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蝴蝶

2012-04-29 00:44何君华
躬耕 2012年8期
关键词:白蝴蝶林子小花

何君华

哥,还记得吗?你第一次牵我的手的时候,我想你应该记得的。那是我们六岁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跑去村口的打谷场看电影。我们已经三个月没看过电影了,为了今天这场电影我甚至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几口呢。我才匆匆扒了几口饭到嘴里,你就跑到我家枣树底下来喊我了。你怀里抱着一只小凳子一个劲儿地冲我喊:快点快点,小花,电影马上就要放啦。我就应声飞快地跑出门来,妈妈在后面喊“当心走夜路,放完了早点回来”我也顾不得了。你笑嘻嘻地牵起我的手就往村口跑。也不知道你是热的呢还是急的,反正我感觉你牵我的那只手黏乎乎的,满手心都是汗。

你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们一起从小玩到大。我没有兄弟姐妹,从我跟你一起玩耍的那个夏天开始我就一直喊你哥哥。虽然你只比我大三个月,但你却比我聪明得多,你敢爬树,你会游水,你会讲小故事逗我开心,你还教我折口哨,教我吹那首动人的曲子《白蝴蝶》:飞在风里的白蝴蝶,像花儿一样美……你一直把我当作你的亲妹妹,你总是夸我像白蝴蝶一样漂亮,像白蝴蝶一样永远自由自在地飞舞,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你不止一次跟我说:小花,我要保护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这是两个少年之间年少无知的约定么?这句承诺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丧失效力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对我真的很好,林子哥哥,你从来没有让我受过委屈。

我还记得那次隔壁村的二呆往我的衣领里塞毛毛虫,我哭着跑去找你时,你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去找二呆算账,直到你揍扁了他的鼻子,让你爸赔了人家医药费还把你痛揍了一顿为止。第二天你红肿着脸蛋又跑来找我玩,你捂着松动的门牙笑着安慰我:不碍事的,这点小伤没啥了不起,我不怕疼的,你再打我两下我都不觉得疼,不信你试试。说着你拿起我的小手朝自己脸上啪啪拍了两下,结果疼得你龇牙咧嘴。

还记得吗?林子哥哥,你每次看电影的时候总是手舞足蹈,嘴里不停模仿着电影中的声音,你跟着电影里的人一起快乐,一起悲伤,一起失落,又一起庆祝胜利。也就是在那次看完电影之后你问我:小花,你喜欢看电影吗?我说:喜欢,我当然喜欢看了,我巴不得天天看呢!然后你问我:那你长大后想演电影吗?

我沉默了,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呢。想我当然想呀,可是要怎样才能演电影呢,我觉得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啊。

反正我想演。你对我说,我长大就想去演电影。当个可以演战斗英雄的演员。小花,你说我将来要是能演电影多好呀。你眉飞色舞地说着,那情形就好像你已经是一个驰骋疆场的常胜将军一样。你那自信而又充满憧憬的表情让我羡慕不已。你接着跟我说:小花,你也跟着我一起演电影好吗?我演一个大英雄,你演一个勇敢的女英雄好吗?

当然好呀,我听你的。林子哥,我要跟着你一起演电影。

我们开心地笑了。你拉着我的手风一样往家里飞,我们是两个凯旋的少年将军。

可是,那一次你失落了,林子哥哥。

那是我们上三年级的时候,教语文的胖女人李老师问大家将来的理想是什么时,你第一个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长大了要演电影。你的回答让那个全班都讨厌的女老师笑弯了腰,然后全班也都跟着笑起来:一个嘴上长了黑斑的小男娃还想演电影,真是让人笑死啦。

是的,你的嘴角的确长了一小块痣,可是它并不明显呀,只要不咧嘴就不容易发现的。林子哥哥,他们竟然因为这个取笑你,你知道的,我也很难过,甚至比你还要伤心。尤其是李老师,她作为我们的老师,不去支持你鼓励你,反而倒带头笑话你,太让我气愤了。我还想上去揍她一拳头呢!林子哥哥。

林子哥,我第一次看见你哭了,哭得那样伤心。那是放学的时候,你一个人跑到屋后的大茫山上不肯回家,连我都不理了。我说:林子哥,你看电影里的那些战斗英雄,谁的脸上没有伤疤,你这样一点小痣算得了什么呢?在我心里,我觉得你是最适合演电影的。林子哥,我相信你一定能演电影,比他们演得都好。你看着我认真的样子终于破涕为笑了。你微笑着跟我说:小花,我也知道我是最适合演电影的,我也相信我自己,呵呵。

林子哥,原谅我,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觉得对于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穷娃娃来说,演电影好像真的是挺遥远的事情咧!可是我怕说出来你会不高兴,我怕你嘟着嘴不再跑出来找我玩,所以我一直都不敢跟你说。

我想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觉得这个梦想实在太遥远了,然后慢慢放弃你的想法。果然,你再也没有在别人面前提你要演电影这回事了。怎么说呢,林子哥,你再也不提你要演电影有时让我感觉心里头有些难过呢!其实在我心里,我多想有一天你真的如愿以偿实现梦想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要怎样做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呢?说实话,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放弃就放弃吧,虽然我挺为你感到遗憾的,但我相信你总能找到比演电影还让你感到快乐的事情的。

所以,你再也不提演电影的事,大多数时候我反倒是高兴的呢!

可是,我渐渐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实际上你并没有放弃演电影的想法。你之所以再也不在同伴面前提起只不过是不想再让别人笑话你罢了,你心里其实还是想演电影。

那是初一的时候,我们一起考到镇上念初中。学校有个话剧团,你第一个报了名。第一场演出的时候,就在我们学校不常用的那间大礼堂。虽然你演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可是你依然很兴奋,刚一演完还没来得及卸妆你就兴冲冲地跑过来找我,气喘吁吁地跟我说:小花,你觉得我演得怎么样?我连忙说:林子哥,你演得真好。听到我这么一说你就开心地笑了,就跟小时候我们在院子里堆了个大雪人一样高兴。你的眼神充满憧憬,你看着远方,那里有一个瑰丽的梦想在向你招手。

林子哥,其实你找到我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有点慌乱呢!不知是为你取得的演出成功高兴呢,还是担心着什么,反正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当然啦,虽然很紧张,但是你却很自信,在灯光有些昏暗的舞台上,你卖力地表演着,跟个大明星一样。林子哥,看见你出场的时候,我还热烈地为你鼓掌呢!可是林子哥,我不能瞒着你,我真的有一丝慌乱。你说过的,无论是好意还是坏意,也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永远都不能欺骗对方。你还跟我说:小花,我永远都不会骗你的。所以,我也不能骗你,我必须告诉你:林子哥,我心里有一种惶惶的感觉。一方面,我真心祝福你将来一定能够演电影;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一点不希望你去演电影,我想如果你真的去了大城市演电影,你还会记得我这个穷山沟里的小妹妹吗?

林子哥,我多想跟你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会让我们感到快乐呀,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演电影呢?

正当你在话剧团如日中天的时候,你却出人意料地从话剧团退了出来。你不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退出来,可是谣言却在同学中间传开来。他们都说你才不是自己退出来的呢,你是被老师开除的,因为你偷了团里一件价格不低的演出服。我跑去问你,还没等我开口你就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你不用问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是小花,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太喜欢那件演出服了,一穿上它我整个人都精神抖擞,就能找到演戏的感觉,所以,我就情不自禁地把它拿了回来。小花,你会瞧不起我吗?

怎么会呢?林子哥哥。我当然理解你是为了演好戏才不得以这样做的。没事的,退出来就退出来吧,你还可以加入别的社团嘛!

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有些高兴呢。我不是幸灾乐祸,林子哥哥,你知道的,我永远都不会取笑你。因为我觉得你不再演电影了多少是件好事呢,你还可以找到别的乐趣呀!

林子哥哥,我以为这次打击会让你彻底放弃演电影的念头。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又错了。

那是初二的暑假,你在那个暑假里疯狂的举动让人感觉你简直就是一个疯子。你把屋后的大茫山当成了你想象中的戏棚,你端着树枝做的冲锋枪勇敢地冲锋陷阵,自顾自大声嘶吼着,你引领着并不存在的战友们抢占一个又一个山头。林家村大茫山整天都被一股震天的杀伐声笼罩着,阴森森却令人发笑。

林子哥,其实我是想阻止你的。可是我没有,我站在一边看着你,我手里牵着牛绳,老牛悠悠吃草,你在各个山头之间东奔西突。等你终于跑累了坐在山岗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你还会问我你今天的演技怎么样?我就会挤出微笑跟你说:林子哥,你演得真好。

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林子哥哥。

一个月后,一个更大的打击向你袭来,而你却浑然不知。你以一个孩子的天真和稚气,在你那旁人看来并不现实而你自己却信以为真的梦境里踽踽独行。

那是一个黑色的午后,天空中飘荡着厚厚的阴云,压抑的天气让人几乎喘不过起来。噩耗传来的时候,你还在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你意念中的表演。林子哥哥,这个无情的消息我们多么不愿意听到,可是它还是莽撞而残忍地向你砸来。在镇上一次寻常的开山采石中,为了避免即将到来的那一场阴雨,工友在呼喊了两遍“大家赶紧跑喽,炸药马上就要炸了”之后,就急急忙忙地点燃了引线。而你的父亲却阴差阳错地没有听到工友的呼喊,还在山脚下悠闲地抽一袋旱烟。炸药引爆的一瞬间,巨石在天空中飞舞,你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再点一根火柴就已经血肉模糊。林子哥哥,你还在你意念中的戏棚里狂奔,哪里知道一个巨大的灾难已经降临到你的头上。

都说人生如戏,可是谁能预料对你而言竟是如此悲惨的一出呢,林子哥。人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的眼光并没有更多的悲伤,也许少年的你还没有明白过来这样一个事实:你和你的生身父亲此刻已经阴阳两隔。直到你看到父亲那早已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你才放声大哭起来,一个少年的泪水恰如这突然降临的阴雨一样,汹涌地弥漫了整个山村的悲伤。

父亲下葬之后,你就退学了。你孱弱的母亲,一个善良的农家妇女已经无力维持你和你弟弟的学业。相反,作为家里最年长的男人,你唯一要做的,是撑起这个如今已经残缺不全的家庭。

林子哥,我看到了你眼中的忧伤。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你的眼里总是泪光闪闪,眼神凄伤地望着村口,那是你父亲长眠的地方,他睡在那里再也不会起来,陪你逗笑,甚至是扬起巴掌打你都已经不可能了。

一个月后,我才读出了你的眼神中隐藏的另一层意思。我才明白,那眼神中为什么不仅仅是忧伤,有时竟也会闪着希望的光。

那天早上,你来到我家枣树下找到我:小花,我要走了,去北京打工。

是真的吗?林子哥哥,我可不想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呀!北京你又人生地不熟,谁来照顾你呀?

小花,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爸走了,现在我要靠自己养活全家。

小花,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过年的时候我就会回来。说完你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刻我才明白一个月以来你都望着村口出神的真正原因,你在琢磨着如何走出村口,你在重新谋划你的未来。

林子哥哥,我觉得这一个月你长大了。村里人都这么说,一个少年在一场灾难之后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你出走的那一刻,我觉得你好勇敢,林子哥哥。你敢于面对如此悲惨的现实,你丝毫没有畏缩,以一个十几岁孩子羸弱的肩膀毅然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虽然我知道你的前程一定充满苦难,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无畏风雨,坚强地前行。

你再也不提那个少年时期孜孜追求的梦想了,此刻它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遥远,遥不可及。在凄凉的现实面前,梦想是如此的奢侈和无助。

你走出村口的那一刻丝毫没有悲伤,你固执地没有回头,大步往外面的世界走去,前方是什么,谁都不知道。我就站在村口那棵两百多岁的大樟树下,泪水涟涟。

林子哥哥,你走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好想你。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生活简化为一个静止的动词,叫做等待,无尽的等待。你教我折叠的口哨,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的山风里吹起,那首动听的《白蝴蝶》也显得格外地凄凉和孤独,还有你端着树枝冲锋陷阵的傻傻模样,天真的笑容总是在我的脑海中反复浮现,或者说从来未曾消散。你也想我了吗,林子哥哥?

日子就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腊月二十五的时候,你终于回来了。你穿着黑亮的西服和皮鞋从破旧的汽车上下来时,村里好多人都围了上去。而我没有,我远远地站在大樟树下看着你,就像那天送你走时一样。说实话,林子哥,你现在的样子离我想象的有点远呢!

回家这两天,你没有立刻来找我。你忙着给乡里乡亲们送各种各样的礼品。虽然不多也不贵重,却代表了你的一份心意。看得出来你在外边的工作很苦,因为你的西服虽然在农村虽然让人羡慕不已,可是在城里人看来肯定是最劣质的。你微薄的礼品换来村里人的交口称赞,大家纷纷在背后夸奖你父亲,有你这样一个好儿子也可以在地下瞑目了。

我真的觉得你越来越成熟了,林子哥哥。一个原本不属于你的年龄所应承受的重量扛在了你的肩上,冷酷的人世让你过早地学会了为人处世,也让你过早地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早早地扛起生活的重担。

第三天,你终于来找我了。林子哥哥,难道你不知道这两天我多么想找你说话么?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呀!你给我送来了一条紫色的围巾,林子哥哥,我以前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围巾呢!可是林子哥哥,我怎么感觉你说话的口气变了许多,怎么没有以前的那股子亲热劲呢!

你只是简单地问我:小花,家里还好吧?

林子哥,还好。我只能说。

你怎么不问我想让你问的那些问题呢!可是,你又能问什么呢?你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林子了,现在,你是林家撑起整个家庭的男劳力,所有的重量压在你的肩头让你喘不过起来。

简单的寒暄几句之后,便是可怕的沉默。这种沉默让人感觉你我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不是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好伙伴。

没跟我聊上几分钟你就逃也似的走了,也许你也不适应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吧!你走了,林子哥,我怎么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呢!

林子哥,你难道真的忘了那些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了吗?难道你真的在一步步离我远去吗?难道你真的已经决绝地放弃那些儿时不羁的梦想了吗?

也许生活的重量已经让你无暇考虑这些问题了吧!

你已经在时光的洪流中渐次长大,只是速率比我们每一个同龄人都快得多吧!

林子哥哥,你就这样扭头走了。你知道么,我一个人在冰凉的清晨呆立良久,樟树渐次枯黄的叶子一片片飘落下来。这棵原本四季常青的树也经不起岁月的折磨,风霜雨雪让它无奈地蜕成了一棵光秃秃的老树。

你在家里过了大年初七就重新出门了。你仿佛已经不习惯这个小山村的平淡生活,而外面精彩的世界才是你所向往的。父亲的不幸离世此刻反倒似乎是成全了幼小的你,让你过早地步入社会,让你学会独立,并且义无反顾地去闯荡外面的未知世界。

你走出村口的那一刻眼里充满急切和欣喜,而我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你这样喜悦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让人感到陌生,似乎是一个久远的梦想在今天得以实现一样,笑意尽情地写满你略显少年老成的脸庞。

之后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开心,为什么会如此急切地奔往你打工的地方。原来,你在北京打工不是干别的,而是在继续你少年时期的梦想。

我也是到现在才明白,在你父亲不幸离世的那段时间里,你的眼神为什么会时不时显露出希望的光芒。原来,在你看来,父亲的意外离世已经给了你充分的理由让你去外面闯荡,而你,正好可以借此去实现你年轻的梦想。

林子哥,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意。我真的不愿意这样去推断,你十五岁的心思竟然是如此的复杂,甚至让人觉得恐怖。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林子哥,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久久不能平静。

林子哥,你能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我想的这样吗?

一年后的夏天,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刚好舅爷新开了一家养猪场,妈妈便叫我去给舅爷当个帮手。我才不想去呢,养猪又脏又累,无论怎么说我都不会去的。正当我为前途一筹莫展之际,林子哥哥,是你从远方打电话叫我去北京的。

当我在村委会那台破旧的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时,林子哥,我是多么兴奋呀!连日来压在我心头的阴霾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我在电话里不停地向你诉说我的苦恼,说出来我心里就畅快多了。虽然前路依然是一片模糊,可是不知为什么跟你说话我的心情就会特别愉快,虽然是在电话里,实际上我们遥隔千里却如在咫尺。

你跟我说:小花,既然你还不知道怎么办,那你愿意来北京吗?来我这里,虽然辛苦点,每个月攒几百块钱工资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林子哥。莫说可以挣工资,就算是白打工我也愿意来到你身边呀!你忘了我们童年时天天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吗?反正我是从来都没有忘记呀。我巴不得马上飞到你身边呢!

我简直是欣喜若狂呐!林子哥哥。一放下电话我就跑回家吵着要去北京,我仰起稚气的脸庞信誓旦旦地跟爸妈保证,我要去北京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空。爸妈起初以为我是在跟他们开玩笑呢!可是后来他们发觉我是认真的以后死活不肯:小花,你以为大北京是这么容易闯的吗?你可不要上当受骗呀!

我才不理会他们的危言耸听,现在说什么我也是听不进去的,我就是下了决心要飞到你身边。爸妈实在拗不过我,只得放我去。临上车那天,爸爸在车窗外一遍又一遍地喊:小花,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当心呀!说实话,林子哥,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舍不得爸妈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呀!我是不是有一点冲动呢,林子哥?可是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的心马上又飞回了北京,又飞到了你身边。你身上就好像有一股巨大的磁力似的,吸引着我从鄂东山地向你飞来。

火车上只有我一个人,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林子哥哥,我好害怕呀,还有多久才能到呢?你是否已经在车站等着我呢?时间过得好慢呀,十个小时的车程就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终于,在北京西站,两个久别的老友重逢了。林子哥哥,知道么?看见你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我感觉你我是如此遥远,尽管你就在我的眼前。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并没有放弃你年少的梦想。我才知道你一直在电影厂“工作”——当电影镜头中一闪而过的群众演员。

林子哥,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是该哀还是该乐,一瞬间一百种感觉同时涌向我的心头,让我不知所措。

当群众演员真是又苦又累。由于剧情的需要,你有时被剧中人打得鼻青脸肿换来的却是少得可怜的几十块钱工资。更要命的是,这份折磨人的活儿还不是天天都能碰到,有时候一连三四天都没有一个剧组选中你。林子哥,当我看见你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间等待剧组来挑选时,你眼中的无奈、失落还有急切总是让我伤心不已。

来北京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找工作,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谁肯接收一个初中毕业的山村娃呢?没办法,我这一个月都跟着你吃住。你也没说什么,还总是买好吃的荤菜给我吃。可是日子久了我怎么好意思呢?你手头也不宽裕呀!这几天,你终于开始囊中羞涩起来,前一阵子你每天都会称一两斤瘦肉,至少也能吃到红烧鱼或煎鸡蛋,但是现在三四天才能看到一回。林子哥哥,我心里还有些责怪你呢:你不是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能赚到钱吗?

你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疑问,也许是实在难以继续维持我们两个的生活费了。你终于开口问我:小花,你还记得我们六岁的时候,我问你愿不愿意跟着我演电影的事吗?

当然记得呀,怎么啦林子哥?

那你忘记我们共同的梦想了吗?你问我。林子哥哥,你把演电影说成了我们共同的梦想。

没有呐!我想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能实现梦想的,林子哥。可是眼下……

那你明天跟着我一起去片场等戏吧!只要我们肯坚持,我想机会总会来临的。你期待地看着我。

可是,我行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去片场等活儿干。可是现在除了干这个,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怎么不行?你是我眼中美丽的白蝴蝶啊!我相信一定会有人选中你的。小花,你看片场那些女孩,谁都没有你好看。我相信只要我们坚持,就肯定会等到机会的。你明天跟着我一起去试试吧!

一连去了好几天,我们还真的挣到了几百块钱。我们不知有多高兴呢。那晚我们买了啤酒,虽然我们都不会喝酒,可是我们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好几瓶。我们一边喝着一边在我们租住的小房子里大声唱歌。唱着唱着,林子哥我发现你的眼里有了泪光,我不知道你是高兴的呢还是激动的,还是别的什么呢?

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在片场就这样好好等戏呢!可是没过几天,我却发现你开始郁郁寡欢起来。我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呢,可是你又不肯跟我说。凡是不好的事情你从来不肯主动跟我说。我问你的时候你就笑着说:没事的,不要瞎想啦,我很好的。小时候是这样,现在你还是这样。

可是林子哥你知道吗?看到你不开心我心里也很难过啊。看到你总是背着我一个人默默发呆,我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终于,你还是拗不过我的逼问,开口跟我说出了你的苦闷。你说:小花,我们再这样演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即使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什么希望。你看我们每天顶多就能挣几十块钱,这难道是我们当初的梦想吗?

林子哥哥,原来你是失落了。我也很难过啊,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穷山沟里来的,每个月能挣到这些钱就已经不错了。林子哥,我们不是演得好好的吗?你怎么又突然这么说呢?其实我还想对你说,林子哥,我心里还有一点知足呢!

小花,我们当初的梦想不是这样的。我说过我要演大英雄的,可是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觉得我简直就像个懦夫。

林子哥,你知道吗?你说的这些话就像锥子一样刺着我的心。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坚持你的梦想,可是现实却是这般冷酷。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路总得一步步走下去呀!

久久的沉默,你又默默地望着窗外,一脸凄伤。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个时候,你遇到了你生命中的贵人——邱导演。邱导演也是从小就怀着电影梦来闯北京的,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已是京城大名鼎鼎的大导演了。他是怎么选上你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你多么兴奋呀,林子哥。你跟我说邱导演今晚要约你吃饭,他答应在他的新电影中给你安排一个重要角色。你还跟我说:小花,今晚我要带你一起去,让你也见见世面。你激动得大喊大叫:小花,我们要出名了!我们要发财啦!林子哥,我也为你高兴呢,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开心过。

那天下午,你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套昂贵的西服,整个下午你都在打扮自己,你把自己打扮得精神抖擞。你也给我买了一堆化妆品,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过。

那一晚我们喝得酩酊大醉,我这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酒。我只隐隐约约听见邱导演拍着你的肩膀说:林子,好好演,我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林子哥!当我不省人事地躺在宾馆的床上,当那个流氓导演趴在我身上的时候,你在哪里?

林子哥,当我最需要你帮助我的时候,你在哪里啊?

我抓起电话要报警,你却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我求你了,小花,不要报警好吗?我的前途可却压在他身上了啊!小花,我求求你了……

林子哥,你是这样的人吗?我怎么感觉你好陌生啊!我愤怒了,我失望了,我彻底绝望了。你还是我的林子哥,还是那个发誓要一辈子保护我的林子哥哥吗?

我的眼泪无休止地落下来。林子,你要是还对我好的话,你就让我去死吧!林子,我求求你,你杀了我吧!

我不想活了。

小花,我求你了。小花,我答应你,等电影一拍完我就去教训那个混蛋。小花,我对不住你啊,小花你不要闹好吗?你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哭喊。

林子,我不闹了。你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要回去,你送我回去好吗?

小花,我对不起你啊!你不要怕,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小花,等我有了钱,我就娶你。小花,你不要哭……

回到老家一个月的时候,你就被抓起来了。

你把那个混蛋给结果了。那个混蛋是个大骗子,你去找他的时候,他叫人把你打了出来:也不瞧瞧你那副熊样也配演戏!

你发疯了,你绝望了!你把那个混蛋整整捅了几十刀。直到警察把你摁倒在地时,你手中的刀还在拼命地挥舞着,挥舞着……

几个月后,我接到你从监狱寄来的信:

小花,我对不起你啊!你是我害的,我对不起你呀小花。那个混蛋是个大骗子,他一开始就看上你了。我答应他只要把你骗到手,他就给我安排一个角色……小花,我就快要死了,你肯原谅我吗?我对不起你呀小花……

还不等我看完,信纸就被三月的风吹走了,像一只白蝴蝶一样在鄂东山地的上空飞舞着,越飞越远,越飞越远……

今夜,我又梦见两个衣袂飘飘的少年,在一望无垠的山间草地上并肩走着,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在贴地而起的风里吹着口哨,还是那首熟悉的《白蝴蝶》:飞在风里的白蝴蝶,像花儿一样美……

林子哥,你不该骗我的,你说过永远不骗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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