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然孕育的理想人性
作为一个在古朴原始、神奇浪漫湘西的滋养下成长起来的湘西“自然之子”,沈从文钟情自然,特别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所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一切自然的皈依中。” 在沈从文看来,自然能使人开放心灵的感受力,并因此能建立人与自然的一种亲密关系,因此在《边城》中他极力描写自然之美。
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晾晒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做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在边城世界中,大自然妥贴地安排四季的景色,岸边的吊脚楼、水车碾坊、码头渡船与碧溪篁竹白塔相掩映,呈现出一幅生机盎然又恬淡和谐的自然之景。
“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到生命的庄严。”在沈从文的眼里,自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客观存在,而是一个与人紧密相连的情感存在、生命存在。于是沈从文有意识地以自然之美来凸显人性的纯洁、自然: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这一段描写道出了翠翠成长的土壤是不含任何政治、历史、文化、知识成份的,她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成长的,是自然之子。大自然赋予她的自然生命远比任何文化熏陶出来的生灵更为完美、更为纯洁。她在自然的青山绿水、清风秀竹中长养着,一对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展现出这个自然的女儿夺人心魄的美丽,也展示出她如自然一般清彻纯净的性格。翠翠把浸入自已生命中的所有“人事”向溪水竹林倾诉,甜蜜时采一把虎茸草,羞涩时躲入竹林深处。作者不着痕迹地让大自然的灵性和生命意蕴完美的统一到这一形象身上,让翠翠与自己的栖居地完美地融合为一体,使她成为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与自然相融相契、浑然合一的自然之子。她天真活泼,心地单纯、了无机心,身上有着自然造就的自然、健康、优美的生命形式,凝聚着作者向往的人生理想。
三百年前的蒲松龄学识过人、满腹经纶,却一生为科举所累,人生价值无法实现,还有还要经受伴随而来的物质贫困、社会贬抑和心理煎熬。他憎恨科场腐败,憎恨社会黑暗,也憎恨人性的扭曲,于是将志怪与现实相结合,借鬼魅狐妖的世界表达对现实的不满,抒发心中的孤愤,“集腋为裘,妄绪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蒲松龄虚拟了一个可以使优美人性得以充分发展的远离尘世的小山村,小山村里的婴宁无邪纯真,拥有着“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蒲松龄借王子服之眼,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幽深寂静纯洁优美的世外桃源:
王子服入山寻婴宁,但见“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进入婴宁家,“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几榻,罔不洁泽”;其舍后小园“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
婴宁自幼生活在这样一个清静、优雅、洁净、明媚而又富有诗意的世外桃源般的世界。十六年来, 她沐浴的都是大自然的阳光雨露。以花草树木为邻,与鸟兽虫鱼为伴。她是山野孕育出的精灵,在她的身上充满了大自然赋予她的野性和自由。正是这个没有尘世浊臭的优美环境,映衬出了生活在此的婴宁天真无邪的内心世界;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养育出婴宁这样性格的少女;也只有具备婴宁这样性格的姑娘,才配在这里与野鸟为邻,和山花作伴。
两篇作品都构筑了一个率性而为没有束缚的世界,一个安静和乐没有纷争的世界,一个适合自然的生命生存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优美的自然孕育出了理想的人性。
二、人性与文明的冲突
如果没有世俗社会种种厉害关系的介入,也许翠翠和婴宁能在这样优美自然的环境中健康快乐地成长和生活。但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随着翠翠和婴宁的长大,现实社会的人伦道德必定将她们社会化。而在从自然走向社会的过程中,要不就是受到社会的浸染而与之同化,要不就是坚守自然的品性而而被社会隔离在外。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对优美、自然、健康的人性而言,都是一种悲剧。
从乡下到都市,沈从文以一个质朴的乡下人的眼光目睹了城市文明进步表面下隐藏的腐烂庸俗、自私功利。在现实社会中,沈从文敏感地发现人们更多有“自大,骄矜,以及懒惰,私心,浅见,无能”种种恶习,自然人性被扭曲异化,人的精神处于严重的失衡中,他深深忧虑着人与自然的对立。他体会到了现代文明进程正悄悄地剥夺人的内在生命,人的本质逐渐消失沦落,觉察到极端物质化利益之下“毁人于有意而无意中”的潜在灾难。
小说中那座“碾坊”,就是现代文明浸入边远乡村的一个证明,代表了物质金钱这样的功利因素。它的存在让翠翠的爷爷、顺顺、大老、二老都生出了许多踌躇,给翠翠带来了内心的不安和本能的排斥,使原本从头至尾都应该是晶莹剔透的爱情中的诗意空间明显萎缩,悠远的牧歌出现了不和谐的杂音,边城乡村朴素的土地、自然的人性开始有了倾斜。翠翠的爱情就是一面观察边城人性的镜子,作者通过写翠翠的爱情,暗示翠翠必将从自然走向社会,通过翠翠身边的相关人事,演绎社会道德的变化。
翠翠对傩送的爱情一见钟情。两年前她和爷爷去看赛龙舟,邂逅傩送。傩送的英俊、大度以及一言一行都给翠翠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使得她为着“另外一件事,属于不关祖父的,沉默了一个夜晚”,从此翠翠心中便种下了爱情的种子,她的内心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脸红了”,“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说到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两年过去了,“为了不忘记那件事”,翠翠又和祖父到城边河街去看热闹,但“总不如那个端午节所经过的事情甜美”。她的精神世界丰富细微起来,呈现出少女别有韵致的迷醉、羞涩、孤独。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向天上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地说,“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自问:“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时自己也就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
翠翠的确在想,但又很茫然,自己也弄不明白在想些什么。这种一见钟情的背后是那种飘忽难言却又真实可信的自然性情,翠翠与傩送双方从头至尾没有说过几句话,更不必谈心灵的交流,他们的爱情就是建筑在这种自然性情之上,他们无法自觉地面对自己的爱情,而只能任由自然性情的推动。在爱情中,我们既看不到翠翠的主动出击,也看不到翠翠的主动捍卫,翠翠所能做的只是任由少女的自然天性成就一切。
大自然赋予了翠翠纯美的性灵,而现实人事难免不与翠翠的纯美性灵相冲撞。翠翠、傩送无法主宰自己的爱情:父母之言、老船夫的含糊、渡船与碾坊的比较……就连在傩送身上,也出现了与翠翠父母时期的不同之处:他仅仅为翠翠唱了一个夜晚的情歌!这显然与社会风俗的微妙变化有关。从而可见,翠翠身边出现的悲剧多是人为观念的结果,价值观和道德观的变化终究会把原始人性改变成现代人性。
现代文明与理想人性相冲突产生了一个不可避免的悲剧:天保身亡、爷爷去世、傩送出走,只留下翠翠孤独地守在渡口,等着傩送的归来。但“这个人也许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作者始终没有改变翠翠身上的理想人性,翠翠始终以“合乎自然的”理想性灵区别于其他人,最后依然以“合乎自然”的性灵淡出小说画面,留给读者一个忧伤的期盼。作者让这一理想人性在现实的情爱与功利中保持她的坚守独立,以此来衡量原始与现代的差异,反观现代文明进程对人性的改变。
婴宁本是山野中自然生长的一个精灵,在她的身上充满了大自然所赋予她的孤的野性和自由。她的笑就是其灵性和自由的体现。为了追求爱情, 来到人类社会,婴宁用笑来应对这个充满了等级观念和伦理道德的社会。作品多次描写婴宁的善笑,初次出场,“容华绝代,笑语嫣然……笑语自去”,令王子服“注目不移”,“拾花怅然,神魂若失”,对之一见钟情,害起了相思。第二次相见,“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使得王子服执著地“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以后两人在鬼母居所的相见,后花园的会面,无一不对婴宁的笑作精到细致的描摹,一个“ 笑声嫣然,狂而不损其媚”天真活泼、自由烂漫的少女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她想笑就笑,任其内心的情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渲泄。她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真挚,那么自由,向我们展示了她那纯真的人性美。
爱情婚姻是婴宁步入家庭和社会生活的必由之路,是她脱离言笑由心的自在状态进入人世生活的仪式。婴宁随意中人王子服出山进入世俗社会的那一刹那,便注定了是一个悲剧。尽管婴宁在初入王家时,也试图以笑来应对人事,但她要自如地在这个社会生存下来,不可避免地要接受社会的熏陶。在婆母的教导下,她不仅“昧爽即来省问”,还“操女红精巧绝伦”,封建社会对女子的种种规范要求她都达到了。尤其面对西邻之子的调戏时,她更是以一个恪守妇德的形象出现,严厉地惩治了有损她名誉的好色之徒,并且自此“矢不复笑”。正是经过爱情、婚姻进而家庭社会生活的历练挫磨,婴宁由一个浑沌未开、率性自然的少女,一变成为心存至性、态度庄肃、无笑无戚、从容应世的少妇,这意味着婴宁身上的野性和自然性已被人类社会文明所消灭,婴宁被彻底地文明化了。这个带逆折性的变化,是人类社会理想纯真与现实庸俗冲突的普遍永久的象征。
三、作品的文化意蕴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社会环境动荡不安,沿海相对发达地区的工业文明不断侵蚀中国农村,使农村社会固有的一些美好传统不断丧失。沈从文有感于湘西农村的淳朴民风正在一点一点地、无法挽回地消逝,早就有通过文学创作来寄托他对过去田园牧歌生活的深切思念的打算。1933年秋,他开始动笔写《边城》。冬天,因探望生病的母亲而返回湘西,看到故乡“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惟利是图的庸俗人生观。”沈从文以敏锐的视角和深刻的洞察力透视现代文明的纷繁,关注人性和人文精神。他说:“我只想在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边城》便是一首讴歌人性美的赞美诗,翠翠身上完美地结合了人性中的美与善。翠翠是长养在青山绿水中的“自然之子”,始终保持着她的纯净和透明,没有一点杂质,不曾受到城市工业文明的污染。她天真活泼,心地善良,“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她爱与她相依为命的爷爷,也爱这片“长养且教育她”的土地,她的爱是纯洁、自然、真挚的。面对爱情,她从朦胧地产生到执着的坚守,不受任何社会伦理的束缚与压抑,没有急功近利的追逐,没有利害得失的机心,翠翠本真自然的情感世界未染上欲望势利的一丝杂色,以自然的心态,保有对人对事诚挚以待的纯情,主体情感具有美好的人性内容。沈从文在《边城》中,正是通过对这位“美”与“善”的化身———翠翠形象的刻画寄托了他对人类善良纯洁、没有任何“现代文明”雕饰的理想人性的追求。翠翠美丽的身影,不仅对比突显了现代人所缺少的灵魂的宁静感和心灵的归宿感,也使人们体悟了生命的自然意味,在审美的喟叹中,获得一种与自我生命交流的满足。
在封建社会妇女深受封建礼教的束缚,恪守着“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闺训。而作品中的婴宁却完全不是这样。蒲松龄把婴宁置于鲜花和欢笑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里,没有诸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的束缚与禁锢,优美的人性得以充分的发展,婴宁纵其天性、顺其自然,无邪纯真,她笑得那么真挚,那么自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绽放着像山泉一样清澈、山鸟一样灵秀的纯真本色,向我们展示了她那纯真的人性美。在婴宁笑的背后显然凝注了作品更深层的文化意蕴。
“人格的形成过程是文化的模式化”即“文化的蕴合过程”。因而透过人物的性格我们可以认识到它所包容的文化内涵。综观蒲松龄的一生,七次参加科举,到老都没考取贡生。奔波在科举路上,永远无法回避这惨淡的人生、残酷的现实,看不到希望和未来,“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他只有借花妖狐鬼寄托孤愤。蒲松龄通过对婴宁这个形象的塑造,对婴宁身上的自然性和人类社会文明的激烈冲突的描写,表现自己对反朴归真的人性的向往, 对自然和自由的向往。而作品将婴宁处理为狐女, 又将她安排在远离尘寰的环境中,说明了作者深知婴宁纯真的性格只能在理想中存在,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生存发展的。婴宁到王家后,“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她曾想用花来改造这个世俗社会,为自己营造与以前一样的美妙空间,可是愿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归于幻灭。她任情捉弃荒淫无礼的西邻之子,险些闯下大祸,经婆母一番封建礼教的训诫,“矢不复笑”,天真浪漫的性格消失了。这一悲剧的结局,表现了作者对现实认识的深刻,指出了在强大的社会文明面前,坚持人性的美好是如何的艰难,最终势必被文明同化。
社会文明和理想人性之间似乎永远找不到共存的空间,这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困境。两位作家不约而同地把文明和自然的冲突作为自己作品的主题,而翠翠与婴宁形象的类似充分说明了美、纯、善的和谐统一是人类所共同追求的理想境界,说明人们一直在寻找这种境界。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人性永远需要向着其本原回归。他们让各自的主角在文明和自然的冲突中选择了完全不同的归途,婴宁经过挫折,最后为封建文明所同化,因为婴宁这个自由的化身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生存的,所以让婴宁归顺文明,这是蒲松龄为婴宁所设置的唯一归宿。与婴宁不同的是,沈从文让翠翠带着孤独地守望她的爱情。大自然赋予了翠翠纯美的性灵,而现实人事难免不与翠翠的纯美性灵相冲撞,一旦直面现实人事,没有了爷爷的保护,翠翠还能退回山水世界避而不出吗?祖父死后,杨马兵在一个晚间把许多事告诉了翠翠,“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白后,哭了一个夜晚。”可以想见,这种哭泣之后,翠翠将不再能葆有那种自然之子的天真无邪、纯洁活泼了,现代文明正以它强大的力量侵蚀原始淳朴的民风和纯真自然的人性。
虽然如此,作者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希望。《边城》的结尾说傩送“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似乎给人一丝希望。《婴宁》篇末加上一笔“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惧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寓意堪深。我们隐然看到,虽然现实文明对理想的人性有着巨大的冲击力,但人性的自然美是不会完全泯灭消失的,人世仍然是充满希望的。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人性永远需要向着其本原回归。
(作者简介:宋凤龄,长沙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