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个苦难的人物

赵宏兴

在我的阅读体验中，那些经典作品里的人物，常常会拓展开时间和空间的宽度，带领我达到恒久的岁月。

上学时，老师布置我们写一个人物时，都是要求过多地关注人物外在的特征，如走路是否跛子，眼睛是否斜视，手指是否多一个等，而不是人物的内心世界，因此，这种对人物的描写是浅显的。

对我来说，接触到的真正意义上作品中的人物，是《范进中举》中的范进，因为作者吴敬梓是全椒人，与我的故乡肥东相邻。吴敬梓在创作范进时，使用的语言，都有我们当地的语言特色。所以，读起来比较亲切。这样的人物已是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了，但现在看起来，也简单了点，因为他只是过多地承载了对“封建社会”的批评功用。

在我年少时有限的阅读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都是正面的，对生活都是热爱的。随着阅读的增加，许多作品中新的人物，走进我的视野，使我进一步加深了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如加缪的《局外人》，通过塑造莫尔索这个行为惊世骇俗、言谈离经叛道的“局外人”形象，充分揭示了这个世界的荒谬性和人与社会的对立状态。莫索尔看起来是“局外人”，却是有情感的人。

后来，才知道有的文学作品是以写人性的恶而著称，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氏对邪恶的描写可谓汪洋恣肆，浩浩荡荡。就表現人性恶的深度和复杂而言，恐怕是空前绝后了，但我读到时却晚了。

这些经典的人物，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在阅读一篇小说时，有时会陷在作品的人物里，不得出来。奇怪的是，有几次我在看完书后睡觉，梦中，我和书中的人物在一起活动。

直到我开始写小说了，如何在小说中写出一个成功的人物来，对我来说有着莫大的迷恋。如果我用一辈子的时间，能写出一个成功的人物，我觉得也是值的。

现实生活中，人海茫茫，无边无际，为了生活奔波，忙碌，使得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雷同的。

一个写作的人，他需要从纸上创作出一个人物来，然后回归到现实生活中。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与自己的心灵息息相关。

这些年来，我总想写出这样一个人物。

我在写作中，一个故事的发生，我首先想到的是人物，我的人物在哪里，他应该如何在纸上与我呼吸相通。

在我的写作经验中，一篇小说的前半部分写作最难。因为那些人物刚刚出现，他们就像一群上访者，在你面前纷纷攘攘，你不知道让他们如何去，让他们如何留，如何解决他们狭路相逢的仇恨。这个时候，我是被动的，作品里的人物是主动的，我被他们追究得寝食难安。有时我会从半夜里醒来，睁着眼睛为一个人物的出路而思索。他们都是我带出来的人，和我在一路上走，我要对他们负责，不能轻易地丢下一个人不管，即使是卑微的小人物，我也要尊重他们。直到写到下半部，把人物一一安排好，把他们的矛盾解决好，心里才豁然开朗，轻松无比。

一个写小说的人，一生都在追求叙述一个精彩的故事，“我的工作是在第一章就把读者捆在他们的车上，随后，让他们飕飕地经过各种场景和惊诧之事，循着精心设计的线路，以一种小心控制好节奏。”我喜欢英国作家萨拉·沃特斯说的这句话。当一篇小说这样写故事时，无疑是成功的。但我认为，故事不光光只是沦为技巧。我在写故事的同时，也在寻找人物的精神，我想把人物的精神代入故事的公式里去求解，寻找答案。一个优秀的人物，一定承载着作品的思想，承载着情节的转换腾挪。这个时候，小说里的人物精神，也许是我自己的，也许是宽泛的。小说里的人物在时间面前总是显得有些慌张，我想让他们长久一些，不要迅速地消失，我需要耐心地、认真地写好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而不是粗糙地扎一个稻草人，插在田地间，在一场风雨中腐败。多少个黑夜，我和这些小说里的人物在灯光下默默地对视。

在中篇小说《在人间》里，我塑造了一个盲人大舅的人物形象，我想用一个残疾人，来面对艰难的人世，完成他的一生，如青年时变盲，中年时被批斗，晚年时丧妻等等。我想把这个人物写得更加倒霉一些，让人生的苦难不断地打击他，消灭他，但他又挺了过来。让人物具有强大的意志力，不会在生活面前做一个弱者。让我们进一步认识那些排除在宏大历史之外的小人物，那些承受着生活苦难的人们身上所具有的历史力量。因为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这样钙质的东西却越来越稀少了，到处都是逗人娱乐的肥皂剧，穿越盗墓的小说甚嚣尘上，仿佛人生用游戏就可以完成的。

我在写完这篇小说后，正好在鲁院学习。在鲁迅文学院，不需要一堂课或一个名人来改变你，只需要这个场就可以淳明你。有一次我看到著名诗人里尔克的一段话，“一个人活着是艰难的，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被艰难包裹着的人生，对于这个人生，回避是不行的，暗嘲或堕落也是不行的，学会生活，学会爱，就是要承担这人生中艰难的一切，然后从中寻找出美和友善的存在，从一条狭窄的小径上，寻找到通往整个世界的道路。”我的脑子一亮，对小说里盲人大舅这个人物的理解更深入了一层，我按照这个思想来源，又重新修改了一遍，丰富了盲人大舅的人物形象。

我在写人物的道路上探索着，我知道我离成功还很远，但一些人物总会伴着我的作品出现。有时，我觉得对不起作品里的某个人物，因为我没有写好他，他们肯定会对我有怨气的。有时，我觉得和作品里的某个人物可以称兄道弟了，因为他的生命已高于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