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
陈皮在外地的一家宾馆,接到了阿昌的电话:陈皮,快回来吧,单位出大事了。这一夜陈皮再也不能入睡,上下眼皮钉在了黑洞洞的墙上。
次日,一下飞机,陈皮就被阿昌接到一个茶社。虽是初冬的天气,可茶社里一片春光,暖意融融。陈皮听了阿昌一番叙述,激动得把大衣一撂,一拍桌子,拿酒来!
陈皮做梦都没想到他们这四个人的科级单位竟然变天了,而且变得如此迅速。是啊,连利比亚独裁统治了五十年的天都变了啊!阿昌从怀里变魔术一样拿出一瓶东北高粱烧,给陈皮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两眼炯炯有神地说:陈皮,干了!干了!
陈皮哧溜一声,酒杯见了底。陈皮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仰脖子咕咕地灌下,又倒了一杯,脸上的红一泻千里:奶奶的,今天老子高兴。陈皮是红脖子,俗称酒精过敏,几杯酒下肚,脸上就一片艳阳天。陈皮自顾自倒着、喝着,好像在喝一杯杯白开水,到后来,烈性的酒精竟喝出了温和的声音。时光在酒杯里似一个蚂蟥,随着他一伸一缩的脖子,也一伸一缩的。这时候,透过他温和的目光,他看见那个人一只小鸟一样,随着一股旋风从天空栽了下来,落地的声音惊心动魄的,落地时,变成一头猪。不是一头猪的尸体,而是一头灿烂的猪,在大马路上自由自在地哼小曲儿的猪。
陈皮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他怎么会是小鸟?又是一头猪呢。陈皮端着酒杯晃着头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上午他遇到了一条思维的河,这河像一道反思维路障阻隔着他,在他的眸子里射出了万丈光芒。阿昌惊异地看着陈皮,陈皮的脸黑黑的,且坑坑洼洼的,深奥得像一张世界地图。阿昌喊了声陈皮。陈皮啊了一声,这张地图就皱褶了。陈皮说我喝!一只空酒杯在他的牙齿上发出当啷的声音,很清脆,但不悦耳,一种陈年的苦涩敲打着他的牙齿。
说起来,陈皮也算是单位的元老了,尽管陈皮对工作豪情万丈,但总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刀尖上单脚跳着,他时常听到一个声音在夜里对他说,你跳吧,你跳得真好。这个声音发出了刺刺啦啦的笑声,像魔鬼在黑夜磨牙的声音。有天晚上做梦,陈皮梦见自己在唐吉坷德的风车上跳,最后竟然把自己跳成了一个一寸高的小丑。这个小丑吐了一口唾沫就把自己掩埋了。
阿昌说,陈皮,喝呀,为了庆祝我们以后的好日子。陈皮望着空空的酒杯说,是啊,好日子。这样说的时候好像他的好日子已经装满了他的杯子!陈皮的嘴唇再次和他手中的空杯子碰杯,或者说热吻。阿昌摇了摇头,想说什么,但止住了。陈皮终于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想喝,但杯子被什么弹了一下,落在地上,碎了。阿昌抿了抿硕果仅存的一缕头发,压着声音说,陈皮老弟,你是、你是中魔了吧。告诉你,今天的酒不是苦酒,是甜的,是庆功宴。陈皮仿佛有些醉了,眼冒金星地说,庆功宴啊,谁的功?是阿昌兄的吧。来,我敬您一杯!阿昌脸上呼啦扬起一阵大风,看了看门外说,不可胡说,舌头可是杀人的利器。陈皮望了望窗外,远处是一条大马路,马路上新架起了一座过街天桥,可人们更惯于东张西望兔子般横穿马路,偶尔有几个青年男女走上天桥,也只是手持手机,一个劲地向着远方喊话。天桥上是一个理想的制高点。当然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两个青年男女握着手机,分别站在天桥的一端,不经意间把这座桥变成了七月七的鹊桥。
就在这时,一个纤瘦的身影悄没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一件宽大的黑色衣服像魔术师手中的道具,迷惑了这个世界,也迷惑了二人的眼睛。北北!陈皮和阿昌一同被这件道具捆绑了。这个上午注定会钻进魔术师张开的套子里。阿昌赶忙站了起来,说北北,你怎么知道我们……
北北将脖子上的墨绿色丝巾和绛红色的太阳镜摘下,端起茶几上的一杯浓茶,气定神闲地一口口地呷着,左手的兰花指再一次开放了。北北说,我怎么不会知道?我有卫星定位系统,再说,我是妖女啊!
妖女是猪头的话。北北上班的第一天,猪头望着一身缁色的女子,吐出了两个字:妖女!北北从此就穿着她的魔衣在大地上,在猪头的咒诅中飘逸起来。北北拿起酒瓶,对准有些苍白的嘴唇,眼含热泪说,谢谢二位哥哥举大义,为小女子报仇雪恨。来吧,为着这个白天能埋葬猪头,埋葬和猪头一样的猪头们,我们喝酒我们骂娘。
一看见北北,陈皮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大半。北北的黑色衣服在他面前一扫,就解除了他的魔咒。陈皮一把夺过酒瓶,大声吆喝道,北北!北北长发一甩,几颗磁白的牙齿像几块刀片。北北曾经用这几块刀片一次次地去暗杀她嘴里嚼着的猪头。可猪头的肉太筋道,她杀不动。猪头的肉是钢筋水泥,是万里长城上的一块青砖。陈皮望着面色潮热的北北叫了一声,北北,是你吗?你哥我搞不懂了。阿昌赶忙盯着北北,也问了一句,北北,是你吗?
陈皮走近北北,用手托着北北的下巴,北北,哥敬你一杯吧,你敢喝吗?陈皮的脚步晃着,酒杯也晃着,晃得北北的身上满身酒花花。阿昌又囔囔了一句,北北不简单,该敬。北北急得跳起了脚,她的脚跳起来的时候像一只迷人的蝴蝶,死陈皮,你们真是冤枉死我了,羞死我了。北北用双手捂住了脸,她的脸仿佛是国脸,任何人羞辱不得的。北北心里说,猪头、陈皮、阿昌们你们都死吧,一个个死干净了我才清静。
陈皮是风流倜傥的文艺老青年,偶尔在报刊上整几块臭豆腐,竟也香了一个单位,被阿昌戏称为“文学大师”。北北重新架上了绛红色的太阳镜,她笔直又小巧的鼻梁似一个画笔,整个时光在它的观照下有了魔幻般的色彩。北北扶了扶眼镜,站起身,挎着陈皮的胳膊说,陈皮哥哥,你就承认吧!你为人民的事业英勇献身时,北北送你一个真花编成的大花圈,哭你一百声,一万声,哭个山呼海啸、天崩地裂。
陈皮说,北北,别挤兑哥。哥就一人民群众,哥不是秦砖也不是汉瓦,哥修炼一百年还是一棵狗尾巴草。
北北啪的擂响了茶几:陈皮,你和阿昌就招了吧。咱单位除了你二人还能有谁?这一下,北北没吓着旁人,倒把自己给吓着了。北北的眼里竟有了一些潮湿。陈皮吐吐舌头,很绅士地摊开了双手。
北北跺跺脚跑出去的时候,陈皮再次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马路上有许多蚂蚁般的人群,每一只蚂蚁都辛苦着,每一只蚂蚁的尾巴都蜷曲着。阿昌这会儿悠闲地磕着瓜子,一颗瓜子皮在他手上成了精,阿昌扔了几次,硬没扔出去。
北北给猪头起外号的时候,猪头右手指间的黄金叶燃烧着,窗外阳光明媚。这是北北第一天上班,北北以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和这个城市打招呼:众位领导众位老师,北北有礼了,请多关照。猪头立马从老板椅上弹了起来,率先鼓起了掌。猪头的手胖乎乎的像暖手宝。猪头说,多少年了,我们单位总算盼来了一个红色娘子军,不,是林妹妹。
北北进门时陈皮正在掏耳朵,听到这话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恐怕是母夜叉孙二娘吧。猪头哼了一声。陈皮忙说,头儿,我说错了,是扈三娘一丈青。北北狠狠地用眼睛撕了陈皮一下,然后伸出纤细的两根手指,我叫北北,喝西北风的北。陈皮照旧挖着耳朵,头都没抬:鄙人陈皮,在《本草纲目》里小有名气,小姐哪天有恙了,我还可以帮忙哩。北北止不住嗤嗤嗤地笑起来。猪头朝陈皮斜了斜眼睛,双手握住了北北的手,欢迎欢迎,我代表全国人民欢迎你。猪头!北北和头儿握手的功夫,就对头儿的名字有了新的创作。北北不大喜欢给别人送外号,除非天赐机缘。谁让你代表了?
陈皮终于站了起来,伸出手说:陈皮代表自己欢迎北北同学加盟!一直傻笑着的阿昌赶忙说,我也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猪头亲切地拍了一下北北的肩膀,咂了咂嘴巴,为了欢迎北北这个新同事,今晚我们跳舞去,OK去。北北翘翘脸颊上的那根画笔,惊讶地说,这——
第二天,陈皮来到办公室,猪头已在沙发上黏着,看见陈皮眼皮往上一抬,说,都知道了?知道了。陈皮吹着口哨,坐在一只竹编的藤椅上,屁股下面发出吱吱的叫声,好像他的屁股下面藏着一群蠢蠢欲动的蛤蟆。陈皮若无其事地伸出一根中指,往桌子上一抿,桌子上一道一道的,把卫生负责人的懒惰暴露无遗。
陈皮打扫了三年的卫生,阿昌就来了。阿昌接过拖把,拿起擦桌布,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阿昌一边和陈皮聊着天,一边拿地板和桌椅当眼镜片擦,硬是擦出了亮度,擦出了光泽。陈皮从此翘起了二郎腿。又过了几年,北北来了,北北在办公室哼着歌,舞动拖把的时候,阿昌也翘起了二郎腿。这就是办公室的潜规则,先者为爷。记得有一次,北北把拖把一扔,捶着腰说,不干了,姑奶奶不干了,几个老爷儿们,一群屎壳郎。陈皮说,莫急,马上就出师了,莫急嘛!阿昌说,你看看,缺乏修炼。北北说,我到尼姑庵修炼去。
今天,太阳已经吊到了高天,可那位欠修炼的北北还缺席着,特殊时期,她竟然敢缺席。其实,从陈皮接到阿昌电话的那一刻,他们单位就进入了白炽化时期,谁的身子晃晃,一泡稀狗屎就泼到了谁的头上,恐怕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过去,猪头总是在自己的办公室猫着,看看股票,听听邓丽君的歌曲,偷偷菜什么的,基本上不在大办公室晃荡。自从北北来后,他的菜每天都被别人偷光偷净也不管不问(后来干脆把整个菜园子都给撂荒了),总是灯泡似地在大家的眼前晃来晃去。北北说主任,你是陀螺变的,一天也不知道累。陈皮说,北北,你傻啊,主任打了鸡血!猪头急了,陈皮你这孬种,成天满嘴跑粪,对领导太不尊重。如果是早先,早打你个反革命永世不得翻身。陈皮夹起一本书瞪了猪头一眼,摔门而去。猪头说,陈皮你干嘛?陈皮说我扫黄去。北北看看屋里只有自己和猪头,忙一阵风追了出去,陈皮,我也跟你扫黄去。
一个上午北北都没上班。由于北北的一直缺席,办公室就平添了一丝诡异。此刻,办公室就像一个魔方,被一只无影的手翻转着。陈皮感到晕眩、胸闷,一种被极度挤压的感觉;办公室又像一个涨起的气球,一声咳嗽就会破裂似地紧张。阿昌有事先走了,似乎阿昌承受不了这紧张又热烈的气氛,早早地从魔术师的衣服里逃跑了,只剩下陈皮和猪头。这只魔方依旧被人转动,天和地都在转动。陈皮的屁股下面升起了无数条火焰,每条火焰都是一条火舌,舔着他的脊背和发丝。可陈皮依旧翘着二郎腿,看看窗外,看看猪头,再看看电脑屏幕。外表的青山绿水掩饰不了内心的暴风骤雨,陈皮知道狗尾巴草就是狗尾巴草。陈皮觉得自己必须说一句话了,再不说话他就要疯掉,甚至会把自己的舌头丢掉。哪怕说说三陪小姐,说说城管什么的,一定要拿出一句话了。
从猪头进大办公室起就没有人说一句话,话语在这个早晨金贵得就像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陈皮终于明白了沉默为什么是金。陈皮说,主任,这……主任……陈皮好像一个贼,偷走了世上一切和谐的好时光。陈皮说,主任……今天……天气不错啊。说完这话,陈皮后悔得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刮子。陈皮没有做贼,可陈皮表现得贼头贼脑的。猪头嗯了一声,惜字如金。陈皮的脸火烧火燎的,陈皮决定把自己的嘴巴当坟墓封起来。猪头手指间的烟依旧燃着,散发出一阵阵的味香。猪头的烟圈吐得很漂亮,袅袅娜娜地就升了天。猪头的歌唱得也不错,猪头能把《青藏高原》那句超高音甩到九霄之巅,每次KTV,猪头都甩一次,次次都能甩到青藏高原。据说领导干部都有这有力的一甩,一般群众就不行。所以,每次猪头都会打着响指儿对服务生说,放,放一段韩红的《青藏高原》。猪头就脱了外衣,满脸通红地开始甩了。
此刻,猪头的思绪又在青藏高原的白云下飞翔了。猪头说,陈皮,有些人想看我的笑话,想要我倒霉,那就让他们好好看吧,到底谁要看谁的笑话,还不一定呢!说完这话,青藏高原的马啊、羊啊、就开始在他的口腔里奔驰了,他就开始甩了。结果他的声音刚刚碰上树杈,就像晕航的飞鸟一样一头栽了下来。猪头忽然意识到了这是办公室,是上班时间。陈皮不由地在心里对猪头竖起了大拇指。市里马上要在各单位推选副县级干部,却出了这档子事,搁别人早就吓得裤裆里跑稀了,可猪头竟有这般修养,兴致勃勃地甩《青藏高原》。这时,猪头一步步凑近了陈皮,满口的清香。猪头喜欢嚼口香糖,这是北北来后的事情,猪头能把口香糖从日出嚼到日落。北北说嚼口香糖的男人都是绅士。猪头哪怕站在青藏高原上嚼呢,猪头还是猪头。
猪头说,陈皮老弟,依你看,会是谁举报我?别人的话我一概不听,我只信你一人。我不是信你,我是信你嘴里的真话。你陈皮是说真话的爷们儿。那只鼓胀的气球终于松懈了,绵绵的,软软的。陈皮吁了一口气。陈皮从一只鼓胀的气球里释放了出来,心情开朗地说,你问过他们了?他们怎么说?猪头指着北北那只空空的椅子,又指了指阿昌刚刚坐过的沙发,伸出几根肥肥的手指,用另一只手慢慢摩挲着。陈皮使劲望着猪头算盘子般的手指关节,企图寻出答案来。猪头说陈皮,你对我虽然有看法,可你这人我看还不错,疯疯癫癫却光明磊落,不会弄那偷鸡摸狗的事儿。陈皮的内心深处突地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往里一缩。猪头望望北北和阿昌的空座位,端起茶杯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一切皆有可能,皆有可能。
猪头不亚于在陈皮的心里埋了颗炸弹。陈皮揣着这颗炸弹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
次日,又次日,检察院的人并没有来——其实大家都在等着呢,仿佛他们每天上班的目的就是要等穿制服的人来,和他们神秘地一个一个地谈话,整个城市一派严肃。末了又握握他们的手,笑着说,同志,谢谢你的配合。很快,他们头上的天空就变了,天空中就有一群奔驰的白马。陈皮骑着虚幻的白马正无拘无束地构思着,猪头这天突然打来了电话:陈皮,晚上过来吧,我请客。陈皮笑了一声,斤斤计较地说,头儿,我知道,是公家掏钱,您请客。陈皮就听到了挂机声。
说真的,猪头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猪头也只是中国贪官链上的一个秃头小蝇。几个人的事业单位,工资加办公经费一年也就二十几万元,大家饿细了脖子,也培养不出一个巨贪来。让人腻歪的是,猪头的档案年龄是孙猴子,说变就变。猪头刚上班时显示为1955年出生,提副科时变成了1959年,几年后,副科转正听说摇身一变又成了60后。上级的档案馆好像游泳馆,可以出出进进任他仰泳蛙泳。阿昌说领导的年龄没有几个是真实的,不能怪孙猴子,只怪提拔干部对年龄的苛刻限制。陈皮想,年龄又不是处女膜,何必认恁真?
晚上陈皮到达饭店时,猪头和阿昌已候着了。北北再一次缺席。阿昌看了看陈皮,陈皮看了看天花板。最近几天,大家在一起时很少有语言交流。大家喜欢看对方的耳朵,就那么一直看过去,穿墙凿壁把目光延伸到大街上。可十天前,陈皮和阿昌还是无话不谈抨击时政拍桌子瞪眼睛“狼狈为奸”的好兄弟。那一幕幕激动人心的场面,似乎是白垩纪的事情了。
呜呜——啦啦——这个时节,朔风吞云吐雾一步一步地在窗外逼紧。冷!陈皮抱起了膀子。这个北北!不等了!猪头喊道,服务员——上菜。猪头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谁检举老子谁心虚。猪头自斟一杯一饮而尽,继续说道,你看这个北北,几个人的财务帐弄得一塌糊涂的,他妈的……
就冲猪头那一句一句的“他妈的”,陈皮有几次都想握握拳头要揍他,非揍死他不可,都被北北劝下了。一股怒气冲撞着陈皮,他端起酒杯,敞开外衣,连干三杯:他妈的,这日子过得憋屈,还不如找个寺庙去当和尚。阿昌也心惊肉跳地端起了酒杯,压低声音说,来,糊涂的,他妈的……
就在这时,北北出现了。仍然是一件黑色的上衣,外加一条黑色的扎腿裤。陈皮歇斯底里地指着北北说,你他妈就不能穿得阳光点儿!阿昌忙接过话茬说,黑色好,黑色被太阳光照射才是温暖的。北北大声地叫喊起来,陈皮,你他妈不是个男人,你这个秃尾巴麻雀儿,你要砸坏的是笼子,不是你老娘!接着,就听到了北北的抽泣声,这声音像是从地心深处发出来的。北北无助的肩膀在黑夜里抽动着,她的血管里回旋着一种吱吱呀呀的声音。夜的潮湿混合着酒精的气质,每个人都有一种酒精过敏的感觉,皮肤在黑夜里一层层地脱皮、干燥、瘙痒。
夜,仍归于夜中,陈皮照旧喝着可以麻痹神经的二锅头,没有多少酒量的阿昌把目光丢在了外面的黑夜里,他手中的瓜子皮长了翅膀飞落一地。而北北的兰花指上已经颤巍巍地架起了酒杯。
北北第一次喝得烂醉,且吐了一地,通体黑色的衣服也被玷污了。大家似乎坐席于寺庙,喝的是祭祀之酒,这场酒喝得大家毛孔发紧、骨肉里阴森森的。陈皮很响亮地喝着酒,很响亮地打着酒嗝,很响亮地骂着娘,最后很响亮地咒诅着——谁检举,就让谁长出一条尾巴来!说这话时,陈皮已经半醉。黑夜眼睁睁看着陈皮喝了大半瓶高度酒,而他的舌头还不打滑,还能字字见血地说出那么狠毒的咒诅的话!后来,后来陈皮就在爬满毒蜘蛛的酒桌上自言自语起来,语无伦次的。猪头平日里虽好酒量,号称一斤不醉,斤半不倒,可架不住一杯一杯浇地似地灌,一个多时辰,猪头就酩酊大醉,错把酒场当粪场,一泡臊尿呲地把整个干冬浇透了。任谁都想不到,猪头竟然伏在酒桌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你们想想,我容易吗?副科熬了八年到正科,正科这凳子坐了这么多年,屁股上都坐出了火疖子,眼下刚刚有机会,呜呜呜……哈哈哈哈哈……几个人都愣住了。没有一点的过渡,猪头就由大悲转到了大喜。接下来,屋子里就飘出了《青藏高原》的歌声,猪头的高音部分细细的,像要断了似的,但最终,踮了踮脚尖,吭哧几下还是甩了上去,甩到了黑夜深处的青藏高原。由于太过用力,猪头的脖子粗粗的紫紫的,嘴角边白糊糊的粘稠,那是青藏高原上马儿羊儿鸟儿的粪便。
回到家,陈皮刚刚在亢奋中躺下,猪头的电话就过来了。猪头对陈皮说阿昌也有重大的嫌疑,因为阿昌曾在猪头面前说过一句板上钉钉的硬实话,这事如果不出自陈皮,阿昌就把尿尿的家伙割下来当哨吹。而他猪头是不相信阿昌的话的,他从来都没有信过阿昌。阿昌和他在一条板凳上,阿昌巴不得他掉下来残了,他掉下来阿昌才能挪到他的位置上。如果他摔得粉身碎骨,阿昌会更高兴。陈皮刚要说什么,猪头就把电话挂了,猪头把整个神秘莫测和白天胶着的夜给了陈皮。
其实,在北北哭着冲出茶社的那天,陈皮的思想就翻过北北的篱笆,向阿昌攀援了。阿昌这人一直不显山露水的,这是一种境界。陈皮到死都达不到。是啊!这个案件(陈皮已私下里把这个事儿称为案件了)最大的受益人是阿昌。阿昌的屁股上也坐出了火疖子,阿昌恨不得亲手毙掉这个不挪窝的臭猪头,也不知阿昌内心把猪头枪毙了多少次。可北北呢,北北无疑有最大的嫌疑。首先,北北恨猪头,是不屈不挠不折不扣地恨。北北恨不得断其喉尽其肉。有次在包厢里唱歌,本来陈皮挨着北北坐呢,可猪头非凑上来,硬是挤在了二者之间,像一个不该发生的间隔号。猪头也许真的喝高了,手一哆嗦,竟揭起了北北超短裙的一角,惹得北北一口唾沫啐在了猪头的脸上!呸,你这猪头,姑奶奶的裙子不是你家的被窝,由你掀来掀去的。陈皮后来听阿昌说猪头还擅闯过北北的出租屋。对此陈皮存疑。裙子事件过后,北北想过另谋出路,可考进事业单位过关斩将的容易吗?陈皮想,北北走不脱,可北北可以背着弹夹复仇啊!
陈皮翻了个身,嘿嘿地笑了起来,也许,也许北北明天就会长出一条尾巴来。也许,是那个阿昌。对,很有可能是阿昌。陈皮坐起来,点燃一支烟,他用力地吸,用力地想。陈皮不大会抽烟,烟头在他的手指间忽明忽暗,像旷野里的鬼火。说真的,他更希望长尾巴的是阿昌,尽管陈皮从不恼恨他。
不知怎么,每次看见北北,陈皮都会觉得心里发慌,且有一丝麻甜的感觉。陈皮不认为是丘比特的箭射中了自己。陈皮是谁?陈皮是响当当的硬汉子,他的背都是铜块做成的,轻易不会被射穿的。
这会儿,陈皮熄灭烟又躺在了床上,很快他又怀疑起自己来。那么会不会是自己呢?不会的,不会的。可谁又能说准呢?自从陈皮进入更年期,睡眠不好,记性也不好了。莫非真是他举报了猪头,举报完就急火火地出差了,在路途上就把这事给忘了。是啊,这趟差猪头本来是反对的,猪头最后妥协说可以等等。可自己一天都等不得,跳上火车呜的一声就走了,形迹匆忙得像一个逃犯。是啊,要不自己这几天怎么就学会了忧郁,他陈皮也有作案动机啊。首先猪头的长相就让他反感;再者,猪头一年名正言顺地从单位的帐上划拉走好几万元,还美其名曰给领导送礼。谁见他送了,他送给谁了?像猪头这种贪污犯早该逮起来了。
其实,从陈皮怀疑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就中了魔术师的魔咒——一条尾巴从夜的肚腹中长了出来。
陈皮的尾骨起痒的时候,城郊的雄鸡们,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打着鸣,仿佛要报给人间什么好信息。这个夜晚,蜷曲在冬夜的虫子们都听到了远山的呜咽和树叶的哭泣。月亮一直在西天摇着,醉醺醺的,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语。月亮把爱献给太阳后,就掉进了夜的孤寂。陈皮被大地的哭声纠缠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屋子里,微风扯动着月光,沙沙沙。直到后半夜,陈皮才飘飘忽忽地入睡了。听到鸡鸣,陈皮顾不得尾骨处的瘙痒,疾步冲到卫生间,一口气把憋了一夜的老尿清理了,那个幸福——陈皮又一次明白了幸福的真谛。陈皮想东施效颦地哼哼那首《青藏高原》,可刚唱了几句,还没呀啦嗦呢,心里大叫不好,尾骨处竟钻出了一条尾巴。这使他想起了猪头的那句话,到底谁看谁的笑话,还不一定呢。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猪头终于圆了他的副县梦,上调到一个县级单位任副职,天天呀啦嗦、呀啦嗦地唱个不停。阿昌水到渠成地从板凳的这头挪到了那头,熬成了正科。阿昌腾出的位置由北北顶上了,阿昌和北北又坐在了一条板凳上。这样,正科的阿昌和副科的北北共同领导着人民群众陈皮。
陈皮变得不爱说话了,好像他的嘴真的成了被填封的坟墓。陈皮的不爱说话和那条尾巴无关,当然,那条尾巴也和科级晋升县级的猪头无关。那条尾巴是由一句话长成的,确切地说,是从陈皮自己的嘴里跑出来的。其实,陈皮长尾巴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陈皮吭吭哧哧地把那条尾巴夹得很紧、也很牢。可天越来越热,陈皮也一层一层地蜕皮,等到他只剩下一条单裤时,就再也掩饰不住了。陈皮的尾巴就倔强地挺着,顶着,把裤子撅得高高的,直指蓝天。也许是阿昌先发现了,也许是北北发现的,告诉了阿昌。阿昌和北北看陈皮的目光就虚虚的,像陈皮吐出的烟圈儿。
陈皮的头发白了许多,陈皮仿佛一夜之间掌握了吸烟的技巧。他骄傲地吐着烟圈儿,他的烟圈儿比猪头吐得好,圆圆的,充满着灵性。陈皮的白发在头发检测仪下显示:头顶白发达百分之九十,鬓角处达百分之八十。陈皮从电脑屏幕上看着自己一根根圆柱体的充满力量的白发,喉头一紧,声音一下子嘶哑了。
这年夏天,猪头酒后吐真言:那次所谓的检举信是他放出去的一个谎言,是选举前的一个烟雾弹,旨在拆散陈皮、北北、阿昌三人帮的钢铁架构。陈皮听到这话时,已经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