新婚之夜平安无事,这让她很是感动。做姑娘时,她就听到过嫂子们议论过谁谁洞房之夜遭到新郎的粗鲁,她很害怕,没想到大舅很尊重她。她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美好的愿望,也给他们的未来的日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个新娘以后就是我的大舅妈了。

结了婚的大舅,沉浸在无比幸福的生活中,他青春的身体里充满着力量,如果能把地球放到砧上,他可以把它揉成一块面团。

春天时,粮站要把腾出来的仓库消毒,准备储存夏粮,粮站安排大舅和几个年轻人去干这活。

消毒的方法是用六六粉兑水,然后灌到一个喷雾器里,加压力后往外喷。那个时候,喷雾器还不多见,是一个洋玩意儿。大舅他们几个年轻人背着喷雾器,干活像在做游戏,很快活。

喷完了药,然后清洗喷雾器,喷雾器加上水后,不知是谁先发明,用喷雾器当水枪,相互喷着玩。

水沟里的水清澈见底,沟边长着厚厚的杂草,埂边的野草已耐不住寂寞,在春风中颤巍巍地开出了淡紫色的花朵。几个年轻人的笑声使这寂静的水沟热闹起来。忽然,一团水雾喷进大舅的眼睛里,大舅感到一阵炽热和疼痛,大舅揉了揉眼睛,又玩了起来。喷雾器洗干净后,大舅又用布条把上面的水渍擦拭干净,然后,和其他喷雾器一起,并排挂到墙上。

大舅回到家里,他的眼睛开始疼痛了,赶紧用清水冲洗,眼睛还是睁不开,大舅认为这会像害眼睛一样,过几天就会好的。

大舅在家睡了两天,眼睛越来越肿,眼前越来越黑,疼痛使他只能看到几丈远的路了。大舅知道问题严重了,外婆东借西借,凑足了路费,催促外公赶紧带着大舅去合肥看医生。

一个眼科医生给他动了手术,然后回家住了半月,半月后,再回到医院拆线,线拆下后,医生用手在他的面前晃了几下,问大舅能看见吗?大舅说能看见。医生问是什么?大舅说是五个手指头。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说,对了,过一个星期再来,再动一下手术就好了。

大舅和外公都高兴地回家去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外公带着大舅来了,这次是扫尾的手术,那个老医生没来,是一个中年的医生接手的,他看了一下大舅的治疗记录,用沙哑的嗓子问了大舅回家后的一些情况,大舅一一回答了,然后,沙哑嗓子的医生开始给他动手术。

大舅躺到手术台上,开始了新的手术,大舅很高兴,想到这次手术后,眼睛就能和过去一样,又能干活了,心里很高兴。

在手术台上,大舅分明听到肉里有了咔嚓的声音,眼睛顿时一黑,是他从没见过的黑,他下意识地用手在眼前拂了一下,想把眼前的黑暗拂去,但一点用也没有。术后,大舅的双眼被打了重重的纱带,大舅感到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也是用纱布包着的,但能从厚厚的布里感到朦胧的光,这次怎么是漆黑的一团呢?大舅问沙哑嗓子的医生是怎么回事?沙哑嗓子的医生说,等过几天拆线看看就知道了。

大舅抱着希望回家了,到了拆线的那天,大舅眼前的纱带被揭开了,但他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大舅当场泣不成声,尽管护士一再劝他不要哭,否则会感染的,但他还是忍不住。

从合肥回家,一下车,外公拉着大舅回家,外公的心里一阵阵难受,难道儿子一辈子就要这样牵着走路了。

這条熟悉的小路,现在大舅看不见了,大舅踉踉跄跄地走着,几次要挣脱掉外公的手,他不愿回去。外公的手紧紧地握着大舅的手,生怕他从自己的手中脱去,两人在一个土坡上坐下来。大舅吼叫着,我要去死。外公泪流满面,但大舅看不到了,外公强忍着悲痛对大舅说,你还年轻,你不要紧,我们一家人能养活你。

两个人走得好累,晚上才到的家,外婆一看到大舅就哭得死去活来。小妹拉着大舅的手,大舅脸上原来一双明亮的眼睛没有了,现在是两个深深的眼窝,小妹哭着喊,哥、哥。

“洋”医生治不好了,外婆只有救助神灵。

晚上,外婆准备了一些祭品,和外公一道来到村头的大谷堆下,给祖宗祭上。这个大谷堆下,埋葬着祖辈,村子里有大小事情都要来祭祀的。外婆一边烧着火纸,一边磕头嘴里喃喃地祷告着,祈求祖宗们保佑,让大舅的眼睛重新看到光明。

过一段时间,听人说几十里外荒野里的一个小庙灵验,有求必应,外婆和外公顾不得被抓着了受批斗的危险,一路找了过去。这是一个小土地庙,里面除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泥菩萨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外婆把篮子里的供品一一拿出来,放到菩萨的面前,又拿出一把土香点燃后,插到泥菩萨前,劣质的烟味浓烈得有些呛人,外婆拉着外公扑通一声跪下去,深深地磕头,每磕一下,外婆抬起头来,望着菩萨祈祷,如果能让她的儿子重见光明,她将如何如何地还愿,而菩萨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一丝表情,外婆又深深地磕下头去,三个头磕下来,外婆和外公的额头上已沾上一层淡淡的灰尘。

外公和外婆盼望着奇迹发生,但奇迹始终没有发生。

从此,大舅就失去了光明。失去光明的大舅对那个沙哑喉咙的医生记得十分的深刻,他一辈子不能听沙哑喉咙的人在他面前说话,他一听到这种声音就有条件反射,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那个沙哑喉咙的医生,然后亲手把他杀了。

2

大舅失去光明后很长一段时间,适应不了这个黑暗的生活,他像一头困兽一样疯狂。许多墙壁就立在他的面前,他一动就会碰得头破血流,就会摔倒在地。

大舅妈身边的丈夫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活泼、能干的丈夫,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这样的日子以后怎么过啊!大舅妈抱着女儿,偷偷地以泪洗面,她叹自己的命为什么这样苦啊?她还年轻,她不能守着这样一个废人生活一辈子,大舅妈跑回了娘家,她娘也和她抱头痛哭。

大舅妈一走,家里的人就慌了,想大舅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外婆要托人去找,大舅不同意,说,我不能害了人家姑娘,她要不回来就不要去找了。

大舅妈在娘家过了一些时日,她开始放不下大舅了。大舅妈的父母冷静下来后,也一再劝她,伢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眼瞎也不是胎带来的,人家现在遇到了困难,我们不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啊。

那天是阴沉的,北风刮到人脸上像小刀子割的一样疼,大舅妈的母亲送大舅妈回家。两人走在冬天的田野上,庄稼收割完了,树上的叶子落完了,田野更空旷。远处的村子里,低矮的茅草房子匍匐在地面上,好像一阵大风就能把它们像落叶一样卷起来。

大舅妈善良的母亲一路走一路叮嘱着大舅妈回到家后,要贤慧,不要恶语相向。人家虽然没有眼了,但人家的心里亮堂着,日子能过。

大舅妈背着儿子,一路“嗯”着,心里也渐渐轻松起来。

大舅妈的母亲把大舅妈送到村头,就要回去了。大舅妈让她回家去坐坐,她不肯,说家里的事离不掉,坚持着回去了。

大舅妈回到家,看到大舅呆坐在板凳上,两只眼窝子空空荡荡,大舅妈一把抱着他的头就哭了起来。大舅惊了一下,知道是大舅妈回来了,他用手抚着大舅妈的脸,抚着大舅妈的手,两个空荡的眼窝里顿时滚下一串串泪水。

外婆和外公也赶来了,外婆拉着大舅妈的手,说,伢子,我们想你不回来了,你回来,这个家就有救了。

大舅妈回来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子,大家都过来劝大舅妈,今后,不会让他们吃亏的,大家一定会帮助他们过下去的。

大舅又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有外婆和外公里里外外地帮助着,日子很快就进入了正常轨道。

大舅虽然没了双眼,但多少年来的劳动,已使他掌握了许多劳动技能,家乡田野里的情景也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大舅开始下地干活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挑水。水井在离家较远的村子外,要穿过村子,走过几条田埂才到。井有一些年头了,石头的井栏上已勒出一条条深深的凹痕,井边上有一块青石,上面刻着先人挖这口井时捐款者的姓名,下面是一块石头,中间有一个凹窝,是供春节时人们来供井神用的。

大舅妈在前面用一根棍拉着大舅走,大舅挑着水桶跟在后面,走到村头的枣园旁了,大舅问大舅妈,到枣园了吧。大舅妈惊诧了一下,说,是的啊,你怎么知道的?大舅说,我怎么不知道呢?大舅停下来,用手摸到了路旁的一棵枣树的树干,然后,用力晃晃,枣树发出一阵哗哗的声音,他感到愉快极了。

他们再往前走,走出枣园就是田野了,在田埂上遇到缺口时,大舅妈停下来,提示一下大舅,大舅用手中的棍在前面捣捣,找到了对面的落脚点,就一步跨过去,然后,大舅妈拉着大舅再走,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井边上,井栏边有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菩萨的像,春节时供人拜的,平时,青石碑就供挑水的人放扁担或井绳用。大舅把水桶从肩上取下来,摸索着,找到那块青石,把扁担靠上去,然后凭着记忆,用棍子敲敲,棍子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当当的声音。大舅妈站在一边提示着,大舅找到高出地面部分的井栏,用手摸摸,又摸到那些凹痕了,大舅的手有些颤抖,井栏像一个老朋友在等待着大舅,但老友相见却物是人非了,大舅叹息了一声,然后,把桶放下去,晃了晃,井水发出清亮的声音,大舅用手一提,沉沉的,说明桶里的水是满的。他弯着腰,一用力,一桶水就提上来了。

两桶水提好,大舅就挑着和大舅妈往回走,井水担在肩上,沉沉的,但大舅有着痒痒的快感,他想自己不是一个废人,还是一个能劳动的汉子。

遇到村里的人,和大舅打着招呼,大舅响亮地回答,他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中,重新找回做人的信心,不能给人家有废了的感觉。

家里的水缸挑满要四担水,大舅在大舅妈的带领下,接着挑第二担水,到了井栏上,就在他放下扁担一转身的时候,他的嘴有力地碰到了青石的棱角,只听大舅啊的一声,大舅妈看时,他已是满嘴的鲜血,大舅用手捂住嘴蹲下身去,一会儿,从嘴里吐出两颗牙齿来,大舅妈接过一看,手里的牙齿沾着丝丝鲜血,大舅妈也哇地哭了起來,说,菩萨啊,你还给他一双眼呀。

大舅一听大舅妈在旁边哭得狠狠的,一颗男人的心又激起了他的责任感,他站了起来,说,伢他妈,不要哭,没事的,我们挑水。大舅每说一句,他的嘴里都剧烈地疼痛,但他不能伤心,他需要坚强,这个家庭需要他的脊梁。大舅妈还在哭,他发起了脾气,说,我都不疼,你疼啥,我们挑水。大舅妈忍住了哭泣,大舅站起来,大舅妈这次要亲自引导他,怕他再出意外,大舅说不用,我熟悉,它们都在我的心里。大舅终于又把第二担水打上来,两个人挑着往回走。

大舅的嘴肿得像馒头,血水和口水从他的嘴角往下流淌,大舅妈心疼地用衣袖帮他轻轻地擦着,大舅忽然一把拉住大舅妈的手,问:“我的那两颗牙齿呢?”

大舅妈奇怪地说:“扔了。”

“扔了!”大舅问,“不行,赶快找回来。”

大舅妈说:“掉了,就没用了,又安不上,要它干啥?”

大舅斩钉截铁地说:“要,我有用。”

大舅妈只好又回头去找,她来到井栏边,蹲下身子,在草丛里翻动,青草绵软地蓬勃着,大舅妈终于在草丛中找到了那两颗残缺的牙齿,上面还沾着血丝。

大舅妈把牙齿递给大舅,大舅把牙齿装进口袋里,这两颗牙齿,成了大舅励志的珠宝,他要带着这个家生活下去。在遇到困难时,他就把手插进口袋里,摸着这两颗牙齿,直到把两颗牙齿摸得光滑如玉。

大舅的心像打破了瓷碗,就在快要被修复完整时,第一次被邻居骂是瞎怂,使他的心又一次被打得粉碎。

大舅家有一块菜地,和村子里的另一户人家查三嘴家的菜地紧邻,大舅家的菜地比查三嘴家的菜地高出两锹土,查三嘴每次挖菜地,都要想办法从大舅家那边多松动松动,几年下来,中间的田埂都被查三嘴挖完了,而且这种趋势还有越来越严重的样子。

这块菜地是大舅一家人的菜篮子,紧邻菜地是一个塘坝,浇水方便,离家又近,煮饭时,顺便来择点菜,一点不耽误。一年四季,大舅妈把菜地收拾得井井有条,从没断过家里的吃菜,但查三嘴的蚕食,使大舅妈看了很痛心。查三嘴家在村子里人多势大,大舅一家敢怒不敢言。

这天大舅家的大老表看到查三嘴又在挖地,便跑到菜地上看看,查三嘴挖到地界时,便用锹把自己家的一面修得像墙壁一样笔直,这样土经雨水一淋,自己家菜地的土就会朝查三嘴家的菜地倒塌。

查三嘴埋着头挖着地,没想到大老表站在他的身后,大老表越看越生气,便大叫一声,不能挖我家的菜地。大老表刚刚二十岁,青春的嗓子还带着变声期的青涩和面对邪恶时的怒火。

查三嘴惊悚了一下,这个正值壮年的汉子,身子里蓬勃着野蛮的力量,他一看是大老表站在身后,有些不屑地说,你叫啥啊。

你这样挖,我家菜地不是朝你家那边倒了吗?你看这几年,我家菜地给你挖去了多少。大老表用脚踢着地界,不高兴地说。

你看到我挖了吗?不要睁着眼说瞎话。

挖了!大老表毫不畏惧地说。

查三嘴没想到这个半大的孩子敢向他叫板,放下锹,走到他的跟前,朝他的胸推了一把。大老表踉跄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然后站稳身子,又朝前上了两步,他紧咬着的牙齿,发出咯吱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有能力维护家庭的权利。就在查三嘴又要弯腰去挖地时,他又大喊了一声,不能这样挖,你听到了没有!

查三嘴又放下铁锹,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到跟前,伸手就给大老表一个耳光,大老表愤怒地握起拳头,朝他的胸膛砸去,两人抓在一起扭打起来,用不了两下,查三嘴就被大老表摔倒在地上,大老表用身子压着他,他一动不能动。这是大老表第一次出手打架,他还是手善的,没有敢打查三嘴只是把他压在身子底下,然后放了他。

大老表回到家,见到大舅心里害怕极了,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强势的人打架,他怕给家里招来灾祸,躲在了家里。

查三嘴从来没受过如此欺负,他追到大舅家的门前,叫嚣着,要和大老表拼个你死我活。大舅从家里出来了,他知道大老表和查三嘴打架了,便上来向查三嘴赔礼说,老查哥呀,伢们不懂事,我一定好好教育他,你不要再闹了,村子里家家吵架都能和,你和一个伢子吵架和不掉了?

查三嘴叫嚷着说,你这个瞎怂,还想在我面前称大王,你这个瞎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你这个瞎怂,你这个瞎怂……

查三嘴还说了什么,大舅听不到了,瞎子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绕来绕去。

这还是大舅头一次听人叫他瞎怂,他先是头皮一炸,感到有点支撑不住自己了,他握紧手中的棍子,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大舅嘴唇抖动着,还想说几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

查三嘴还在骂,你这个瞎怂,你这辈子不要看见路了,你去死吧。

大舅忽然大叫一声,儿子,出来,你们两个人在地上画一个圈,谁打死了谁倒霉,决不装孬熊。

大舅挥着棍子,疯了一样踉踉跄跄地朝查三嘴发出声音的地方扑过来,在他的记忆里,查三嘴不是大舅的对手,大舅扑向他,然而,还没接近他的身子,大舅卻一下子磕到了石磙子上,只觉得一阵剧痛,他门牙被磕掉了一颗。大舅满嘴鲜血地扑向查三嘴,他伸向空中的手,仿佛抓住什么就能撕碎什么。几个乡邻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查三嘴给大舅雄狮一样的气势震撼了,他有点胆怯了,在邻居的说和下,自找台阶下地走了。

大舅回到家里,躺到床上,查三嘴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响着,大舅从小到大都只有一个大名,还从没有人给他起个外号,他在心里从没把自己当成是瞎子,现在,他被人骂是瞎子,他不能接受,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他恨自己为什么就是一个瞎子哩,一个瞎子还算个人吗?被人家看不起,还不如死了好。

大舅越想越心里越难受,忍不住抽泣起来。大老表也吓蒙了,他站在屋里不知所措。

大舅妈从地里回来,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后,心里很难过,他看到站在屋里的大老表说,伢子,做得对。看到还在被窝里抽泣的大舅,嚷道,人家说你是瞎子,你眼睛就看不见啦?你心里要亮堂,我们一大家老小哩,你要好好地活着。一个瞎子就把你毁了,那你太没用了,我还能跟你过一辈子吗?瞎子就是瞎子,比谁也不孬。

大舅妈这一骂,反而把大舅的心给骂醒了,他翻身坐起来,说,瞎子,以后你们就叫我瞎子,一个外号怕个熊。

夏收到了,村子里开始忙碌起来,大舅也是生产队里的一个劳力,小妹在前面用棍牵着他,他和男劳力们一样挑担子。

妇女们在前面把稻割下来,放成一铺一铺的,小妹带他到稻铺前,停下来,大舅就弯下腰身,一铺一铺地抱到怀里,然后,小妹牵着他,放成一捆,用绳子用力勒紧,捆好了两头,大舅把扁担插进去,挑起来就走,大舅把稻捆得很沉,他全身有着力量,他恨不得要把整个田野一下子挑回家去,让村里的人看看。

小妹说,哥,你看不见怎么能把稻把捆得这样好?

大舅说,我心里看见哩。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就用心看。

小妹不懂,就说,心又不长眼睛怎么能看见。

大舅说,心里明亮了,人就什么都能看见。

母亲至今还记得大舅说的这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大病也能使一个人成为哲人,当年我的大舅也是这样一步跨进哲人的行列的吗?

大舅就这样与其他正常的男子汉一样干着农活。

有一次,在跨一个田缺时,没有跨准,一下子跌了下去,秋天干爽的田埂,坚硬如钢,大舅的膝盖钻心地疼痛,用手一摸,湿乎乎的,大舅知道是淌血了。小妹吓得不知所措,但大舅身子一纵,像负重的老马一样站起来,担起稻把,说,大姐,走。

小妹拉着大舅,两人飞快地走在田埂上。

大舅仍然是一个劳动的好手,没有一个男子汉敢小看他,他和别人一样,每天拿满分的工,是家里的顶梁柱子。

3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社员们每天上工前,都要学习一遍毛主席语录,晚上收工回来,都要跳忠字舞。乡里开始搞起了学习竞赛,树立各种学习典型。

每次,大舅作为一个社员也要去学习。

有一次,大队书记来生产队里指导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大舅也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大舅虽然看不见,但书记讲的话他理解得最快。书记问大舅,你怎么记得的?大舅说,我记性好。书记忽然灵机一动,要培养大舅为学习毛主席语录的典型,这个主意多高啊。

书记要安排村里小学校里的李老师,专门教大舅学习毛主席语录,李老师是一个秃顶的年轻男子,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他刚高中毕业后,在家待着,父母为了好给他找对象,请大队干部喝了几餐酒,被安排在学校里代课。大队书记安排他来教大舅,他不愿意,李老师说,睁眼的学生都不好教,一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你让我怎么教,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大队书记说,你不能这样理解教一个瞎子,这次你教好了,我找上面,给你转正,如果你教不好,你就回家种地去。

李老师没有办法了。

那天李老师很不满意地拎着包来找大舅,来到村子前,他看到一个人拉着一头牛在水稻田的田埂上放牧,走到跟前时,看到这个人走路时,要用棍子捣着路面,就感到很奇怪,注意一看,原来是一个瞎子,他牵着牛绳,牛刚想吃水稻,他就抖动一下绳子,牛就把头转回到田埂上继续吃草。一个瞎子怎么能放牛呢?

牛要是把两边的稻子吃了,不是很麻烦吗?他奇怪地问大舅。你是怎么知道牛是在吃草不是在吃庄稼?

大舅说,我靠听,牛吃草的声音和吃水稻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李老师说,我听都是一样的啊。

大舅说,不一样,我们盲人就靠耳朵的,你有眼睛不用听。

李老师一问,才知道,眼前这个瞎子正是他要来教的大舅,他觉得这是一个聪明人,心里顿时充满了信心。

李老师开始教大舅学毛主席语录,大舅为此头痛了好多天,他对李老师说不愿学了,太耽误出工了,一家人还要吃饭哩。

李老师把情况上报给大队书记。大队书记找上门来,做大舅的思想工作,你一个瞎子,又不能做其他事情,给你学毛主席语录的活是最轻巧的活儿了,其他人想学还搞不到哩。最后,大队书记说,每天给大舅记两个工,也就是说,大舅学毛主席语录,一个人可以算两个劳力,这样的好事到哪里找得到?

大舅凭借学习毛主席语录,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大舅的劲头越来越大了。他需要的是工分,是秋后的粮食,不是那些语录。过去这些语录离他很远,现在离全家的肚皮最近。大舅以他的聪明才智,几个月就把那本毛主席语录从头背到尾。

大队书记亲自来考试,大舅对答如流,大队书记很满意地走了。

不久,公社开展学习毛主席语录比赛,各个大队的积极分子都来了,大家都登上会议室的讲台,各展特长,一番比赛下来,大家各有所长,不分彼此。这时大队书记把大舅拉了上来,台下的观众一看,这个大队书记领上来一个瞎子,都掩鼻嗤嗤地笑,一个瞎子怎么能学习毛主席语录?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大舅是大队书记的秘密武器,他沉稳地说,大家不要看他是一个瞎子,但他是一个贫下中农,他从心里热爱党热爱毛主席,他把毛主席语录学得十分深刻,他不但能领会每条毛主席语录的精神,而且毛主席语录哪条在哪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信,下面请大家提问。

大舅站在主席台上,心里定定的,有人开始提问,大舅对答如流,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大舅的出色表演让台上台下的人都惊叹无比,大舅没意外地拿到了先进分子。公社书记在总结时说,没想到一个瞎子能把毛主席语录学得这么好,我们这些有着双眼的人,更应当要学好。

这一次大舅为书记争了光,书记很高兴,把大舅重重地夸了一通,又奖励了大舅许多工分。

这以后,大舅又代表公社学习毛主席语录先进分子,去县里进行竞赛,果然又夺得了第一名。一时间,各大新闻媒体都报道大舅的先进事迹,大舅成了学习毛主席语录的典型。

大舅家的墙上也贴了一排奖状,大舅虽然看不见,但他喜欢用手摸,摸到上面的绒绣,喜悦就上了眉头。

没想到一个瞎子,还有这样的路子,这真令大家感到意外。

大舅已经很久没有下地了,他被安排着到处做报告,有一次他的讲话在村头的大喇叭上响起,村子的人听了,都传着,这下了不得了,村子出人了。外公还买了一挂鞭炮到东头的祖坟上去放,表示感谢祖上的阴德,保佑了这个苦命的孩子。

大舅每次回来,都有车子送到村头,这很风光,大舅成了大明星,成了村子的光荣。

大舅每次回来,都会从土布包里,掏出一些东西给大舅妈,如一块熟肉,几个包子,几颗糖果,几个苹果,这都是大舅在饭桌上吃饭时省下来的。大舅妈又把这些东西分一些给外婆和外公吃。他们没有想到,自己一个有眼的人,现在却享起了一个没眼人的福了。

不久,大舅就出事了。

因为有了盲人学习毛主席语录的典型,县委也被表彰为全省学习毛主席语录先进单位。这一次,县委在县体育广场举行万人学习毛主席语录交流大会,省里也来了人。

为了隆重迎接省里的领导,县委早就做了安排。这天一大早,从省城来的路上,站了两排学生,有几公里长,每隔一百米站一个背着枪的民兵。

到了上午八点多的时候,一排小轿车开过来了,学生们齐声喊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童稚的声音,在这个早晨显得十分清爽。坐在车里的领导,伸出手,不断摇着手,然后,缓缓地通过。

车队直接开进了会场,会场里已是黑压压的人头。主席台的四周拉着红布标语,主席台的正中,用红布扎着一朵巨大的红花。会场上,红旗招展。

过了一会儿,大会开幕。省领导在县领导的陪同下,走上主席台,台下掌声雷动。

大舅也被搀上了主席台。昨天,工作人员就告诉他,这次会议的重要性,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大舅说没问题。他现在已练得老成多了,胸有成竹地坐主席台上,凭经验他知道,一场大会最精彩的时候,是群众对他的提问,回答得多了,也不外乎那些问题,他现在已经能对答如流了。

县领导先做报告,声音通过会场四周的高音喇叭传出去,响彻云霄。县领导讲完话,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接着是省领导讲话,省领导对县里的学习做了充分的肯定,还特别提到了大舅的名字。大舅听了心里一阵激动。

接着,开始批斗反革命分子,每个反革命分子的身边早就站好了两个民兵,主持人大喝一声“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两个民兵一左一右各拧着反革命分子一条胳膊连推带搡地跑步上台,像旋风一样壮观。把反革命分子押上了批斗台后,全体社员高唱完革命歌曲,接着就开始高喊“打倒某某某”,口号声排山倒海。

批斗的人有农民,有学生,他们慷慨激昂,揭露反革命分子的滔天罪行。偶尔,有人说着说着,趁民兵不注意,上前就给反革命分子一个耳光,一方面表示自己的政治立场,一方面借机倾泄个人的恩怨。

这已是批斗会固定的程序了,演过了上百次。

终于,主持人说,学习毛主席语录,是我们每个干部群众都要认真对待的事,一个瞎子都能把毛主席语录学习得炉火纯青,我们有着一双眼睛的人,还有什么理由学不好呢?

下面请盲人为大家表演学习毛主席语录的功夫。

毛主席语录大舅已倒背如流,几个代表的提问,大舅回答得完美无缺,完了后,根据以往经验,大舅照例要带领会场里的人喊几句口号。

大舅举起拳头喊:“共产党万岁!”

“共产党万岁!”过去,大舅每喊过这句口号,场内也响起一阵响应的喊声,但今天,这响应的喊声如雷声滚过,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凭感觉,他知道,底下有不少人,不是过去在生产队、大队里做报告的几十人或几百人,大舅的耳朵被撞得生疼,他有点慌乱,但很快冷静了一下,又振臂高呼:

“毛主席万岁!”

会场响起一阵雷动的呼喊:“毛主席万岁!”

接着,大舅喊:“听共产党话,跟毛主席走。”

台下并没有雷动,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句,大舅感到奇怪。

喊惯了口号的大舅没有注意,他把口号中的“共产党”和“毛主席”喊颠倒了。本来大舅因为成为红人,就得罪了一些对手,这下出错还得了,有人站出来高声指责,说这个瞎子安着什么心,这是路线问题。

大舅的身体颤抖着,他有从高处一下跌落到深渊的感觉,作为一个农民,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应对措施。

大舅只觉得自己的双肩被重重地按了一下,然后,又被抓起,他的肌肉有点疼痛的。几个民兵背着枪,推搡着大舅走下了主席台。

大舅先是被拉上了一辆车子,走了一会儿,又被拉下来,带到一个屋子里,只听砰的一声,门被锁上了。大舅心里想,不好了,被关起来了。

大舅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站起来,摸摸墙壁,两面墙距离很短,又摸摸,没有一扇窗子,大舅清楚这是一间窄小的黑屋。大舅又摸了摸,没有床,墙角的地方有一堆草,他顾不得许多了一屁股坐下去,躺倒休息。

大舅被关到一间小黑屋里,每天要他交代问题,小黑屋对大舅倒不成问题,因为他的眼睛本身就看不见,但他不明白错在哪里了。人家对他说,你把毛主席喊成共产党了。但他实在理解不了,毛主席和共产党不都是好人吗?这问题重大在哪里?

民兵开始了对大舅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他们用小拇指头粗的麻绳将大舅两只胳膊反捆起来,然后往脖子上一搭一抽,大舅的腰便弯了下去,胳膊越抽越高,起初大舅努力想把头抬起来,但民兵有经验,把绳子用力一拽,大舅的头耷拉下来,整个人就成了一个问号,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民兵扎绳子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绳子是活扣,越抽越紧,放手后却不会松劲。民兵边抽边问:“认罪不认罪?”起初大舅不吭声,他们便把大舅往死里整,他们说:“我们两只眼亮着还斗不过你一个瞎子。”大舅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哭泣着说“认罪,认罪”,民兵才住手。

大舅在县里被关着,工作组来外婆家,调查大舅的家庭背景。

那天,外婆、大舅妈和村里的一群妇女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看到一輛小车朝村头开来,估计又是大舅从外面回来,两人就提前从地里回家,来接大舅。

到家后,一看大舅没有回来,是大队书记陪着几个衣服笔挺的城里人来了,外婆和大舅妈就感到不好。外婆和大舅妈把他们让进屋里后,大舅妈端来板凳,板凳本来是干净的,但大舅妈还是不放心地用抹布擦了擦,然后端到几个城里人跟前,几个城里人坐了下来。

外婆和大舅妈局促而慌张地站在一旁,望着这几个城里人。大队书记先讲话了,他把大舅在县里犯了错误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妈呀”,大舅妈轻轻地叫了一声,外婆感到头晕就蹲下身子坐到了门槛上。大队书记叫她们不要急,把家里的情况跟工作组说说。工作组里的一个领导开始问话,另一个人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外婆让大舅妈赶紧去喊外公回来,她们两个妇人什么时候经过这事。大舅妈慌忙地去了,过了一会儿,外公回来了。外公的腿上还粘着泥巴,他高大的身子,一跨进家门时,变得矮小起来。几个城里人严肃地坐着,使一向亲切的家里,豁然变得陌生起来。外公掏出粗劣的香烟来,要递给城里人抽,城里人摇着手表示不抽,外公找了一个破凳子坐下来,点着香烟猛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年夏天,雨水非常的大,河里塘里,白浪滔天。

雨停下后,天又出奇的热,大舅光着脊背,与几位老人坐在树荫下聊天。树头上,知了在拼命地叫着,声音像从树冠里往下砸,让人受不了。空气里到处热烘烘的,让人烦躁。大家不停地摇着芭蕉扇子,但身上的细密的汗水还是涔涔地往下流着。

这死天,要人命哩。

老天不要人活了,好多年了,哪经过这样热的天?

这天中午,几个放假的学生,在村外的大沙河里洗澡,忽然落到水里,村里的青年郭强正在旁边排涝,听到喊声,便丢下农具下水救孩子,结果救上来两个后,再下去救第三个孩子时,因为体力不支,被漩涡卷走了。

郭强的尸体是在下游两公里处的河湾处被发现的,打捞上来时,郭强全身发白,划满了伤痕。村子的人,都为郭强的死而悲痛万分,特别那几个被救小孩子的家庭,决定要安葬郭强。

大舅拄着棍去郭强家,郭强的父母拉着大舅的手哭得死去活来,说大哥啊,我家的天塌了,这日子往后还怎么过啊。

大舅听不得别人哭,几滴混浊的老泪,从深深的眼窝里落了下来,大舅说,郭强这个伢子好啊,是英雄,往后村里人都会帮你的,不要怕哩。

炎热的夏天,郭强的遗体不能放。村里长辈的人说,郭强是救人死的,不能把他烧了,但立即下葬,哪有棺材?现做是来不及了,村里的长辈们都在为这件事操心,安排几个年轻人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买,也没有买到。大家都在叹息,怎么好人就没好报哩,难道真要去烧了?

大舅坐在旁边没有作声,大家忙昏了头,谁也没注意到这个老人在叹息,只听他站起来大声地说,不要跑了,就用我的棺材!这么好的伢子救人死了,还能让他在那火炉里烧受罪吗!

大舅一声吼,让树荫下的人们吃了一惊,大家朝大舅围拢过来,有人怀疑地问,你刚才说啥?大舅说,我的棺材给伢子用!

大家知道大舅有寿材在家,但谁也不好意思提,他的年龄这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现在,大舅自己提出来了,大家心头都捏了一把汗。

你同意了?

我同意。

你儿子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我的寿材我做主,你们去抬。

郭强的父母当场跪下来就给大舅磕头。

村里的人来抬大舅的寿材了,打开寿材的盖子,发现里面装满了东西,大家一一把东西抱出来,放好在大舅的床头。

大舅把寿材仔仔細细地摸了一遍,摸到寿材的头部时,俯下身子,把头朝里面探了探,他闻到了一股松木的清香,然后,又用手拍了拍,仿佛是拍打着牲口上路似的。

有人问大舅,你要不愿意,还来得及,人家伢子睡进去,就不能说后悔的话了。

大舅响亮地说,我不后悔,人家伢子好。

放鞭炮了,寿材在清脆的响声里抬出了门。

郭强顺利地安葬了。

郭强家人说,待冬季,山上的木材下来了,就从集上,买上等的木材,给大舅做一口寿材,决不孬于以前的寿材,请大舅放心。

然而,冬季还没有到,有一天夜里,大舅晚上睡去,早晨再也没有醒来。医生看了,说大舅是无疾而终,是有福的,不要悲伤。

大舅一死,村里的干部就拎着烧纸来吊唁了,而且几个村干部三班倒地看着。过去上面对土葬还是马马虎虎,下半年紧张了。现在村干部也有了办法,他们用这种吊唁的办法来监督着,让死者去火葬。

我得到大舅去世的消息,也从城里赶了回去。

我还没到大舅的跟前,大老表老远就迎了上来,全身穿着孝衣,扑通给我跪了下来,一声号啕。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给来人报丧事。我赶忙把大老表扶起来,响手吹起了哀乐,门前坐着全村的男男女女,晚辈们都头戴着孝帽。我的泪水就在眼眶子里转了。

大舅躺在门板上,面上盖着一片黄纸,我揭开黄纸,大舅的嘴唇朝里瘪着,那是他的门牙过早地磕掉了。大舅那两只空荡荡的眼窝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凝视着,这双眼睛对大舅来说是虚无的,他是用心在体验和摸索这个世间,他两只空荡的眼窝像两座雄伟的山谷,一生的苦难、善良和坚韧,长成了悬崖上的风景。我把手伸进被子里,摸摸大舅的手,他拄了一生拐杖的手,硬而冰凉。

我喊了一声大舅,忍不住泪如雨下。

守了两天的孝,大舅还是被送去火化了。我和几位老表抬着大舅的遗体,往车上送,几个老表几次哭软了身子,一声声地哭泣着说对不起大舅,叫大舅在天上不要怪他们,他们也没法子。

车子拉着大舅走了。

大舅真的离开我们了,他再也不能给我说往年的旧事了,我决定要给他写一篇文章纪念他。

作者简介:赵宏兴,安徽省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在《大家》、《山花》、《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飞天》等国内主要刊物发表文学作品二百多万字,作品入选《小说精选》等多个重要选本。获冰心散文奖、《芳草》文学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刃的叙说》、《身体周围的光》、《岸边与案边》、《窗间人独立》等十部个人作品集,主编多部文学作品集。现供职《清明》、《安徽文学》杂志社,荣获“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优秀责任编辑”、“中国最佳诗歌编辑”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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