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秀玲
边塞诗是盛唐诗歌高峰上“引人瞩目的歌唱”,而李颀的《古从军行》,又被葛晓音先生誉为盛唐边塞诗思想最深刻的一篇。李颀的这首《古从军行》诗,表现了怎样的思想内容,又有怎样的艺术魅力呢?“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乐府诗集》卷三十二“相和歌辞七”引《乐府解题》云:“《从军行》皆军旅苦辛之辞。”李诗首两句即极写军旅“苦辛”:边塞将士们白天登山嘹望,观察敌情,一有烽火报警,军旅就立即出动,急行军赶往战争要地。“交河”,泛指边地。《元和郡县志·陇右道》载:“交河县,本汉车师前王庭也。按车师前王国理交河城,……贞观十四年,于此置交河县,与州同置。交河出县北天山,分流于城下,因以为名。”这两句白日、黄昏对举,通过描述边塞将士一天的经历,概括了士卒们高度警戒的紧张边庭生活,表现了士卒们“负戈外戍,杀气雄边的勇武行为。接下来的四句具体描述征战环境及士卒们的思绪。广袤荒远的大漠之地,万里不见城郭,野云低垂,风沙迷漫,雨雪纷飞,一支部队艰难前行。这是一幅对比鲜明的画面:浑莽背景中的士卒们是多么渺小和孤独啊!阴冷、衰飒、悲凄的环境描写,隐寓了悲剧气氛。高适《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得雷字》序云:“胡天一望,云物苍然,雨萧萧而牧马声断,风袅袅而边歌几处,又足悲矣!”边陲的荒凉本足令人哀怨,而行军中,除听到昏暗沙尘中传出的刁斗声外,不时传来的幽怨的军乐,更让士卒们思亲念乡,痛断肝肠。“公主琵琶幽怨多”句,由汉唐公主远嫁异域的幽怨引写久戍边庭士卒的哀痛。《旧唐书·音乐志》载:“琵琶,四弦,汉乐也。初,秦长城之役,有弦而鼓之者。及汉武帝嫁宗女于乌孙,乃裁筝、筑为马上之乐,以慰其乡国之思。”《汉书·西域传·乌孙国》载:“乌孙国,大昆弥治赤谷城。去长安八千九百里。……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与匈奴同俗。……汉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以妻焉。……昆莫年老,语言不通,公主悲愁,自为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旧唐书·吐蕃传》载:“赞普之祖母遣其大臣悉熏热来献方物,为其孙请婚,中宗以所养雍王守礼女卫金城公主许嫁之。自是频岁贡献。景龙三年十一月,又遣其大臣尚赞吐等来迎女。……四年正月,……帝幸始平县以送公主。设帐殿于百顷泊侧,引王公宰相及吐蕃使入宴。中坐酒阑,命吐蕃使进前,谕以公主孩幼,割慈远嫁之旨,上悲泣嘘唏久之。”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就是主张和亲的皇帝,想到远嫁异域的年幼公主的将来,也长时间悲泣嘘唏。唐诗中多有写琵琶哀音者,如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李颀《古意》诗中也写道:“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将士们杀气雄边、保家卫国的壮志,在常年戎马倥偬中,逐渐被乡国之思取代。这四句通过风沙雨雪、野云大漠等阴冷、衰飒的环境描写,营造了悲剧气氛;借远嫁异域公主的幽怨表达了征人的哀痛,烘托了战争的残酷,淋漓尽致地描述了军旅的“苦辛”。
李颀生活在“开元盛世”,其时边塞诗的创作呈现出繁荣局面,“写边塞,说戎旅成了一代之风”。(P2)文人之所以热衷边事,实因这是一条“蹑级进身”的途径。唐时的边将多用有高才卓识的知识分子掌管军中事务,这就给了文人从军立功的机会。事实上,边功也确实给一些人赢得了至尊的地位。如:牛仙客,本是一县小吏,曾入陇右营田使傅文静幕中,得傅文静赏识,积功升为洮州司马,后为河西节度使王君彘判官,君彘死,遂为河西节度使,开元二十四年,代信安王祎为朔方行军大总管。牛仙客以善治边事闻名朝廷,终官至相位。《新唐书·李林甫传》载,开元时期,张嘉贞、王睃、张说、萧嵩、杜暹皆、李适之等,皆“自节度使入相天子”。这种结果,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是极大的刺激和鼓舞。所以,盛唐诗人的边塞诗,多表示从戎边塞、立功封侯的强烈愿望。如岑参《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谓:“圣主赏勋业,边城最辉光。”高适《塞下曲》云:“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祖咏《望蓟门》云:“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边塞战争引发诗人们诗思的,是边功,是豪壮。即或是写牺牲,写边愁,境界也都是昂扬、激越的。如王昌龄《从军行》之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别旧情。扰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前三句写琵琶哀乐、别情和边愁,但最后一句,以“秋月”高照古老雄伟的“长城”作结,既写出了边塞壮阔、粗犷、雄壮的景色,又蕴含了诗人壮伟的襟抱情怀。
李颀的边塞诗,描写军旅生活的苦辛,边塞环境的苍凉,士卒心绪的悲壮,是基于他对战争实质的考虑。从“胡雁哀鸣夜夜飞”句可知,汉军已深入胡地。则这场战争已是扩边战争。李颀生活在开元、天宝年间,天宝以后,唐王朝对边疆少数民族的征战越来越频繁,战争的性质,已由唐前期的安定边疆,转化为残酷征伐。连年征战,给边疆民族和中原人民都带来深重的灾难。杜甫《兵车行》诗就借汉武故事讽刺了唐玄宗武力开拓边疆的罪惡:“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李颀正是对战争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能冲破狭隘的民族思想的藩篱,对战争对方的“胡儿”也寄予深切的同情,从而深刻揭示了战争的实质。因为战争从根本上讲是一种罪惡,是人类自相残杀的一种暴行,“不论谁胜谁负,对双方的人民来说,都是一种灾难,一种悲剧。”挑起战争的是统治者,深受其害的则是下层人民,仅就这一点来说,汉、胡是没有区别的,“胡儿”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所以李颀的边塞诗一反歌颂边功的主调,深刻揭露了战争带给敌对双方百姓的是无尽的灾难。李颀远在一千多年前而能有这种认识,是难能可贵的。翻检同时代的作品,表现这种思想的诗歌确实不多见。李颀从小就好文耻学武,在尚武风气盛行的唐代,李颀却从小“耻学武”,或许就是基于他对战争的认识。战争不仅让双方人民饱受涂炭,一切生灵都在劫难逃。胡地那失群孤雁夜夜的哀鸣声,让人不忍卒闻。然而,统治者为一己私念,是不会顾念士卒的死活的。李颀在痛恨战争残酷的同时,亦用理性的目光去审视战争:“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有战争就有死亡,士卒们在残酷的战斗中,“年年”征伐的折损该有多大呢?“年年”二字出语沉痛,“年年”抛埋荒外的累累白骨仅换得塞外葡萄而已。“空见”二字点出牺牲的渺小价值。巨大的代价换得如此渺小的“回报”,这就是战争的实质。沈德潜评论此诗谓:“以人命换塞外之物,失策甚矣!为开边者垂戒。”以人命换塞外之物,是失策;盲目开边,穷兵黩武,更是失策。战士们慷慨赴边与痛苦思乡的矛盾,不正是朝廷失策造成的吗?抗击外来侵略,保卫国家安宁,士兵们责无旁贷,然而,战争一旦由安边变为扩边,士卒们常年转战沙场,久戍而不得还家,饱受思乡之苦,这种战争就是应该被谴责的战争。李颀用他的诗歌表达了对战争的认识。
李颀有浓厚的民本思想,他憧憬“百岁老翁不种田,惟知曝背乐残年”(《野老曝背》)。“男耕女织蒙惠化,麦熟雉鸣长秋稼”(《送刘四赴夏县》)的和美社会。他的许多诗歌也都表达了顾念苍生、官不扰民的思想。李颀从他的角度观照战争,其边塞诗自然就少了对武功的颂扬,多了对罪惡的揭露。
(作者简介:隋秀玲,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人文社科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