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历来被看作是一部微型百科全书,其包含的纷繁而宏大的文化现象是翻译的难点。《红楼梦》中的称谓用语,从卡特福德的文化不可译理论来看极具代表性。小说里面贾氏宗族,由贾母起始,到第四代的贾兰,其关系纷繁复杂,盘根错节,注定了这部小说的称谓用语在翻译过程中势必会碰到不可译的问题。
近两个世纪以来,《红楼梦》出现了两个影响较大的全译本,分别为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和大卫·霍克斯和约翰·闵福德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这两个版本从不同的角度,运用不同的手法,试图尽力再现原著的风貌。这部巨著的翻译,尤其是对中西文化中差异较大的种种称谓之翻译,对不可译性的研究有一定的启示与借鉴。
一、卡特福德的翻译限度理论
1965年英国翻译理论家约翰·卡特福德在他的著作《翻译的语言学理论》(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一书里,阐述了对翻译的定义、类别、对等、语言转换和翻译限度等问题的观点,开拓了翻译研究新途径。在他看来,翻译是“把一种语言(原语)的文字材料转换成另一种语言(译语)的对等的文本材料。” 文本材料可以分为语法、词汇、音位和字位四个层次。卡特福德的语言学翻译理论主要基于韩礼德(Halliday)的系功能语法,他从语言学的角度出发,把韩礼德关于语言的本质、基本层次、范畴等运用于翻译研究当中,卡特福德理论触及到了语言的本质,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因而在西方语言学界和翻译理论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卡特福德的翻译限度指的是不可译性,可分为两类:
一是语言方面的不可译,即译语与原语文本没有对应的形式特征。卡特福德认为, 语言的不可译主要源自两个方面:第一,原语中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汇或语法单位共用一个语言形式;第二,原语单位中的一词多义,在译语中没有相应的单位概念,具体表现为同形异义,同音异义,双关语,谐音词等现象,从而对翻译活动造成一定的障碍。
二是文化方面的不可译性,卡特福德把文化不可译产生的原因归纳为与原语文本功能相关的语境特征在译语文化中的空白或缺失,也就是说,由于不同的风俗习惯、历史背景、发展状况、民族信仰、自然地理环境等等非语言因素引起了文化缺失,从而导致相应的词语空缺等现象。
此外,卡特福德还认为不可译性可分为绝对不可译和相对不可译。所谓的绝对不可译指的是因不同的语言文字体系自身的差异而造成的不可译性,而相对不可译则指因语言所在的文化背景不同而造成的不可译,而这种不可译性可随着文化交流和沟通的深入而逐渐变成可译性。
二、从卡特福德的翻译限度理论看
《红楼梦》称谓翻译
(一)文化不可译
《红楼梦》主要围绕着贾氏宗族的各个分支展开,由贾母开始,到第二代的贾赦和贾政,再到第三代的元迎探惜,宝黛钗凤,一直到重孙贾兰。如果将这四代人的家族关系充分展开并绘成族谱,就已经复杂得令西方人晕头转向,望而生畏了。反观英语语言,亲属称谓仅限于“grandparents,parents, grandchild,aunt,uncle,sister,brother,cousin”等几个表明辈份的词,且英语文化中也没有类似的错综复杂的家族等级制度。因此,要将《红楼梦》中的家族称谓译成英语,从卡特福德的翻译限度理论来看,由于文化缺失导致的称谓的不可译性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例子。
例如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里,探春对赵姨娘说,“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
杨译:Take my advice and have a quiet rest while the mistress is out. Why work yourself up? The mistress is kindness itself to me, but youve grieved her more than once by the way you make trouble.
霍译:And I really do think that while she is away you might try to compose yourself a bit and not go working yourself up into such a state. Although Lady Wang is so good to me, Im constantly worried that you will spoil everything with your perpetual trouble-making.
杨译王夫人为“the mistress”,而霍译“Lady Wang”。实际上,探春不管人前背后,都不可能直称王夫人为“Lady Wang”,因为这是大不敬的。连贾母都从未当着众人的面称宝玉的母亲为“王夫人”,试想探春怎敢冒此大不韪,当着这么多下人和赵姨娘的面,公然直呼“王夫人”?
再看探春对赵姨娘的称谓。杨译和霍译都没有体现出探春口中对赵姨娘的称呼,而直接用了“you”一词,其原因也是不言而喻的:中文当中有用于称呼妾室的专用词“姨娘”,而其英语的对应概念根本就是空白。正是由于这种专用称谓语的缺失,导致杨、霍两个译本里采用替换的手法,将探春对赵姨娘的称呼变换成了无法体现原语意境的“you”,使得译文在体现原语语意时大打折扣。
实际上,杨译中将赵姨娘译为“Concubine Zhao”,这一称呼尽管符合她的身份的,但听起来又太直截了当。但霍译“Aunt Zhao”,又将薛姨妈译作“Aunt Xue”,霍译的读者可能要混淆赵姨娘和薛姨妈的身份了。而正是由于这种文化上的不对等关系,导致了翻译时的词语缺失,使得译本不但不能忠实地译出原文所表达的森严的家族宗法制度和等级,还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原语的语言风格和特色。
实际上,卡特福德在阐述文化不可译观点时,已经意识到了翻译中所存在的文化差异问题,他认为可利用上下文或脚注等方式来帮助读者理解原文。就上文的翻译来看,读者能够根据上下文将所指的人物和称谓相对应,但小说原文中称谓所反映的家族身份和地位就在译语中荡然无存。而“Aunt Zhao”、“Aunt Xue”的翻译,恐怕就令西方读者认为薛姨妈和赵姨娘在贾府里是同等地位了。
《红楼梦》里的家族称谓体现了那个时代严格的家庭等级,而社会称谓所代表的等级就更复杂,更难翻译。小说第四十二回,贾母偶染微恙,贾府请来一位太医,当贾母得知太医姓王,便提起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王太医答道,“那是晚晚生家叔祖。” “晚生”是中国古代年轻人自谦的称呼,意思为晚辈,小辈。而“晚晚生”,应该指的是晚辈的晚辈。因为王太医的叔祖曾为贾府效过力,那么王太医论资排辈就比贾母晚了两代,所以自称“晚晚生”。且看杨、霍两个译本的译法。
杨译/霍译:He was my great uncle.
杨、霍二人采用了完全相同的翻译。“great uncle”来表示“叔祖”,而“晚晚生”只用了一个词,“my”。原语当中辈份等级分明的经典称谓,到了英译本里面只能用一个含糊其辞的人称代词一笔带过,完全反映不出原文的精髓。看来,两位翻译大家一旦遇到文化不可译性,也只能翻出最基本的意思了。原语中所蕴含的丰富而复杂的文化内涵却在译语中显得七零八落,甚至有些不伦不类。
(二)语言不可译
卡特福德认为,文化的不可译性是相对的,而语言的不可译性较为绝对,除非原语文本和译语文本有对等的语境特征。而汉语和英语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语言体系,因此,语言的不可译性在《红楼梦》的翻译中的体现尤为明显,在《红楼梦》里可找到大量的例证。
贾府里元迎探惜四姐妹,就暗含了“原应叹息”的谐音,暗指这四姐妹的悲凉结局。然而在英译本中,无论是杨宪益还是霍克斯都只能用汉语拼音来翻译这四姐妹的名字,至于谐音则根本无法翻译。
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副册里,有如下诗句:“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迹实勘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是香菱的判词,根并荷花隐喻香菱就是原来的英莲。
杨译:Sweet is she as the lotus in flower, yet none so sorely oppressed; after the growth of a lonely tree in two soils, her sweet soul will be dispatched to its final rest.
霍译:Your stem grew from a noble lotus root, yet your life passed, poor flower, the day two earths shall bear a single tree, your soul must fly home to its own country.
“两地生孤木”运用的是拆字法,两地孤木为“桂”字,指香菱在遇到夏桂花后被折磨致死的结局。很显然,由于中英两种语言属于完全不同的体系,杨霍两位只能从字面上翻译香菱判词,而无法让英语读者明白该判词的真正含义。同时,原文中的“香魂”二字,既暗指香菱的名字,又暗伏香菱的结局,但杨译“her sweet soul”,有“魂”但不是香而是甜,“its final rest”贴切的指出了香菱的最终结局。霍译“you soul”就只有“魂”没有香,而且“Fly home to its own country”似乎又体现不出香菱的最终命运。
三、卡特福德文化不可译观点的相对性
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在《谈翻译》中说过:“我们都读过《红楼梦》。我想没有一个人不惊叹里面描写的细腻和韵味的深远的。倘若我们现在再来读英文译本,无论英文程度多么好,没有人会不摇头的。因为这里只是将故事用另外一种文字重述了一遍,至于原文字里行间的意味竟一点影子都没有了。这就是所谓‘其实味不同”。
“其实味不同”,就很好地证明了卡特福德的翻译限度理论。实际上,卡特福德认为由于语言之间的异质性,绝对等值的翻译是不存在的。如果原语的语境特征与译语的语境特征无法建立联系,就出现了可译性的限度,或者说就出现了不可译性。对于《红楼梦》的称谓语而言,将原语译成译语是可能的,但将原语所携带的文化内涵或语境在译语里面完全再现,则是不可能的。从卡特福德的文化不可译观点来看,他已经意识到了翻译中的文化差异问题,并认为文化的不可译性不如语言的不可译性那样绝对。
这一观点在《红楼梦》的称谓语上得到了极好的佐证:除非读者熟悉汉字的构成,否则用“自从两地生孤木”来暗指夏金桂的拆字法是永远无法被理解的,这是绝对的语言不可译。反观文化不可译性,如果译者在利用脚注、上下文等加以补充说明,那么纵然不能如实再现小说里面纷繁复杂的家族称谓和社会称谓,但尽可能还原小说风貌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卡特福德文化不可译观点具有相对性。事实上,两个版本中都采用了直译与意译相结合,并借助省略、扩大、替换、变通、注释等各种方法,较为全面的反映了原著的文化风貌。不同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积淀使得每种语言在表达上形成了许多独有的特定方式,这是不可避免的。这种独特的文化特性,正是原著的精髓所在,也是西方读者最感兴趣的所在,却又往往代表着文化的不可译性。可以说,《红楼梦》的翻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文化的翻译。尽管碰到了文化的不可译性,但杨宪益和Hawkes等还是凭藉各自对两国文化的了解,尽可能克服自身文化背景的影响,最大限度地再现了原著的风貌。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卡特福德的《翻译的语言学理论》将翻译理论归纳为比较语言学的一个分支,从纯语言学的角度来研究翻译。这样实际上是将语言跟文化割裂开来了。语言是文化的载体,翻译既然是将一门语言转换到另一门语言,那么语言中所包涵的文化现象就不可能忽略不计。事实上,翻译应该从宏大而复杂的文化背景出发,翻译既是语言之间的转换,也是所承载的文化的再现。从这一角度出发,增强文化意识,深入文化交流,是克服文化不可译性的重要手段。
(作者简介:曹立群,上海政法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