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的肖像

2012-04-29 11:28汪民安
读者欣赏 2012年8期
关键词:内在性肖像画画布

汪民安

继梳理中国30年当代绘画史之后,民生现代美术馆特别推出架上绘画系列。“开放的肖像”作为开篇之首,已正式展出。聚集了众多艺术家作品的展览,似乎却只讨论了一个问题,即如何画一幅肖像画,如何让肖像画再次成为讨论的焦点。中国的肖像画直至上世纪80年代,都是写实占据着主导地位,《父亲》的出现达到了一个巅峰。今天,肖像画由清晰到模糊,再到变形,直至消失。那么,我们还需再画肖像画吗?

中国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出现的肖像画,恰恰是针对着这个《父亲》的。“父亲”在此有双重意义:既是作为个体的父亲,也是写实肖像画这一艺术门类的“父亲”。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肖像画,就是要“杀”掉这个作为写实原则的“父亲”。起初,这种“杀戮”也是通过变形的方式来进行的,但这是轻微的变形:刘小东使身体发生褶皱从而将颜料凸显出来;方力钧将嘴和脸等器官进行夸张,从而让画布和人物的比例关系失调;张晓刚对人物进行几何线条般的冷漠处理,从而让人物变成一个机械般的濒死之人—他们都放弃了逼真的原则,并且将绘画行为表达在画布上。这些毫不掩饰自己绘画性的轻度变形的肖像,这些兼具夸张和收敛、爆发和压抑、热情和冷漠的肖像画,就同罗中立那个试图照相般地绘制出的客观《父亲》区分开来。但是,无论是方力钧的空虚光头,还是刘小东无聊的年轻人,抑或是张晓刚沉默的中年男女—他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图像差异—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画面引向人的深度,引向人的内在性。肖像面孔的底面总是有一个不可测量的人性深渊。在这一点上,他们同罗中立的《父亲》并无差异。他们之间的不同,不过是人的内在性的不同,是人性内容的不同:要么坚韧,要么颓废;要么无聊,要么恐惧—这些画都是对人的存在状态的表述和再现。就此,人们仍旧将这类绘画称作现实主义—无论这个现实主义前面加上怎样的定语。

方力钧、刘小东和张晓刚主宰了20世纪90年代的肖像画。或许,这是肖像画充满表现力量的短暂爆发,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爆发。时间飞快地将肖像画推进到另外一个状态:在新的世纪,肖像画几乎看不到肖像了。我的意思是说,肖像画尽管还存在,尽管还有许多画布将人作为对象,但是,画布上的肖像没有深度了,没有内在性了。肖像背后并没有存在的渊薮,它重新回到了自身的表层符号学,肖像变成了有关肖像的符号,但这是一个高度变形的符号。

艺术的变革,总是以厌倦开始。人们对漫长写实绘画的厌倦,对真实性的厌倦,对图像的厌倦,对绘画再现功能的厌倦,导致了今天图像的崩溃。肖像画在今天的命运,就是肖像崩溃和瓦解的命运。或许,这种崩溃,并不意味着肖像的不存在,而是意味着,写实的肖像不存在了,肖像的内在性不存在了。今天仍旧存在着肖像画,但是是没有肖像的肖像画。既然不再是记录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既不展示他的外在性(写实),也不展示他的内在性(通过外在性面孔来探索内心存在),那么,今日肖像画的意义何在?画布上的肖像的意义何在?

或许,在画布上,肖像本身并没有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而是被当成一个绘画客体来对待。这样,人们实际上就破除了肖像画和静物画或者风景画的差异。它们都是物,都是绘画的客体。这样,画肖像就不是去画一个人,而是去探讨如何画一个人;不是去表现这个人的所有存在性,而是去探讨这个人被表象的所有可能性。如何画一个人,较之画出怎样一个人更为重要。这是当代肖像画的一个重要转折。在此,肖像不过是绘画的尝试手段。肖像画的目标是绘画本身,而不是肖像本身。因此,我们能看到,尽管画面上出现了很多有名有姓的真实人物(这正是古典肖像画最经典的特征之一),尽管这些真实人物非常地确定,但是,艺术家通过对这些肖像人物的改写和重构,聚焦于局部片段,使之发生细微的变异,并将其置于一个特殊的情景中,从而去探讨这些图像和原型的差异性,探讨绘画的可能性,甚至更准确地说,来探讨绘画表象的不可能性。就此,这些人物既不是被用来纪念的,也不是被用来探索的,更不是被用来表现的—他们是中性的客体,是没有激情和欲望的布面木偶;他们被抹去了深度而成为图像的符号祭品—人们在毛焰等人的作品中会发现这一点。另一些人不断地让画中人物指涉另一幅画中的人物,不断地让画中人物在画一个人物,从而将画中人物永远禁锢在画面内部,使他变成画布的囚徒,而不是内心的囚徒—人们在王音等人的作品中能够看到这一点。还有些人不断地将画中人物置于一个超现实的境况,让画中人处在一个同他人或他物的奇怪的连接状态,将他置于一个图像学的诡异关系中—人们在王兴伟等人的作品中能够看到这点。

还有大量虚构出来的非现实化的人物肖像,它们只是看上去是个肖像,或者说,艺术家并不是在画肖像,而是模糊地意指着某个肖像,这与其说是对肖像进行编码,不如说是对肖像的解码。对,今日的肖像画就是在解码肖像—这也是对心理深度和自我认知的解码。一旦肖像的记录神话自我破解,它的各种禁忌被打破,它就最终成为一个绘画的实验场,人们可以在画布上随心所欲地画出各种各样的肖像。就肖像画而言,如果人们对艺术家们还有什么要求的话,那么这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人在画布上死去。

人们可以将今日中国的肖像画看做是杜尚的转译:今日艺术家的工作,仍旧属于“翻译者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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