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底层民间支撑历史的善良与坚忍

2012-05-08 04:53汪树东
小说林 2012年5期
关键词:大舅语录底层

诗人西川在《书籍》一诗中曾说过颇具经典意义的话:“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 / 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的确,宏大历史总是删繁就简,只关注那些功勋卓著、声名赫奕者或大奸巨恶、遗臭万年者,仿佛浩浩历史长流中只有此等卓荦大端。但是,真实的历史更离不开那恒河沙数的芸芸众生,尤其是沉沦底层民间的寂寂无名者,正是他们决定着不同历史的相异氛围和局部气候,像无数小草一样支撑着无尽历史的天空。小说不像历史那样去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而是措意于探究沉默于历史中的个人心魂。赵宏兴的中篇小说《在人间》就通过一个乡村盲人几十年的生命历程,发掘出底层民间支撑历史的善良与坚忍,在普通个人生命的湿润筋脉中触摸着时代风潮的起落,在时代的猛进高歌中打捞着被遗忘的音符。

《在人间》的主人公是“我”的盲人大舅。他原来并不是瞎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后,却因意外事故成了盲人。遭此打击,大舅也曾痛不欲生,但最终他挺了过来,靠着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他还像正常的农民一样参加劳动,依然是家里的顶梁柱。文化大革命时,盲人大舅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成为全县学习毛主席语录的积极分子,成了当地的政治红人,后来因为偶然喊错政治口号,他又成为专政的对象,再次变成一个脚踏实地的农民。家里生活窘迫难以为继时,盲人大舅又出外乞讨,最终凭借编站窝的手艺赢得外乡人的尊重。当大老表高中毕业后,盲人大舅又替他向乡长求情,当上了民办教师。在儿女都成家立业后,盲人大舅终于无疾而终,安然离开世界。

盲人大舅的人生故事几乎就是千千万万中国农民的人生故事,除了他是盲人之外,他的人生故事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生老病死、结婚生子、艰难求生,就是他们人生故事的全部内容。因此,作者饱含深情地叙述盲人大舅的人生故事,其实也就是在叙述千千万万中国农民的人生故事。这些故事的确太平淡了,平淡得几乎可以让人忽视其存在的理由。但是正是在这种极致的平淡中,生命的大道依然延续,其中的痛苦和快乐、梦想和失落、光明和阴影没有缺失,依然弹奏着生命的乐章。

苦难依然是中国大地上的永恒基调。几千年来,强悍政治的锁链一直牢牢地束缚着这片土地,更兼素来资源匮乏、人口压力巨大、民众素质低下,因此苦难的魔影几乎总是翩然翻飞于此。《在人间》开篇就是大舅在饥荒年代去粮站挑粮的壮举。那个同样要养家糊口的瘦弱的中年男人因为不堪重负,倒毙中途,年轻的大舅就是接过他的担子继续前行。这一幕,几乎写尽了中国农民生存的辛酸和悲凉。当大舅好不容易赚得几斤大米回家,一家人還不得不在深夜关门塞缝地做饭,把一餐米饭当作美味佳肴,极左路线对农民的摧残压迫的严酷和荒诞跃然纸上,令人不由得唏嘘感叹。因为家里人口众多,后来盲人大舅和大舅妈还不得不相伴出外乞讨,途中饱受煎熬,更是让人对中国农民的生存窘境感慨良多。

对于中国农民而言,生存几乎永远是第一位的。就像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中展示的福贵的人生一样,活着就是最大最高的道理。一般而言,中国农民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如果要参与政治活动,那也只是因为政治直接关涉到生存问题。盲人大舅的生命中唯一一次参与政治的活动,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背诵毛主席语录。在极左的革命年代,统治者痴迷于意识形态斗争,置民众生死于不顾;但是像盲人大舅这样普通的中国农民,之所以参与政治运动,只不过是因为背语录也可以顶工分,还可以出名,乃至光宗耀祖而已。正如小说中写到的,“大舅凭借学习毛主席语录,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大舅的劲头越来越大了。他需要的是工分,是秋后的粮食,不是那些语录。过去这些语录离他很远,现在离全家的肚皮最近。大舅以他的聪明才智,几个月就把那本毛主席语录从头背到尾。”庄严的革命政治就这样被中国农民的实用理性利用了,或者说,中国农民的实用理性就这样被极左的政治利用了,两者丝丝入扣,共同造就了一个荒诞的时代。但是,盲人大舅终究因为喊错了政治口号,前功尽弃,还差点死于非命。中国农民的实用理性最终惨遭极左的战车碾压,令人不忍卒睹。

不过,《在人间》的作者不特别关注中国农民的生存苦难,也不去追究苦难的深重根源,他倒是更在意于发掘像盲人大舅这样的中国农民的善良和坚忍。正是这种善良和坚忍,才使得中国农民以庞然的身影驮负着人生的重担,支撑着历史的峰峦,续写着华夏民族的过去和未来。

盲人大舅在和大舅妈出外乞讨时,曾遭到外乡妇人的恶意刁难和辱骂,后来当她要请大舅帮她编站窝时,大舅妈就不愿意,大舅却答应了。小说写道:“大舅说,古人讲,人心要向善,做人要根本,我们是善的,就要做。你想想,一个人肚子里装满了仇恨,就是装满了毒药,会把自己毒死的。大舅顿了顿,用手抹了一下深陷的眼眶,又说,人做了点好事,不要怕吃亏了,菩萨会看到的。”《在人间》不断强调的就是盲人大舅的为人善良,其实,这一段话也是整部小说的点睛之笔。在多灾多难的华夏大地上,正是有了千千万万像盲人大舅这样底层民间的善良之人,我们的民族才能绵绵不绝,生生不息,历史的长河才能滔滔长流。

底层民众的善良和坚忍首先表现于他们敢于接受命运的挑战,独立承担人生的重负。就像盲人大舅,意外瞎眼后,他很快振作起来,像普通人一样从事各种艰苦的劳动。他没有自暴自弃,没有怨天尤人,也绝不想把自己的人生重担转交给他人,靠博取他人的怜悯为生。盲人大舅实在是一个生活中的强者。当他初次挑水摔倒,碰掉两颗牙齿,他居然把两颗牙齿当做励志的珠宝。随后,他背诵语录,出外乞讨,乃至到水库建设工地参加繁重的劳动,都见证了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朴实和坚忍。

家庭本位是中国文化的显著特色,底层民众人性的善良最鲜明地表现于对家人的热爱、关心、尽责之中。大舅年纪轻轻就出外挑粮,为的就是家人能够吃一口饱饭。后来成为盲人,大舅也绝不想成为家人的累赘,毅然参加劳动,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在家里生活极为艰难之时,盲人大舅也绝不同意让孩子不上学。当大儿子想当民办教师时,盲人大舅又去找乡长说情。可以说,盲人大舅为了家庭付出了全部的心血。正是有了像他这样的人,千千万万的中国家庭才能像健康的细胞,支撑着一个健康的民族和国家。

当底层民众把善良从家庭中扩展开来时,他们也就造成了一个良好的社会氛围。像盲人大舅总是与人为善,即使与乡邻查三嘴争执也是有理有節,到外乡受到妇人欺负,最终他还是报之以善意。当然,最感人的一幕,无疑是盲人大舅把为自己准备的寿材让给同村为救人而牺牲的年轻人郭强。正是没有什么高论、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盲人大舅这样的底层民众,才把中国民间的那种善良诠释得活色生香,美轮美奂。

《在人间》最关注的就是底层民众身上的这种善良。除了盲人大舅之外,其他的大部分人物也都是满含着善意的,像外婆、大舅妈,还有在盲人大舅和大舅妈外出乞讨时遇到的那个送给他们豆饼子吃、让他们住地震棚的小姑娘及其家人,和救人的郭强。即使有查三嘴、外乡妇人等有点小恶之人,最终也无伤大雅。像盲人大舅这样的底层民众的确处于社会的弱势地位,但正是他们把人性的光彩呈现了出来。而且,他们的生命就像水一样,柔顺,温和,适应性极大。老子曾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的确,像盲人大舅这样的底层民众,柔弱如水,能够顺应各种历史情势,又能够担负起人生和历史的重负,坚强得令人尊敬。

当然,最值得尊敬的人无疑是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的人。《在人间》最后有意地写了大舅妈和大舅的死。大舅妈最后在菜地里劳动时倒下的,“大舅妈倒在菜地里,油菜的叶子在风中拂动着,有几片叶子就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几个人把她扶起来,背到身上,大舅妈的身下,没有压到一棵油菜,那些稚嫩的菜薹,轻轻一碰就折断了的,大舅妈倒下的一瞬,是有意避开了油菜吗?不得而知。”随后,她就安然去世了。而大舅最终更是无疾而终,满足而去。面对人生,他们没有痴迷;面对死亡,他们没有恐惧,如此的人生无疑是值得尊敬的人生。盲人大舅他们把中国底层民间的生的善良和坚忍,死的豁达和超然,演绎得风轻云淡,天高地远。

应该说,赵宏兴的中篇小说《在人间》把握住了中国底层民间生命的本质性的东西。整部小说摒弃了奢华眩目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叙事技巧,纯以明清话本小说的朴实叙事娓娓道来,不张扬,不炫耀,沉稳老到,波澜不惊,举重若轻地把历史风云化入像盲人大舅这样平凡的生命之中。在他对底层民间的善良和坚忍的发掘中,我们依稀可以发现沈从文、汪曾祺等文学前辈的精神立场的延续。作者终于以小说为像盲人大舅这样大时代中的芸芸众生建立了一块弥足珍贵的情感碑记,在宏大历史之外让沉默的众生发出了一点清晰的声音。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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