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淑红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在距今约六七千年的河姆渡和半坡的原始社会出土文物中,有花、草、谷物、树叶形态的雕绘,这是我国祖先认识和利用植物的宝贵史料。在文字还未产生的原始社会,一切全凭口授相传,没有文献可查考,直至《越绝书》有载“神农尝百草,水土甘苦,黄帝造衣裳,后稷产穑,制器械,人事备矣。畴粪桑麻,播种五谷,必以手足”①张宗祥:《越绝书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56年版。越绝卷第八,越绝外传记·地传第十。。汉代的《淮南子》记载“……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②(汉)刘安编纂:《淮南子》,顾迁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62页。这是现存传世文献中较早记录了先民与植物百草打交道的史料,反映了在神农时代古代先民在寻找可食植物和认识植物的长期过程中,通过口尝体受进行识别。
文字产生后,才开始把积累的植物知识记录下来。《诗经》就记载过约132种植物,“山有枢,隰有榆。山有栲,隰有杻。山有漆,隰有栗。”③《诗经》王秀梅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53页。这里的枢、榆、栲、杻、漆和栗,都是古人对不同植物的认识。《山海经》中提到了约100种植物的名称与用途,并把植物分为木与草二类。如“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④《山海经校注》,方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5页。,反映出先民对“蓇蓉”的形貌特点及功用认识得相当充分。《楚辞》中提到了多种南方的植物,如“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⑤《楚辞》,林家骊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5页。记载了蕙、兰、桂、椒四种植物及古人用其芬芳尽享美味的生活。而作为我国第一部综合性的有系统的训诂专书《尔雅》,蔡声镛认为“是我国最早的,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百科全书式工具书”⑥蔡声镛:《尔雅与百科全书》,载《辞书研究》,1981年第2期。。因为它是第一部大致按词义系统和事物分类而编纂的词语词典或小百科词典,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一部具有实用价值的重要文献。本文对《尔雅·释草》的研究旨在透过其收录的草本植物词汇及其释义,探寻先秦时期先民对自然植物分类的认知,并描绘先民文化生活背景的一角。
现代学术界根据《尔雅》所涉及的文献、训释的内容和材料,结合中国字书发展史,大致断定《尔雅》是缀辑西周以来多家的训诂材料汇编而成,经过先秦许多学者的递相增益,最初成书的时代大约在战国末期,即公元前3—4世纪。其编纂是按义类分布的,《释草》是植物语义场中的草本植物聚合,共收草本植物200条,236个名称。
(一)草类植物认知的精细性。尽管原书没有分细类,从这些略显散乱的排列顺序上仍可看出它有较为精细的分类原则。例如,葱蒜类:“蒮,山韮。茖,山葱。薤,叶细长似韭而中空。蒚,山蒜”①文中引用的《尔雅·释草》中的草类植物名出处见徐朝华:《尔雅今注》,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46-278页。其他各处不再一一注释。。把这些植物名称排在一起,表示它们是一类的,与今天分类学把这几种植物同归入葱蒜属(Allium)的认识是一致的。再如蒿类:“蒿,草名。蘩,皤蒿。莪,蘿蒿。菣,青蒿。蔚,牡菣。”郭璞注②文中《尔雅·释草》的相关注释参见元·大德己亥·进德斋刻本:(汉)郭璞注《尔雅》,P137-154。,蘩(皤蒿)即白蒿;蒿(菣)即青蒿;蔚(牡菣)即子实很小的另一种蒿,常误以为无实。《尔雅》以蒿为一类,正与现代植物分类学的蒿属(Artemisia)相合。
同时《释草》收录植物可分为如“果臝、萰、蔩、柱夫”等的蔓生植物;如、蘱、莞”的蒲草类植物;如“蘩、蒿、蔚、莪”等的蒿类植物;如“淔灌、出隧、中馗”的菌类植物;如“白华、藗”的茅类植物;如“莣、蒹”的苇类植物;如“钩、瓞瓝”的瓜类植物;如“葖、菲、须”的芜菁类植物;葵类植物“蔠葵”、莓类“藨”;如“粢、戎叔、蘥、秬、秠”等粮食作物;“茡、菆、薜”麻类植物。其分类的精细性可见一斑。
(二)草类植物认知的模糊性。尽管先人对植物的认知已较精细了,但也存在一定的模糊性。《释草》中包含一些非草本植物名称,只是与植物相关的,比如“瓠棲、瓣、黂、枲实、薂、齧、彫蓬、莥、媞、莲、蒫、荠实、蓤、蕨攗”属种子、果实名;如“菡萏;猋、藨、芀;萮、芛、葟,华荣;华荂”为植物花的名称;“蔈、荂,荼”为花穗名称;“茦”为植物的刺名;“藕、荄”为植物的根名。这类名称是草的具体特称,不是植物本身。可见先人对义类的划分还不够细化,层次性不足。除特称名称外,“筍、、莽、桃枝、粼、簢、仲、、篠”是竹类植物名;“椴、榇;连”为灌木植物名;“薜、茥、长楚、帛、布”是藤本植物名;而“荨、纶、组”则是海藻名,这些并非草本植物。而“葝、荍、菲”等是野菜名;蒮、茖、蒚、荼”等是蔬菜名,《尔雅》也收入《释草》中,反映了《尔雅》对事物义类划分的系统性不足,这也是古人植物概念认知模糊性的体现。
“名”是主观认识,“实”是客观存在。“名实”关系的争论主要针对的是各种名称的来源是否具有理据性。“名之于实,各有义类,百姓日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③(汉)刘熙攥:《释名》,(清)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光绪二十一年刻本)。。这里所谓“名之于实,各有义类”,一语道破了汉语中名实之间是有规律可循的。同一个事物可以有不相同的名称,不同的名称其所指的客观实在是相同的,但不同名称表达的深层涵义的侧重点是有差异的,即其理据不同。
《释草》中植物的命名特征具有以下理据:
1.地域空间理据。生长在山中的草木名为“山-”,如“山韭、山葱、山蒜、山蕲、山蓟、山麻”等;生长在水泽中的草木命名为“水-、泽-”,如“水葵、水蓼、水舄、水沓菜、水芹、泽蓼、泽瀉”等;生长在荒田、石间的命名为“守田、石芸”;生长在地下的命名为“地黄、地髓、地栗、地節”;长在路上的名为“车前草”;生于海水的名为“海蘿”;长在野外的命名为“野-”,如“野菅、野綠豆”。
2.味觉理据。《释草》释义中对草木植物的味道多有说明,主要指植物的果实、花、叶茎的气味,如香、甜、苦、酸、臭。因此草木因其气味而得名的如“酸浆草、酸模、香蒿、苦菜、苦苣、苦蕒、苦堇、大苦、甜桔梗”,“五味子”则是因草木的多种味道而得名。
3.颜色理据。《释草》对草木颜色的描述涉及植物的花色,有白、红、紫、绿、赤而微黑、黄色等;根、叶、茎色有黄红、紫、黄、黑、白、青等颜色;穗、果实颜色有黄、白、红、紫色等。由颜色而得名的约有20种,如“菉(绿)、灰菜、青蒿、白蒿、乌蕵、白蘞、紫雲英、荭草”等。
4.外观理据。草木植物的外观特征比较多样,命名主要根据其外观中最主要或最显著的特点。如“刺蒺藜、颠棘”因植物长刺;“王蔧、大薺、蜀葵、戎葵、霍首”因植物叶子或果实的外观大而得名。
5.功用理据。古人生产生活中对草木进行了多种多样的利用,并且也因植物的功用而为之命名,如“落帚、王帚、薦、马帚、醫草、贊、接骨草”等。
6.食草者主体理据。很多草木可以用作饲料,所以古人就以食草的动物冠之以名。如“雀麦、怀羊、牛蕲、马唐、鹿”等。
7.相似性理据。与其他植物相似而得名的,如“蕲茝、菟葵、杜葵、紫蕨”等;与动物特征相似而得名的,如“雀弁、鼠尾、狼尾草、虎杖、龍古、马尾、牛尾蒿”等;与物品相似而得名的,如“绶草、结缕、覆盆子、金钱花、乌杷、箭竹”等;与人体部分相似而得名的,如“夫须、麋舌草”。
古人经过长期观察和实践,逐步认识到一部分野生植物的特性及其使用价值,将其用于生产和生活之中并产生了相应的词语。植物的命名理据反映出先秦先民和自然植物之间的密切关系,同时也显示出古人思维的细致合理及其语言抽象概括能力的日渐提高。
人类生活离不开植物。《释草》对研究我国农业史和古代植物学,以及了解上古时代人们的生活状况,提供了重要的资料。透过《尔雅·释草》及《郭注》等相关注释,其背后隐藏的文化也展示在今人面前。
(一)建筑文化。“孟,狼尾”,《郭注》:“似茅,今人亦以硬屋”,“白華,又称菅茅,茎叶可以覆盖屋顶”。可见先秦的平民百姓最简易的造屋方式之一即以茅覆屋。当然人们还用栈木或竹搭建简易的木橱或竹棚抵挡风雨,更为牢固的就是用柏树、杨木、杉木和极木等搭梁造屋。可见先秦古人已经能充分利用不同植物的特性解决居住问题,便捷而环保。
(二)手工艺制作。通过《释草》的已有记载,我们可以了解草本植物在先民生活中的重要性,除了“茖、蒡、菲、购、须、荧”等40多种主要用于食用,“连、大菊、菺、苕”等用于观赏外,人们还利用不同植物的不同特点进行手工制作,加工成生活必需品,主要包括制作刷子、扫帚、绳索、席子、草鞋、蓑衣、雨笠等。
其中可以制作扫帚、刷子的如“荓,马帚”、“葥,王蔧”;用以做绳索的有“白華”、“莣,杜荣”、“蘱,薡蕫”、“望,乘车”;用以编织席子的如“芏,夫王”、“鼠莞”、“桃枝”、“莞,苻蓠,其上蒚。”;用以编织草鞋的如“莣,杜荣”、“蘱,薡蕫”、“蓾,蔖”;用以做雨具的如“垫,苔草”;用以制作箭杆的“、篠”;用以做工艺品的“离南,活莌”;用以造纸的“藫,石衣”。
需要是发明之母,在技术相对落后,条件不成熟的先秦,人们更善于取之于自然,利用草类植物原料,为早期的渔猎、攀援和采集生活提供最大的各种便利,表现出先民的知识、经验的不断累积和智慧思维日趋发达。
(三)印染技艺。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古代劳动人民很早就掌握了各类染料的提取和利用矿、植物染料对纺织物进行染色等工艺技术。“染人掌染丝帛。凡染,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掌凡染事”①吕友仁撰:《周礼译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页,第268页。。“染人”是宫廷手工作坊中设置的专职官吏,管理染色生产。古代染色用的染料,大都是天然矿物或植物染料,而以植物染料为主。“掌染草掌以春秋敛染草之物”②,可见“染草”需专门设专人管理。《尔雅》中载有“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赪。三染,谓之纁”。说明先秦时期印染工艺已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同样《释草》中更记载了古人印染技术所用的植物原料,这些植物染料可利用的部分包括根、叶、茎、花等。主要包括以下种类:
可作黑色染料的:“攫,乌阶”、“葝,鼠尾”的花和茎叶;可作红色染料的:茹藘,茅搜的根,也叫“茜草”;“蒤,虎杖”;可作紫色染料:“藐,茈草”的根,也叫“紫草”;可作制蓝靛的:“葴,马蓝”的茎叶。
正是文献的记载使先民利用染草的技术得以流传推广下来。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大量丝织品色彩共有朱红、深红、绛紫、墨绿、黄蓝、灰、香色(浅橙)、浅驼(灰褐)、宝蓝等36种之多,可见汉代染料植物的广泛种植、染织业的发达离不开先民的贡献。
(四)中医药文化。中医药文化源远流长,中医药护佑了千千万万炎黄子孙,为中华民族的生息和繁衍托起了一条漫长的生命线。神农尝百草,本身源于上古先民求食的本能,在寻找食物过程中同时发现了植物的药效作用,因而这也是经验中医学中药的开端之举。中药的来源,主要是天然的植物、动物和矿物。在夏禹时期古人已经能酿酒,同时发现了曲(酵母),开始有多种药物浸制而成的药酒。商汤时期,伊尹首创汤剂,并总结了《汤液经》,为我国最早的方剂与制药技术专著。《尔雅·释草》中的植物可入药或针灸的共有58条。
植物的根、茎、叶可入药的较多。如:“葴,马蓝”、“萑,蓷,又名益母草”、“葝,鼠尾”、“蒤,虎杖”、“术,山蓟,杨,枹蓟”、“苕,陵苕,黄华蔈,白华茇”、“钩,藈姑”、“葞,春草”、“杜,土卤”、“萹苻,止泺,贯众”、“髦,颠蕀”、“莐藩”、“蕍,蕮”、“苨,菧苨”、“蔨,鹿藿,其实莥”、“蕇,亭历”、“苻,鬼目”、“芨,堇草,又名接骨草”等。
植物的花可入药的有:“蕧,盗庚”、“菺,戎葵”、“大菊,蘧麦”、“雚,芄兰“、“蘩,菟蒵”、“红,茏古,其大者蘬”等;植物子实可入药的有11条,如“盱,虺床”、“萑,蓷”、“菋,荎蕏”、“萰,菟荄”、“果裸之实,栝楼”、“钩,藈姑”、“连,异翘”、“茨,蒺蔾”、“盱、芣苢”等;整个植物都可入药的有 15条,如“茢甄,豕首”、“薜,山蕲”、“蒚,山蒜”、“菥蓂,大荠”、“蔠葵,蘩露”、“须,葑苁”等;“艾,冰台,又名医草。”可供针灸用。
从《释草》记载的植物用途上,可见古代先人对植物的观察细致入微,其思维已相当缜密。他们不但掌握了草本植物的基本特征,而且具有了一定的审美意识,在留下了宝贵的中药草财富的同时,更重要的是也让后人从中看到了古人的农业种植、饮食、手工制作、日常生活等方面的文化。
由上可见,比起东汉时期载药365种的本草著作《神农本草经》、唐代增至844种苏敬等撰的《新修本草》和明代李时珍的载药已达1892种的《本草纲目》,《尔雅·释草》中记载的中草药数目不多,与战国时期的医药经典著作《黄帝内经》也不可同日而语,但通过这方面的记载反映出《尔雅》除了在训诂学、音韵学、词源学、方言学、古文字学方面的重要影响,作为最早的百科全书的价值也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