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
一
1977年初春的一个早晨,一轮红日犹如一个顽皮的孩子,长时间备受漫长黑夜的煎熬,亟不可待拨开层层云霞,正从东方跳跃着升起……
位于省城花园街15号的一处四合院内,枝繁叶茂的白杨树上,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正在枝头欢快地歌唱。平时静谧安详的院落,有了喜鹊的到来,也一下子仿佛热闹了许多。
张景春信步走出房门,忍不住抬眼望去,多日郁闷压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
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啪”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张景春起身推开门,只见一个五十开外、身材修长、面色清瘦的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此人虽是农民打扮,但饱经沧桑的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刚毅坚定的目光。
“同志,您找哪位?”张景春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是省文物局张景春教授吗?”男子上下将张景春一番后问道。
“是呀!我就是。”张景春说这话时,这才意识到来人还在门外,自己有些失礼,于是,身子侧向一旁,把手一伸,把来人让进院里。
“张老,我可终于找到您了。”来人激动地一把上前,紧紧地握住张景春的手,并不停地上下晃动着。
“呵呵,您好您好。不过,您还没有告诉您的姓名呢?”张景春提醒着对方。“我叫刘文翰,是从江城过来。我知道您是国内屈指可数的修复大家,曾主持修复过好多难度系数极高的文物。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拜访您,是想请您老出山的。”来人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切地说道。
“刘文翰……”这个姓名好像在那里听说过,张景春在心里嘀咕着,不过听到对方说明来意,他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愧不敢当!这都是些虚名而已。老朽年近七旬,三年前已经淡出文物修复界,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刘文翰右手轻抚下巴,淡淡一笑,看来张景春的话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张老,我还没说让您修复的文物名字,您就开口拒绝,难道您就不觉得有些遗憾吗?”刘文翰走到张景春的面前,进一步说道。
张景春不再言语,双手背后,开始在园中碎石路上慢慢踱步。片刻后,出于好奇,还是忍不住问道:“好吧,您说说看?”
“明代十八罗汉。”刘文翰一字一板慢慢地说道。
“什么?十八罗汉!你再说一遍。”张景春有些吃惊,失态地抓住刘文翰的手。
“是的,明代成化年间十八罗汉塑像群。”刘文翰神色凝重,紧绷着嘴唇再次说道。
“难道说,您就是江城历史博物馆馆长刘文翰?”张景春的记忆顿时活跃起来,惊喜地指着刘文翰。
“是的,我就是。”刘文翰点点头。
“可我后来听说,十八罗汉在文革期间被毁,一夜之间,罗汉残体和馆长刘文翰瞬间蒸发消失,成为江城文物界一大奇闻。这是真的吗?”张景春有些疑问。
“哎!一言难尽呀!容我以后慢慢向您细说吧。”刘文翰叹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张景春松开了手。
“哎,您们江城李国明同志,您认识吗?听说他现在是江城文化局的常务副局长,那也是一个人才呀!对江城文化和文物贡献很大。”张景春似乎响起了什么,不禁脱口而出。
“当然认识,他是我的老上级,曾任江城首任历史博物馆馆长。我这次省城一行,就是受李局长的重托,特意来请您的。他要不是重病缠身,坐在轮椅上,肯定会亲自过来请您的。临行之前,李局长还一再反复交代,你刘文翰要想尽一切办法,一趟不行,两趟,就是下跪苦求,背也要把张教授给我背来……”刘文翰说着有些动容。
张景春开始沉默了。
“好!我答应你!”张景春终于破例应允此事。
刘文翰笑了。两双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
红红的太阳,此刻正尽情沐浴着小院,像是披上一层金光……
二
张景春之所以能够答应刘文翰,同意复出修复十八罗汉,不仅是因为被刘文翰和李国明的求贤诚心所感化,而且是因为张景春对这套十八罗汉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或者是一种过目不忘时常惦记的缘分。
十二年前,张景春应江城文物界的邀请,首次来到江城,帮助修复六面在江城地区出土的春秋时期破损铜镜。一个月之后,张景春出色圆满地完成任务,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慕名去参观江城历史博物馆珍藏的明代十八罗汉塑像群。
在好友江城历史博物馆馆长李国明的陪同下,张景春径直走进后院。抬眼望去,只见两株约有千年的古楸树,似两个忠诚坚贞的卫士,日夜守护在十八罗汉的两旁。展室上方悬挂的匾额上,九个鎏金大字“明代十八罗汉展览馆”,在从枝叶间隙倾洒下来的阳光映衬中,有些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张景春迫不及待地走进屋内,但见十八尊罗汉端坐在设计好的低台上,靠后墙一字排开。罗汉们神态安详色彩绚丽,表情各异栩栩如生,让见过世面的张景春眼睛一亮,不禁赞叹不已。
“哎,国明,这套十八罗汉究竟是何方宝物?又是如何来到这里?”张景春脱口而出。
跟在身后的李国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扶张景春坐在院内的石凳上,缓缓地掏出香烟,轻轻地在石桌上磕几下,慢慢点燃之后,开始向张景春讲述这套明代十八罗汉的前生今世。
十八罗汉原为距离江城东南20里大姑冢云罩寺之物。明朝成化年间,寺内僧人巨资从外地购回一组罗汉,共十八尊,一时间寺内香火甚旺。寺外附近住着一个叫杨百侠的商人,常去武汉进货,一日偶遇一个江湖古董商人,询问江城有何古迹?杨百侠说故乡有云罩寺,内有四大天王、汉白玉观音和十八罗汉等神像。商人利益熏心愿出高价收买这些文物。杨百侠心动之后,先将汉白玉观音盗走,得钱千元。继而返回,一个晚上,伙同他人又将十八罗汉盗出时,被当地村民发觉,将他们打个半死,十八罗汉这才幸免于难。
1928年,军阀石友三火烧少林寺之后,又到江城驻守。此人荒淫无道拆庙毁神,云罩寺也未逃厄运,几天下来,寺内断壁残垣一派狼藉,后经寺僧苦求,方留大殿一座。眼看十八罗汉无处藏身,又临被劫之危,地方文人绅士纷纷来江城求见县长朱燕祖,诉说罗汉悲惨命运。县长即派人将十八罗汉运到江城,置于县政府礼堂内。后官吏们觉得这些罗汉呲牙咧嘴,很不雅观,朱燕祖又将其改存城内西门药师庵,并以告示示众,保护文物,人人有责。
1932年,民众教育馆馆长王昌平又将其移馆内保存;1943年,日军开始进犯江城,每日敌机狂轰乱炸,但有馆员妥善机智保护,十八罗汉竟然安然无恙;解放后,党和政府十分重视地方文物保护,1959年,将十八罗汉运往江城历史博物馆,并专门辟建十八罗汉展览馆,这些国宝总算有一个安身之地,每日笑迎四方游人。
“看来,这套十八罗汉虽然命运曲折坎坷,但在新中国却迎来了春天。”听完李国明的系统介绍,张景春感慨万千。
“是呀!你是国内屈指可数的文物修复大家,应该知道十八罗汉的珍贵价值,这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李国明拍着张景春的肩膀,哈哈一笑。
“这我知道,目前成套的明代十八罗汉国内仅存两套,一套在南京,一套就在你们江城。这是你们江城的骄傲和自豪。”张景春欣喜地说道。
“是的。另外,尤为珍贵的是每尊罗汉底座侧面都留有制作年代和工匠姓名,故知此罗汉群像塑造于明成化二十年(1484年),至今约有500多年历史。”李国明如数家珍,兴奋不已。
“是吗?那我要好好再去开开眼界。”张景春说完,就起身往展室走去。
三
位于江城西北十五里的刘家庄,地处平原,世代农耕,是一个有着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庄。由于地理位置优越,南北是通往江城和湖北襄樊的必经之路,加之此地是猴戏的故乡,村人经常走南闯北,因此,寂静的小村庄,并不显得冷落。
刘文翰的老宅在村西头,是一处有着三间正房和两间偏房组合而成的院落,在这个土坯和茅草房遍布的村庄,倒也有些显眼。
这天晚上,正逢阴历十五,一轮皎洁的月光,高高地悬挂在上方。刘文翰披衣静静地站在院中,默默地想着心事。夜有点深了,一阵寒意袭来,他的右腿有些隐隐作痛。他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抚摸着右腿,不经意间,10年前的那段刻骨铭心往事,又历历在目。
1967年夏天,一日,天色昏暗乌云滚滚,估计马上就要一阵暴雨袭来。刘文翰来到江城历史博物馆后院的十八罗汉展览馆内,去看屋内西北角房顶的漏洞。“哎!条件有限,看来目前只能暂时委屈这些国宝了。”刘文翰禁不住一声长叹。
刘文翰的心很寒。说是博物馆,其实只有破败不堪的前后两排房子,连个院墙也没有,没有一点的保护措施和安全屏障;文革之后,人员自由散漫无心工作,博物馆名存实亡,刘文翰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他因惦记这些国宝十八罗汉,这才不愿离开,日夜守护在它们的身边。
正在刘文翰感叹之中,突然,听见一阵喧哗之声。刘文翰抬眼望去,只见二十几个臂带红袖章的年轻人,手持棍棒铁器,正凶神恶煞般奔往这里。
“不好!”刘文翰大叫一声,急忙窜步出门,准备关门落锁。但为时已晚,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上前一把把他推到一旁,刘文翰“咚咚咚”后退几步,要不是扶住屋前的古楸树,险些跌倒。
刘文翰站定,看到这群年轻人旋即闯入屋内,二话没说,抡起手中家伙,噼里啪啦就是一顿乱砸。刘文翰飞奔入内,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位于中间最大的一尊罗汉,死死地用手抱住,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砸了,这是国宝,这是国宝呀!”
“我们就是要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国宝也不行!”几个年轻人不容分说,硬把刘文翰扒拉下来,毫无防备的刘文翰重重地摔在地上,一阵疼痛过后,右腿无法动弹。
“造孽呀!造孽呀!你们这些人是不会有好报的……”听着继续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刘文翰心如刀绞,用手狠狠地拍着地面,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刘文翰是被哩哩啦啦的雨水淋醒的,他忍着剧痛艰难地扶着古楸树勉强站起身,望着面前惨不忍睹横七竖八的罗汉残体,以及地面上零零星星的罗汉碎片,忍不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待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刘文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心中自言自语:“现在,这里已是众矢之的,我要想把这些罗汉碎片,暂时运回老家保管。我相信十八罗汉终会重见天日的,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刘文翰的眼中充满期待,然后,忍痛拨打了文化局副局长李国明的电话……
“父亲,夜深了,开始吧。”大儿子刘江伟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呀,父亲。”小儿子刘江峰也接着说。
刘文翰抬起头,望着面前魁梧结实的两个儿子,欣慰地点点头。
江伟、江峰吃力地挪开园中银杏树下石桌石凳,然后,借着皎洁的月光,在父亲的亲自指导下,两人拿起铁锨,小心翼翼地往下翻动覆土。在离地面月20厘米的地下,八个古铜色的大缸,犹如深埋在地下的宝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刘文翰蹲下身,几乎是跪在地上,轻轻地拂去上面的尘土,仔细地揭开蒙在上面厚厚的塑料布,双手捧起一块十八罗汉碎片,缓缓地站起身,刹那间,已是泪流满面……
四
刘江伟突然疯了。
数天后,一条重磅新闻犹如一场瘟疫,迅速在刘家村传播。
在村东头的空场上,人们端着饭碗,蹲在地上,一下子全部集中到这里,大家都在指手画脚纷纷议论。“哎,听说是文翰家的大小子刘江伟,前几天深夜从江城回来,为了省事抄近路,就走了西北坡。嘿!那地方是啥地方?埋着好多坟,这些年可缠人了,那小子八成是鬼附身中邪了。”李二楞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唾沫星乱飞地描述。
顿时,刘文翰的门口挤满看热闹的村民。刘文翰愁眉不展地坐在院中上,一个劲拼命地抽烟。面前的刘江伟神色恍惚目光呆滞,时不时自言自语狂言大笑,时不时拎起身边的东西,一通乱扔乱砸……
“够了!够了!我的小祖宗!我这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积德遇上你这么一个儿子。来,江峰,还有二楞、狗剩你们过来帮忙,把他锁起来。”刘文翰像是下定了决心,狠狠地一扔烟头,就冲门外喊道。
江峰他们过来,紧紧地摁住刘江伟,任凭他不停地乱踢乱叫,几个人一起动手,几乎是把他抬到偏房。然后,刘文翰拿起一把大锁,“啪”一声飞快地锁上。
“好了好了,这里没啥好看的,小心他发病缠住你们。”刘江峰一个劲地撵众人离开,顺手关上房门。
顿时,人们纷纷作鸟兽散。
三天后的黄昏时分,刘家庄的村头出现了两个陌生人,只见一位老者鹤发童颜目光深邃,身着中山装,青色裤子,手拄一根拐杖;另一位年轻人眉清目秀,三十开外,背着一个军用大书包。两人以师徒相称,遇到道路不平时,年轻人就会及时伸出双手,轻轻地搀扶老人一把。
老人刚一进村,就开始一路打听刘文翰的住址,原来他们是刘文翰从江城专程请来的先生,来为刘江伟治疗被鬼缠身的怪病。
几经周折,老人终于来到刘文翰的家门口。刘文翰一见到老人,惊喜得双眼放光,就像日思夜想盼救星终于出现那样,一把上前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的身后紧跟着许多看稀罕的村民,有的人伸长了脖子,踮着脚,眼睛直往院里瞅,大家都想看看这个江城来的先生如何给江伟瞧病。“先生刚到,需要休息清静,大伙都散开吧。”刘文翰手一伸,礼貌地对村民说。
刘文翰飞快地关上院门,亲自搀扶着老人进入堂屋,刚一坐定,刘文翰双手作揖:“张老,可把您给盼来了,十八罗汉这下有救了。”
来人正是张景春,他看看刘文翰,不住地点点头。
“哎!现在局势虽是拨云见日,但仍处于非常时期,一切需谨慎小心行事,万万不能走漏半点消息。按照上级部门的要求和指示,我也是万不得已出此下策,现在按照商量的计划,江伟装疯,目前‘关在偏房里,就是为将来修复十八罗汉能有一个场地,更重要的是修复任务能在地下安全进行,看来只好委屈您老人家了……”
张景春微微一笑:“文翰呀,这没什么,您的想法和做法很正确。老朽虽风烛残年,但为国宝十八罗汉的重生,我就是赴汤蹈火,献上我这把老骨头,也在所不惜呀!来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得意门生,名叫古鹏。你可别小瞧他,他可是省内小有名气的文物修复专家。”
“不敢当,不敢当,我在张老面前,永远是学生。”古鹏谦虚地说道。
“张老,古老师,谢谢您们!”刘文翰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吃过晚饭,刘文翰来到院中,警惕地望望四周,然后,带着张景春和古鹏来到偏房,打开房门,把他们让了进去。
张景春来到屋内,见过江伟之后,看到屋内堆满大大小小的十八罗汉碎片,破损程度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他忍不住咬牙切齿:“这帮祸国殃民的家伙,他们是千古罪人……”
刘文翰低下了头。“不过,文翰您放心,能承担此次修复任务,我也深感荣幸。我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十八罗汉修复如初,也算是我一个老党员,最后再为国家和人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张景春轻轻拍拍刘文翰的肩膀。
“好,那我就翘首企盼,以后我天天焚香磕头,保佑十八罗汉修复能够顺利进行。”从不迷信的刘文翰情急之下,只好开始求助于神灵。
张景春淡淡一笑。
“张老,这是之前我拍摄的十八罗汉黑白照片,一共十八张,你拿去参考一下,也许有用。”刘文翰拿出一个笔记本,取出照片递给张景春。
张景春接过,仔细端详半天,轻轻地用手抚摸着下巴,眼中充满自信的目光……
五
每天早上,江伟总要在这个时辰病情开始发作。随着噼里啪啦的摔打东西的声响,紧接着一声声哭爹喊娘的大叫声,犹如黑夜里的一声惊雷,瞬间打破寂静安详的村庄上空。
“刘家这傻小子又犯病了,哎!你说文翰那么好的一个人,偏偏赶上这档子倒霉事。”李二楞摇摇头,叹口气,端着饭碗说道。“是呀,是呀。”周围的人们随声附和着。
久而久之,村民已经开始习惯江伟的这种举动。似乎只有江伟每天早上准时的一声声嘶叫,提醒着人们刘家庄还有江伟的存在。
为了防止江伟“破门或破窗”而出,刘文翰专门把窗户死死地定住,只留一个可以放进碗盆的空洞。一日三餐,全部由刘江峰从空洞里送入。不过,自从张景春师徒两人进入偏房之后,饭菜的种类和质量一天比一天丰盛。
“咕咕咕……”一群老母鸡正在院里四处觅食。“江峰,去把那头黑白相见的老母鸡逮住,宰了招待贵客。”刘文翰对一旁正在劈柴的江峰低声说。
“父亲,这是我妈辛辛苦苦喂养的,咱家还指望着卖钱糊口呢!”江峰撅起了嘴巴。
“你个臭小子!小声点,让你去就去,我已经和你妈说过了,她同意。”刘文翰开口就要骂江峰。
“好好好,我去我去。”江峰知道父亲的脾气,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儿,四处弯腰逮那只老母鸡。
还没到傍晚时分,厨房的炊烟就开始袅袅升起,约莫一个钟头过后,一阵香喷喷的鸡汤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小院。江峰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把大块大块的鸡块,连汤全部盛在大瓷盆里,忍不住舔舔嘴唇。在为偏房送饭的路上,又把鼻子凑到鸡汤上面,深深地猛吸几口。
深夜时分,刘文翰悄悄地打开偏房门,一把将张景春搀扶到院子里,又轻轻地把军用大衣披在他的身上。张景春舒服地伸伸懒腰,尽情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惬意愉悦的动作,让一直揪心的刘文翰心里如释重负。
“辛苦您们了!对了,我今天专程偷偷去了一趟江城,就此事向李国明副局长做了专门汇报。他听后也很振奋和高兴!并且说将来十八罗汉修复成功,他一定要亲自过来将十八罗汉迎回江城,当然还要感谢你这位名誉全国的修复专家。”刘文翰兴奋地说道。
“好呀!国明是我的老友,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他了,心里也真想他呀!”张景春感慨地说道。
“江伟呀,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张教授和古老师,搞好后勤工作。张教授年纪大了,你掌握好时间,晚上早点休息。孩子呀,哎!我这也是为难你了……”刘文翰一再嘱咐江伟,并心疼地瞅着自己的孩子。
“放心吧,父亲,我会的。”江伟爽快地答应着。
六
尽管来江城之前,张景春在心中已经大致勾勒出罗汉的破损程度,况且自己一生修复国内疑难复杂文物不计其数,不说成竹在胸,倒也满有把握,但当他见到真正的十八罗汉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十八罗汉遭毁后,各种大小碎片数万件,五颜六色混杂堆放一起,别说修复成原来的样子,就是把十八罗汉的骨架勉强拼凑起来,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看来,这次是遇到这辈子从没有过的修复难题了,张景春暗想。
修复工作需要在屋内完成。刚一开始,屋内阴暗潮湿光线暗淡,加之夜间总有老鼠和臭虫光顾,让张景春很不适应,本来红润的脸庞也有些消瘦。尽管如此,他却从没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张景春在屋内不停地走来走去,时而坐在椅子上闭目养身,时而紧皱眉头思索,时而快步俯下身去,拿起罗汉碎片凑到窗前仔细观看……
古鹏在一旁没有打扰张景春。按照自己对恩师多年的观察和了解,他心里清楚,恩师是在苦苦寻找修复十八罗汉的最佳方案,凭恩师多年的修复经验和高超技巧,一定会找到答案的,只不过,目前需要时间。
果然,一周以后,张景春的脸上开始绽开了笑容。他兴奋喊过古鹏:“古鹏,要不我们这样,采用分类法、筛选法和组合法‘三步法方案。你看如何?”
古鹏不愧是文物修复界的后起之秀,张景春的得意弟子。张景春的话音刚一落地,聪明的古鹏立即明白恩师的意图,脑子飞快一转,稍加思索之后,马上拍手赞成。
说干就干,古鹏和江伟在张景春的指导下,几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先用分类法将十八罗汉面部、躯干及四肢等部位分开成堆,然后按照罗汉的高低、相貌、颜色等特征进行认真筛选,把每一尊十八罗汉的所有碎片放在一位,前期工作终于大功告成。
这些罗汉高者1.5米,低者1.35米,腹内皆空,一尊罗汉的碎片最少也有千余片。以刘文翰提供的十八罗汉照片为参考,古鹏先用粘合剂把罗汉一块一块地胶粘起来,但因粘合剂不能迅速凝固,有时粘到一米多高时又会全部倒塌。后来,还是经验丰富的张景春想出一个办法,先用绳子把粘合部位捆绑起来,内部采用支架相撑,然后统一胶粘。功夫不负有心人,就这样,一尊尊罗汉的大致模样总算有了眉目。
尽管站在自己面前的十八罗汉看上去千疮百孔,通身斑斑点点,好像穿了一件花布衫似的,有些部分也不知遗失何处,但这些成绩已经让张景春感到莫大的安慰。
接下来的工作很顺利。按照事先设计好的修复方案,古鹏用胶泥将罗汉身上“伤口”弥补愈合,然后,按照罗汉碎片残留的颜色,以及通身搭配的颜色为基调和标准,用色彩将罗汉轻描淡涂,力求与原来一致。两个月后,十八罗汉终于修复成功,张景春围在它们周围,像欣赏一件件精美无以伦比的艺术珍品,快乐得像个孩子。
“喝酒,我要喝酒!“张景春兴奋地说道。
古鹏知道,恩师一向就是这样,每当自己攻下疑难修复文物任务,他总要小喝几杯,以示庆贺。
“好好……”一旁的古鹏和江伟拍起了巴掌。
七
转眼已是深秋。一天早上,太阳刚刚探出了头,一座座错落有致的茅草房就开始炊烟升起,随处可见的小草带着露珠迎风微动。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羊叫,别有一番田园诗意。
“嘀嘀嘀”,一声声汽车鸣响,划破刘家庄静谧的上空。几个正在村口空地上推铁环的孩子,就好像看见一个个从没见过的怪物似的,一把仍开手中的玩具,挥舞着双手,惊呼着奔上前去……
只见一阵尘土飞扬过后,出现在孩子面前的是一溜车队。前面是一辆吉普车,后面跟着五辆军用客车,进入村子后,开始缓缓减速前行。
汽车的鸣笛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引来了无数正在忙碌的村民。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村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一个个瞪着吃惊的眼睛,成群结队地跟在车辆的后面。
刘文翰面带喜悦,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并时不时踮起脚尖张望远方,并排站着稳如泰山的张景春和古鹏,江伟和江峰分立两旁。
吉普车在刘文翰大门前戛然而止。吉普车后面车门迅速打开,下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慢慢打开前门,只见一对拐杖先探出来。刘文翰抢先一步,亲自将一位老人搀扶出来,然后,帮老人架好双拐,这才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李局长您好。”
紧接着从后面车辆上下来几十个身着军服和警服的人,全部是荷枪实弹,齐刷刷站成一排,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来人正是江城文化局副局长李国明。他抬眼瞅见张景春,还没等他上前,张景春就迎过来,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老伙计,十几年没见,您一向可好?你这腿是……”
“呵呵,这是春天时下雨路滑,出门不小心摔倒了。没事,目前已经恢复差不多了。”李国明哈哈一笑。
张景春的心里,就像翻江倒海般难受。他知道李国明是在骗自己,肯定是十年动乱的“杰作”。不过,此时也顾不上多想这些,抬起头,带着坚定的目光说:“国明老弟,感谢您的抬爱和器重。我也终于不辱使命,十八罗汉已经修复完毕,请您验收。”
“好好好,景春兄,现在是非常时期局势不稳,真是委屈您了。”刘国明充满愧疚地说。张景春摆摆手:“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和决定,余生能为国宝十八罗汉和江城百姓尽此微薄之力,是我一生的荣幸。”
“你真是江城人民的大功臣呀!我代表180万江城人民感谢您,还有古鹏老师。”李国明再次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刘文翰和张景春一左一右,轻轻地搀扶着李国明进入院中,来到偏房,只见里面十八尊罗汉靠墙分布在屋内四周,整整齐齐焕然一新,根本没有丝毫被修复过的痕迹,也仿佛没有经历过那场浩劫,一个个焕发了昔日的丰姿……
“景春兄不愧为国内文物修复界的大家,果然身手不凡,十八罗汉在您的手里,脱胎换骨又遇重生。我今天来,就是按照县委要求,安全地把十八罗汉送回江城博物馆,让更多的人们能都目睹国宝的尊容。”
李国明说完,走出屋门,来到门口,望望四处黑压压的村民,意味深长地说:“乡亲们,你们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因为国宝十八罗汉在刘家庄刘文翰家重获新生。这些年,刘文翰同志借病回乡休养,也是在上级部门的同意下,专门在家保护这些国宝的……”
一听李国明提到久违的十八罗汉,村民开始沸腾了。
“在这里,我想给大家解释一下。刘江伟其实没有疯,我身后站着的这位老者,他叫张景春,也不是什么先生,而是从专门省城请来的文物修复大家,专程过来修复被毁的十八罗汉的。我们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考虑国宝的安全,也请大家谅解。”李国明接着说道。
李国明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已经开始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们要敲锣打鼓送十八罗汉回家。”人群中不知谁高声说了一句,紧接着,“我们要送十八罗汉回家”的声音此起彼伏。
站在一旁的刘文翰噙满热泪……
八
十八罗汉在村民的锣鼓声中,以及军警的护送中,安全抵达新家江城县博物馆——十八罗汉展览馆。
第二天,在新建更名后的江城博物馆院内,举行了隆重的开馆剪彩仪式。一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江城市民奔走相告倾城欢庆。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拖儿带女,白发苍苍的老人来了,妇女怀抱婴儿来了,整个博物馆院内外,顿时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江城县文化局长王平同志扬亲自主持仪式。他首先介绍了国宝十八罗汉的坎坷遭难和悲惨命运,接着感谢省里文物修复大家张景春,不顾年迈之躯,亲率弟子出山修复十八罗汉的非凡经历,还有刘文翰为保护国宝所做的重要贡献。
最后,随着江城县副县长姜民轩洪亮的一声“下面,我宣布,十八罗汉展览馆开馆”,四面八方熙熙攘攘的群众,在馆内工作人员的有序指挥下,争先恐后拥进十八罗汉展览馆,后面排起二里多长的队列……
在宽敞明亮的展室里,只见这群明代十八尊琉璃罗汉塑像,有绿、赭、黄、橙、黑五色彩釉,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衣饰纹理流畅。在云气缭绕的神龛里多作跏趺静坐之姿,有的体态丰腴,面貌慈祥;有的袒胸露腹,笑容可掬;有的怒目圆睁,表情威猛。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啧啧称奇,长久停步流连忘返……
“大家快看,那是什么?”突然,人群中有人喊道,立即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只见一只叫不上名字的美丽小鸟,全身细长遍绿,夹杂着黑色,尖尖长长的红嘴巴,头顶两簇类似鸡冠的饰物,不知何时站立在展室屋脊之上,此刻正晃动着脑袋,四下观望周围的人们。
“神鸟呀!”人群中有人惊呼。如从梦中醒来的人们,屏住了呼吸,停住了脚步,生怕惊动这只神鸟。有些老人纷纷作揖施礼,焚香磕头,久久不愿站起……
就这样,历经沧桑和磨难的十八罗汉,终于回到了江城博物馆,每天静静地迎接络绎不绝参观的各地游客,并成为江城博物馆的镇馆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