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自然”网络中的群体生命形态

2012-03-28 15:42王桂青姚若冰
东岳论丛 2012年9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生命

王桂青,姚若冰

(1.上海金融学院 人文艺术系,上海 201209;2.上海第二工业大学人文与国际交流学院,上海 201209)

多年来在有关萧红《生死场》“众声喧哗”的阐释中,除了流传甚广的抗日的民族国家的解读之外,活跃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启蒙主义批评也一直占据话语优势。可以说钱理群发表于1982年第1期《十月》的《“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一文为从启蒙主义视角研究萧红的创作开辟了思路。该文虽未专门论述《生死场》,但强调了萧红小说和鲁迅小说改造国民灵魂的精神性继承关系,认为“鲁迅正是从‘改造国民灵魂’这个角度充分肯定了萧红创作的思想和文学价值”。此后论者们多从“改造国民灵魂”的角度出发,挖掘萧红《生死场》的创作中与鲁迅的精神关联,从而视小说中所表现的农民生命形态为“动物性”的愚昧麻木状态予以全盘否定。影响力颇大的有孟悦、戴锦华研究现代女性文学的专著《浮出历史地表》,往往被看做女性主义批评的发轫之作。该书为萧红专辟一章,将启蒙主义和女性主义相结合,给萧红研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但其对《生死场》首先是启蒙主义的解读,认为小说“超越了30年代农村小说的表现视域,她写的是历史,是我们民族历史的性格和命运,是我们民族大多数人众几千年来赖以生存的自然——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惨败和悲剧。这一悲剧来自一个由外来民族入侵带来的世界性的视域。”同时,她们还看到“《生死场》另一个引人注目之点在于是继鲁迅之后延续了对国民心态的开掘”,《生死场》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对历史的思索,对国民灵魂的批判”①。的确,萧红在1936年独居日本时期曾说过“中国人的灵魂在全世界中说起来,就是病态的灵魂”,“中国人有一种民族的病态”②此类的话,抗战时期也说过“现在或者过去,作家的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③。然而,在我看来,这是她1934年11月结识鲁迅以后才逐渐发生的变化。直到创作的后期,如《呼兰河传》、《马伯乐》,萧红才真正有意识地作为鲁迅精神的继承人,自觉地肩负起“改造国民灵魂”的重任,深入地剖析批判病态、愚昧的民族文化心理,反思阻碍民族进步的精神痼疾,真正成为鲁迅精神血缘上的“女儿”。但如果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她1934年9月完成的早期之作《生死场》,总有一些偏颇。实际上,萧红在写《生死场》时,虽未回避揭示农民的愚昧、麻木,但这并不是她的主要关注点,也没有成为她自觉的追求,更不像鲁迅那样把批判国民灵魂“意识形态化”。在《生死场》中,她主要关注的是“自然”背景中原生态的农民生活,对“自然”网络中农民的“动物性”生存现状怀有某种程度的认同和同情性理解,同时思考人的生命价值以及生与死的哲理,对人的生命意识、主体意识的沦落现象进行反思和追根溯源。

生活在这里的乡民们,基本上还处于农业文明时期,固守着“靠天吃饭”的传统信念。他们是自然之子,作为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存在。他们生于土地,长于土地,“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粮食,养出畜类”④。他们和自然和土地相互依存,有着密切的关系和深挚的情感。小说一开始就是一幅盛夏时节的田园风光图,在和谐的自然风景中,二里半和他的儿子罗圈腿在寻找走失了的山羊。他们执著地热爱生活、热爱自然、和自然水乳交融在一起。“每日二里半走在杨树下,总是听一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摆动?杨树每天这样……他也每天停脚”⑤。作为农民,他们以土地为生,土地为本,辛勤劳作在土地上,深信种麦是正道,是“发财之道”,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因此而“发财”。他们对自然界的生命有着质朴的、超乎寻常的、让人感动的爱。读过《生死场》的人,恐怕谁也难以忘怀农人对于牲畜的近乎宗教般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然是所有生命的给予者和创造者,自然是人类的“衣食父母”,是自然在养育着人类,为了人类能更好地生存,人类应该积极地顺应自然,合理地改造自然,而不是一味地征服统治和掠夺自然。《生死场》中的人们从来没有征服自然的欲望,他们连这样想都不会想。他们对自然的归顺和顶礼膜拜,并非出于一种“生态环境意识”,他们连生存都难以维持,决达不到那种境界。但他们出于生存的需要,朴素地感知到了自然界有形生命的价值,看到了土地和牲畜的价值,他们珍爱它们,和它们休戚与共、同病相怜。不可否认,他们是出于一种生存的功利目的。当今世界,人们的“保护生态平衡”的呼吁和行动,不也是出于一种功利目的,为了人类更好地生存吗?只是我们为了提高生存质量,而他们只是为了维持最低微的生存而已。但他们对于自然、牲畜的热爱从某种程度上又是超乎功利的,是一种热爱生命、敬畏生命的表现。当二里半为了把心爱的山羊从祭坛上救下,使它免于一死,颠簸着他的瘸腿,心急火燎地去寻找来了一只公鸡作“替罪羊”时,当他的妻儿被日本人所杀,他被“逼上梁山”,义无返顾地寻找抗日队伍时,他终于没有用菜刀杀死那已经老而无用的山羊。我们有什么理由说他自私、保守、落后?说他心里只有山羊?相反我深深地为之震撼,感受到了他菩萨一般的心肠,由衷地升起了对这个朴实农民的尊敬。

小说中有很多地方写了农民对于土地和牲畜的深厚感情。比如第三章“老马走进屠场”中一段描写,将王婆由老马老之将死而产生的身世悲凉之感、悲怆之情写得感人至深。而有些论者对此却大惑不解,甚至加以指责,说这里的农民对土地、牲畜的热爱是一种“变态”,是人的感情的扭曲,因为他们把庄稼、牲畜看得比人重要,他们“漠视”了人的生命云云⑥,对此我不以为然。首先,这些论者是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看问题,认为只有人类是万物之灵,只有人的生命才是生命的最高级的形式,自然界的其它非人的生命都是低于人类的客体,而没有认识到自然界“非人”的生命也都有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也需要珍爱和保护,尊重和同情自然界所有生命才是人类社会进步的表现。其次,他们没有历史性地把人物放在具体的生存环境中思考:为什么《生死场》中的农民对动物的感情好像超过了对人的感情?这不是一句“漠视生命”可以简单地解释清楚的。首先他们并没有“漠视”人的生命,每当麦收时节王婆都要讲述三岁的女儿碰死在铁犁上的故事,因为那是隐藏在她心底的永远的痛,几十年了都挥之不去,每到这时,这些创痛就要浮现出来,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女儿惨死的情景,她只有向别人诉说。在这里,诉说成为一种宣泄,成为缓解创痛的途径。生存是残酷的,女儿的鲜血滋润了麦田,女儿的生命换来了小麦的丰收,这代价之大使她难以承受。所以丰收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宽慰,她从此也不把麦粒看重。她并非铁石心肠,并没有“完全麻木”。

其次,如果退一步说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对人的生命价值“漠视”的话,那么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源就是贫困。

关于什么是贫困,安东尼·吉登斯在《社会学》中将贫困分为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他这样解释绝对贫困:“绝对贫困的概念以生存观念为基础,指为了维持身体的健康存在而必须满足的基本条件。缺少维持人类生存的基本必需品,例如充足的食物、住房以及衣服的人就生活在贫困之中。绝对贫困的概念被视为是普遍适用的。人们认为所有年龄和体格相同的人,无论生活在什么地方,人类生存的标准应该是一样的。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如果他(她)的生活低于这个普遍标准的话,就可以说是生活在贫困之中”⑦。按照这个观点,《生死场》中的人们的确是生活在“绝对贫困”、极端贫困之中。他们经常是食不果腹,挣扎在饥饿线上。土地上辛苦的劳作和产出不能维持他们的生活,农民已经将地里产出的粮食或蔬菜拉到城里去卖钱。小说在第一章“麦场”就写到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之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渐渐不注意麦子,每日进城,梦想着另一桩有望的事业。而这种时候,地主还要加地租,他和李青山等人想发起“镰刀会”进行抵抗,但中途失败,他家的青牛卖了,无法种地,他只得编鸡笼去卖。可这只是暂时的缓解,最终还是摆脱不了贫困。小说还写到,“五月节”到了,由于米价跌落,卖的钱不够还债,成业家连一斤面粉也买不起。在东北严寒的冬季里,孩子们饱受摧残。生了病无钱医治,任其恶化,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孩子死了,只是随便地用草捆起来,扔到乱坟岗任野狗撕扯。严酷的生存条件使他们连维持最基本的温饱的生理需求都得不到满足,精神世界的荒芜和残缺便成为必然。他们脾气粗暴,行为只受自然本能的支配,好像不经过大脑思考,甚至连作为人的本能的舐犊之情都沦落了。像残忍的成业在暴怒之中把刚满月女儿小金枝摔死的事不过是一个极端个案,而母亲们对孩子的暴虐行为似乎已成为家常便饭,如金枝的母亲对不慎毁坏菜棵的女儿狠命厮打。

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按照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五类的著名理论,《生死场》的乡民们连维持自身生存的最基本要求都不能满足,他们时刻挣扎在死亡线上,所以就会把能够保障他们活命的东西如粮食、蔬菜、牲畜看得比人自身的生命都重要,甚至有时做出不合乎人性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所以萧红并非一味地指责和批评她的乡民们,她对后者一味听从“自然”而导致的艰难生存境遇表示出某种同情性理解、对一些看似不合常理的行为也包含了某种体恤。

生活在自然怀抱中的农民敬畏自然、依附自然,归顺自然,然而自然并非因此而表现出“友好的”姿态,它不仅将贫穷“赐”于他们,还时常露出狰狞的面目,对人类施暴。在反复读解文本时,我经常诧异于小说何以在和谐的田园风光描写中经常突兀地出现一些极不和谐的场面。如第一章“麦场”在一片丰收景象中却插入了王婆关于女儿之死的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回忆,第六章“刑罚的日子”,一开始是春日融融、万物蓬勃生长的景象,“但这抒情式的田舍风光很快就被村中的一个年轻产妇的惨叫惊破”,“这些片段美的地方却给那种种残酷和无知导致的丑恶所掩盖”⑧。小说到处充斥着鲜血,如女人生育的惨状,绝症、传染病、自尽、意外原因导致的可怖的死亡,还有那尸骨累累、野狗出没、令人骇然的乱坟岗子等恐怖场面也比比皆是。茅盾说读《呼兰河传》“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⑨。而读《生死场》时不仅心情会越来越沉重,而且还伴随着生理上的恶心。现代文学史上恐怕还没有一位作家的笔下会这样毫不留情地将自然状态的“生”之可怕、“死”之可怖书写得这样淋漓尽致、惨不忍睹。萧红对读者很“残忍无情”。然而她为什么将生与死的场面写得这样丑陋、让读者不堪忍受呢?这些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灵魂颤抖的场面,穿透了人与自然和谐的表面,使得刚读小说时萌生的那一点儿“诗意”马上就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萧红虽年纪轻轻,然而也许历经人生苦难和不幸的遭遇使得她特别敏锐,对人生残酷和丑恶的感受特别深刻,笔法也特别犀利“无情”吧?也许她的本意正是要透过这些让人极不舒服的描写来展示自然力量的强大、自然本身对人的残酷和生与死的哲理吧。在人的生命历程中,“生”和“死”都是自然现象,形影不离。生命从诞生起就充满了苦难艰险,生是死的冒险,死是生的必然,生连着死,死连着生,生与死近在咫尺。生命是何其脆弱,活着是那样地不容易,想活下去的人偏偏活不成。王婆的女儿坐在草堆上会被铁犁碰死;打鱼村最美丽的、温柔多情的月英竟会得了顽症,身体成为蛆虫的巢穴,死得那样遭罪;好端端的人会接二连三地在莫名其妙的瘟疫和传染病中丧生。生命又是何其顽强,有时死也变得那样地艰难,不想苟全性命的王婆偏又死不了。生命又是何其渺小,人怎能对抗自然给安排的生老病死?谁能够主宰自己的生,谁又能选择自己的死?谁又能超出生死大限?

然而萧红并非玄妙地、抽象地阐发生命的哲理,而是把人还原为一种自然状态的“生”与“死”,具体化为“生殖”和“死亡”,在这些“生殖”与“死亡”场景描写中深切体验着人生、感悟着人生,将人类的生命意识、主体意识在自然暴虐下的萎缩、沦落状态呈现出来,将人类生命的荒诞意味、悲凉意味展示给我们。在“刑罚的日子”一章里,萧红像一个电影艺术家,以蒙太奇的手法将人类的生殖活动和动物的自然繁衍平行组接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在乡村,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的画面,冲击着我们的视觉,在具有强烈隐喻性的画面中,它将人的繁衍生息完全被动地听命于自然,动物般的、无意识的、盲目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形态逼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使我们看到这种生命状态的毫无意义和价值。在这里,“生存并不是乐趣、感受生命并热爱生命,或有所希冀,生命只是存在。生命并不是为了‘广子孙’的天伦之乐或生产劳动力的现实之需,生育甚至不是为了种族延续——后代们可以被随意摔死。生命——不是一两个人的生命而是这片乡村中的群体生命——失去了任何意义,即使是其最初的,最原始的目的也已然失落或退化。”○10而这些在自然的“生死场”的网络中挣扎的人们只会听从自然的摆布,任生死泛滥,任天灾人祸横行,任贫穷缠绕一生。他们生得频繁,死得潦草;他们只是卑微地、机械地“活着”而已。他们的生存纯粹变成了一种形式,而被抽空了内容。他们没有思想,不会去思考追问生命的价值和限度,生存的目的和意义,他们活着,但没有了灵魂和生命的活力,如同死了一般。然而,他们并非没有痛觉完全死灭,也非满足现状,他们分明感觉到了生命的苦难,生存的艰难,命运的不公。然而在相伴一生的自然所“赋予”的不和谐和贫困生活中,他们的生命主体意识淡漠了。他们辛苦劳累一世、忙碌挣扎一生,最终不过是走进屠场,任人宰割,不过是在乱坟岗上再增加一个坟堆,成为野狗的美餐。他们被残酷的贫困的生存压垮了,麻木了。在痛苦的深渊里,维系着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一日就等于一年、一年就等于一千年的生死轮回的生活。

在这沉滞的生活中,他们成为生命的躯壳,为着继续这“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而苟延残喘。然而他们毕竟不同于闰土时代的农民了,他们不再把希望寄托于来世,寄托于香炉和烛台,他们也不像阿Q那样容易满足于自己“心造的幻影”,他们想同命运抗争,但一时还不敢反抗“自然的暴君”,他们试图反抗“两只脚的暴君”,想改变一下艰难的生存处境,然而为着“历史的惰力”,为着“良心”,为着愚昧,他们刚迈开一小步而后又裹足不前,又沉入死寂的荒村中。这种状态只有在强大的超自然的外力推动下才会改变。所以,直至外族的侵入,土地荒芜了,大片的良田被践踏,大量的牲畜被掠走,无数的妇女被强暴,无数的生灵被涂炭,连野狗也不敢出来逡巡时,直至他们想像蚊子一样生活也不可得、想求生而不得、“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候,直至他们被逼到了“死地”的时候,他们生命的“年盘”才开始转动,他们才有了作为民族、国家主体的觉醒,才感到了人的尊严,于是他们铤而走险,自发地组织起来,迈着“不健全的腿”,从自然的“生死场”突围出来,走向抗日前线,走向同命运抗争之路。

[注释]

①○10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6-190页,第186页。

②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转引自季红真编选:《萧萧落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7页。

③转引季红真:《萧红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43页。

④胡风:《〈生死场〉读后记》,《萧红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24页。

⑤萧红:《生死场》,《萧红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24页。

⑥参见王智慧:《〈生死场〉:生命荒原的赤裸展现》,《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吕新:《追寻生命的真义》,《浙江学刊》2001年第5期;摩罗:《〈生死场〉的文本断裂及萧红的文学贡献》,《社会科学论坛》2003第10期。

⑦[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学》,赵旭东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91-392页。

⑧葛浩文:《萧红评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58页,第52页。

⑨茅盾:《〈呼兰河传〉序》,《萧红文集》(长篇小说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页。

猜你喜欢
生死场萧红生命
萧红《生死场》版本流变及副文本探析
《萧红传》
——一本能够让你对人生有另一种认知的书
萧红:不要在寂寞时做选择
从语言层面看《生死场》小说与话剧的异同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从 《生死场》 看萧红的女性生死观
论影像萧红的呈现与接受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萧红《生死场》中的女性身体书写
与萧红分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