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
看似逍遥隐于野
提起隐士,我们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应该超然出尘、不落凡俗,即便不饮风食露,也不能心里装着柴米油盐。按照这个标准,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似乎是非常合格甚至是优秀的隐士。陶渊明(约365年~427年)出生在一个仕宦家庭,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军功卓著的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其祖父、父亲都当了太守。陶渊明9岁时,父亲病故,家道衰落,他和母亲、妹妹相依为命,后投靠于外祖父孟嘉。孟嘉是大名士,陶渊明的个性、修养深受孟嘉的影响。然而,先祖陶侃积极进取的一生也深深激励着他。他所受的教育是道家和儒家并存,既有“性本爱丘山”的一面,也有“猛志逸四海”的一面。
年轻时的陶渊明对仕途抱有远大的理想。公元393年,年近而立的他第一次出仕只做了个“州祭酒”的小官,这是迫于“亲老家贫”的无奈。因不喜世故逢迎,也因出身寒微,受人轻视,因此他过得并不如意,所以“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安帝隆安四年(400年),他来到荆州,投入大将军桓玄门下做了一名参军,桓玄是个野心家,想伺机篡夺东晋的政权,再加上军旅生活的动荡不安,陶渊明不久就感到苦恼和厌倦,时常怀念在家自耕自足的田园生活,不久母亲去世,他便辞官回家。两年后,他建功济世之愿犹在,年近40的他更多了几分紧迫感。于是,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投入刘裕麾下,再次做了一名参军。但同样是一位野心家的刘裕结党营私,胡作非为,陶渊明又一次失望了。面对这种黑暗现实,他“目倦山川异,心念山泽居”。不过他没有马上辞职回家,而是转到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的部下当参军。不久,刘敬宣派他到建康上表辞职,陶渊明也顺势离职了。
陶渊明第四次出仕,更是短暂异常,只有81天,他做这个彭泽县令本是“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意思是为将来的隐退做些物资准备。结果正值年底督邮视察,属下提醒他“当束带迎之”,这一下惹恼了陶先生:“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正好赶上妹妹去世,他也就借机挂冠离去,从此“不复出焉”。
退隐之初,诗人的生活十分逍遥、惬意,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错,“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满堂前”。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他的屋宅田产烧得一干二净。本来“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的陶家变得一贫如洗。晚年的陶渊明可以说是穷困潦倒,不仅要靠朋友接济,甚至还要乞食。然而,贫困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他安贫乐道的思想。424年,江州刺史檀道济来拜访他,见陶渊明贫病交加,躺在床上无法动身,感叹道:“贤者在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渊明说:“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檀道济送他粱肉,被他“挥而去之”。直到427年病逝,陶渊明隐居了22年。在脍炙人口的《桃花源诗并序》中,诗人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远离战乱、尘嚣的世外桃源。
孟浩然(689年~740年)曾一度在进与退之间徘徊,他的徘徊不是屡次入仕后的失望,而是无奈的人生际遇。据孟浩然在诗中自述,“维先自邹鲁”,是孟子的后代,所以他接受的是儒学教育,“家世重儒风”。孟浩然隐居的鹿门山也是三国时期襄阳著名隐士庞德公的隐居之处,隐隐约约中,孟浩然是以这位先贤为自己榜样的。然而,在空灵幽寂的鹿门山中,盛世的强音却屡屡扣动诗人的心弦。他并没有打算像庞德公那样隐居终老。对年轻的诗人来说,隐居只是他在等待施展抱负、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像庞德公的弟子诸葛亮,“俱怀鸿鹄志”,在静候出山的时机。
在隐居读书的同时,他也到各地漫游,增长见识。从开元四年(716年)到开元十六年(728年),他先后到过洞庭湖、鄱阳湖,还游览了湘赣一带,甚至到达了扬州等地,并结识了大诗人李白,遂有了大名鼎鼎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大概由于地处偏远,家世寒微,诗人所等待的机会迟迟未来,眼看年过三十尚未发达,他的内心又着急又迷茫,如同《田园作》中所写:“粤余任推迁,三十犹未遇……乡曲无知己,朝端无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他期待着有人来推荐和赏识。开元十六年(728年),因吐蕃大举进攻瓜州,他的朋友应征入伍,从军卫国。孟浩然备受鼓舞,决定赴京应举,主动寻求机遇。怀着踌躇满志的心情,孟浩然到长安参加了进士考试,这一年,他已年近不惑。始到京城,他在诗文上的才华立刻就博得了很多名流的赞誉。但不知何故,他却名落孙山。失望之余,孟浩然并没有马上离开京城,和许多人一样,他也给王公贵族献过几次诗赋,希望得到他们的引荐,但都石沉大海。在苦闷、失望与期待的交织纠缠中,他在京城待了整整一年。最后终于感到无望,决定离开长安。
回到鹿门山之后,孟浩然对落第之事仍耿耿于怀。于是,他决定再次远游,希望借山水来抚慰自己孤苦的心灵。在吴越山水的涤荡中,他的心从仕与隐的纠结逐渐偏向了隐逸。经过吴地,他想学东汉的梁鸿、孟光,改名易姓隐居他方;来到扬州,他又向往起隐居在茅山的刘隐士;到了浙江天台山,他拜访了著名道士司马承祯的师弟太乙子,对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生活心生向往。他在途中写下的诗歌常流露出隐居避世的情绪,如《宿天台桐柏观》中,诗人抒发了“愿言解璎珞,从此去烦恼”的心声。在漫游数年之后,孟浩然的心已经恢复平静。回到襄阳时,他已渐入老境,想起在仕途上屡次进退的陶渊明,诗人决心像他那样安心归隐田园。
纵观孟浩然的一生,虽然是隐居终老,却是无奈的选择,直到去世前几年,他还差点再次进京,说明心中对于仕进并未能彻底忘怀。因受儒家积极入世思想的影响,诗人也就无法达到身心俱隐了,看似逍遥的田园生活,实则是诗人无奈的选择。
自得其乐隐于市
和隐于野的那些人不同,隐于市者大多没有什么鸿鹄之志,他们往往自食其力、自得其乐,身在闹市,心却清静,是真正的心隐。
庄子的学说和老子一脉相承,如果说老子思考的是较为玄虚的“道”,那么庄子则更多着眼于现实人生,提出超越世俗人生、让生命获得逍遥的处世之道。庄子(约公元前369年~公元前286年)出生在楚国一个没落的贵族世家,为躲避政治上的争斗和迫害,家人迁徙到了蒙地,成了平民百姓。庄子有着很高的文学素养,学问渊博,但他对权贵仕宦可谓深恶痛绝。他早年曾经在家乡当过漆园吏,大概是管理漆器作坊的小官。后来就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靠编草鞋维持生计,同时著书立说。
有一次,楚威王听说庄子有贤才,想请他为官,派了一位使者去迎请,还带了许多钱财当见面礼。庄子笑着对使者说:“千金,重利也;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他很坦率地告诉使者,自己宁可当一头整天在污泥中快意游戏的牲畜,也不愿意当那头被打扮得体面风光、送去太庙当贡品的牛。
在庄子眼中,世俗的一切利益都是身外之物,他鄙视这一切虚伪的东西,追求生命灵魂的自在悠然。在洋洋洒洒十多万言的《庄子》一书中,他用了很多笔墨来宣扬这样的观点。不过,庄子并没有像很多隐士那样躲入山林,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把“心隐”实践到了极致,大隐隐于市。实际上,庄子过着非常世俗的生活,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有亲戚,有邻居,有朋友,也有敌人。但他能超然独立于这些琐碎的现实人生之外,只因看得透。
对于那些深受老庄影响的隐者来说,他们的隐逸就是对世俗价值观念的远离和抛弃,对生命本真的探索和回归。宋代的苏云卿虽说是受了奸臣当道、贤良被贬的残酷现实的沉重打击,才选择了清静无为、自食其力,但他种菜织履、自得其乐的生活归属也是于闹市中隐有所乐、隐有所成。
南宋高宗绍兴年间,苏云卿带着自己心爱的几本书,只身出游,逃避战乱。他来到风景如画的豫章(今江西南昌)东湖岸边,自己动手,清理出一块平地,盖起“造型别致”的草屋,然后用树枝编成栅栏,围成一座小院,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虽然学富五车、见识过人,他却没有读书人的酸腐和清高,无论高官显宦,还是平民百姓,他都热情如一,邻居们亲切地称他为“苏翁”。
只是苏翁也要吃饭,他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在周围的荒地上开辟出一个菜园,辛勤耕作,居然“四季蔬菜,不使一缺”。多年的菜农实践让苏翁迅速成为一名种菜专家,不同的菜需要什么气候、土壤,该怎样耕耘种植、浇水培土,他都了如指掌。因此,他的菜园一年四季都是绿意盈盈。不仅菜种得好,苏云卿还深谙诚信经营之道,他的菜供不应求,菜价比别家的贵一倍都有人抢着买,可他从不乱涨价,算是卖良心菜、放心菜的先驱。苏云卿不只是种菜这一招鲜,他编制的草鞋也因为好看、耐穿又便宜而闻名当地,购买、预订者甚众。
尽管苏云卿靠种菜、织履收入颇丰,但他从不计较钱财多少,只要能维持自己简单的生活就满足了。平时稍有闲暇,或读书,或闭门高卧,不问世事。就算后来当朝宰相来请他出山,他都于深夜远走高飞,从此再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静看风云隐于朝
汉代的东方朔是一位旷世奇人,以滑稽善辩著称。他可以说是搞笑派的鼻祖,言行举止十分另类,滑稽怪诞。司马迁在《史记》中将其划入《滑稽列传》。
东方朔从小喜欢阅读古代流传下来的各种经术之书,对于儒家经典兴趣倒不是很大。而且他的记忆力惊人,看一下就能暗暗背诵下来。东方朔初入长安便以爆棚的自信引起汉武帝的注意,他在向皇帝的上书中毫不谦逊地夸赞自己“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一下子把汉武帝逗乐了。当然,他的上书也不只是夸自己的话,因为他写的“奏牍”足要两个人才能抬得动。汉武帝断断续续两个月才看完,下诏封东方朔为郎官,“常在侧侍中”。但这只是个小官,见到皇帝的机会很少,东方朔不满足,他要想办法挤到皇帝身边去。于是,他吓唬那些看管皇宫车马的侏儒们,皇帝要把他们这些废物全杀了,减少国家的负担。侏儒们果真被吓坏了,哭着求东方朔想办法,东方朔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改天皇帝经过这里的时候,你们就大声哭,向他求情。”过了不久,汉武帝当真来到马厩,侏儒们立刻一拥而上,跪在他面前号啕大哭。汉武帝把东方朔叫来责问,东方朔说:“陛下,侏儒身长不到三尺,每月能得到一袋口粮和二百四十钱的俸禄,他们吃饱了还能剩下。我身长九尺三寸,每月得到的东西跟他们一样,弄得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样很不公平呀。如果陛下认为我是个人才,就应该给我更好的待遇,如果您觉得我没用,那就早早打发我回家,不要让我在长安当一个乞丐。”汉武帝听了哈哈大笑,下令封东方朔为“待诏金马门”,这是供皇帝随时征召的官员,待遇也很好。
东方朔以敏才、善辩闻名,引得汉武帝常以刁难他来取乐。一次,东方朔陪皇上游上林苑,看到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就问他这叫什么树。东方朔随口答:“此树为‘善哉!”汉武帝知道他在胡诌,暗地叫人把这棵树的枝杈砍掉。过了两年,他们又去看这棵树,汉武帝又指着这棵树问东方朔:“此树何名?”东方朔应声而答:“此树名‘瞿所。”汉武帝心想终于逮住你的小辫子了,于是严词责问:“你真会说瞎话,同是一棵树,前年叫‘善哉,今年叫‘瞿所,这是为什么?”哪知东方朔不慌不忙地说:“陛下,大马叫马,小马叫驹;大鸡叫鸡,小鸡叫雏;大牛叫牛,小牛叫犊;人小的时候叫儿,长大了的叫老。此树过去叫‘善哉,现在叫‘瞿所,并没有什么错。”汉武帝虽然知道他这是强词夺理,但能有这样的机智和辩才也着实令人佩服,待他愈加亲近。
按理说,东方朔才华横溢、聪明绝顶,要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地谋求仕进其实并不是难事。甚至,若以他的聪明耍一些卑劣下贱的手段,高官厚禄应当也是唾手可得。但他的一生却都花在丑化自己、娱乐别人上面了。究竟何故?是他早看透了世间的是非功名,他从无数历史事件中总结出这样的结论:“为士者用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为虎之时百兽谄媚依附,为鼠之时人人喊打。而士还是士,根本没有变。要避免成为鼠,就不要去当虎。因而,东方朔以隐逸的心态来对待自己的人生,他敬佩古代高隐的德行,以吏隐的方式掩饰真实的自己,展现给世人的是一副狂人、滑稽之人的面具。曾有人告诉他世人把他看做狂人,他的回答很经典,《史记》记载:“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周臣(明代)的《香山九老图》现藏于天津博物馆。“香山九老”指的是唐代文人白居易、胡杲、刘贞、郑据、李元爽等九位老者,因志趣相投,结为九老会,终日在香山寺—白居易之居的堂上林下清谈吟咏,远离世俗,忘情山水,一时传为美谈。白居易的“中隐之道”与东方朔“避世于朝廷间”遥相呼应,很适合那些既渴望精神独立又不愿固守穷困的士大夫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