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波
(山东政法学院新闻传播系,山东济南 250014)
中国当代文学波澜起伏,在一个巨大的磁场间显现无形张力。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仍在继续,历史终将见证着当代文学丰富多变的生态与曲折回旋的轨迹,终会记录下当代文学的声音与灵魂。真善美的声音在时代的回音壁上久久徘徊,中国当代文学的路途上又该放行怎样的灵魂?邓晓芒在《史铁生,可能世界的笔记》中曾经有这样一段记述:
然而,我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位作家,一位真正的创造者,一位颠覆者,他不再从眼前的现实中、从传说中、从过去中寻找某种现成的语言或理想,而是从自己的灵魂中本原地创造出一种语言、一种理想,并用它来衡量或“说”我们这个千古一贯的现实。①
他,就是当代作家史铁生。史铁生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难以复制的精神历程凸显其独特的存在价值,其哲思文本的建构更是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内涵。其超乎寻常的关怀残疾、诘问宿命、领受苦难、思索困境、穿越生死、探索爱情,求证灵魂的写作成为其活着的理由,成为其活着的方式,成为其活着的姿态,成为其活着的价值。其文学创作与人生同构,一部个人的精神历史折射出时代的万象图,他所经历的理想、幻想、冥想、思想的精神轨迹与其文学创作有着隐秘的关联,他犹如逆游的行魂,穿行于写作之夜,生命的体验凝成华章,人生的阅历丰厚为精神。
一个作家的人生阅历与其文学创作往往有着深厚渊源。如果没有残疾命运的偶然降临,想必史铁生会拥有迥然不同的人生。许多人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却没进行审美酿造,有些人有着相对单纯的生活经历却能在精神上“精鹜八极,心游万仞”。
在20世纪中国的风云跌宕中,出于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切,鲁迅着意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他描绘中国民众的沉重的灵魂,描写了阿Q、华老栓、祥林嫂的不幸和不争,也写了狂人、魏连殳、吕纬甫等新旧文人“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哀伤。还有一些天才的作家,罹患严重疾病,对疾病的体验成为他们创作的重要源泉。②
当代作家史铁生无疑就是因特殊人生经历而走进写作,以对疾病的体验作为文学创作的源泉和动力。像大多数知青一样,他对共名时代的大同理想有着情感的本能认同,希望在广阔天地间大有作为。这种认同的情感随着大同梦想的破灭而跌落冰冷的河谷,理想圣殿的垮塌消解了曾经魂牵梦系的追寻。重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1982年),仿佛这是史铁生诗意理想的缩微,是共名时代的一曲婉约唱和。他回忆中的清平湾是一个迥然不同的色彩的世界:黄色的山梁,红色的山丹丹花,淡蓝色的野花,白馍上红红绿绿的色彩;是一个与城市相异的动作的世界:一个劈疙瘩树根的姿势,一缕蓝色炊烟飘绕的动态,两只牛顶架时犄角的晃动;是一个无比丰富的音乐的世界:崖畔上颤颤巍巍的歌声,耳边“唏溜唏溜”的旱烟声、“呜哩哇啦”的唢呐声;是一个陌生的语言的世界:“白”读成了“破”,“子推”变成“紫锤”,“香菜”成了“芫荽”,“骗人”变成“玄谎”,“累”变成了“熬”;是一个带有历史辙印的世界:扶犁撒粪点籽的落后的耕作方式,一口薄柏木棺材引起的佩服,窑里开会的革命传统,埋在烧尽的草灰里的红薯和玉米。正是这个迥然不同的色彩的世界、与城市相异的动作的世界、无比丰富的音乐的世界、陌生的语言的世界和带有鲜明历史辙印的世界混合成了一个“遥远”的世界——清平湾。史铁生有着同时代知青的诗意理想,他在《插队的故事》(1985年)中清楚地回忆起到清平湾的日子,那是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七日。其中有一段真实情感的摹写:
我心里盼着天黑,盼着一种诗境的降临。“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还有什么塞外的风吧;滚滚的延河水啦;一群青年人,姑娘和小伙子怎么怎么了吧;一条火龙般辉煌的列车,在深蓝色的夜的天地间行走,等等。还有隐约而欢快的手风琴声,等等。想得呆,想得陶醉。嗐,你正经得承认诗的作用,尤其是对于十六七岁的人来说。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十六七岁。③
这种诗意是时代共名的一份见证,是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变形,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着的从众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叙事基调淡淡而苦涩,较之伤痕文学无节制地宣泄情感揭露伤痕,显得节制有度,相对于呈示理想主义抒发悲壮情怀的反思文学,它又是一种理性的疏离。尽管史铁生在过滤了生活的苦难与艰辛后,为清平湾罩上一圈温暖的光晕,使得文本清雅的叙事风格得以认同,但这曲悠远的田园牧歌其实也难以掩饰物质精神的极度匮乏以及落后边缘生存环境的真实存在。诗意般的理想在共鸣时代悄然跌落,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因为共同的人生经历而愈加清晰。史铁生曾讲述工宣队为了让大家去插队,把该去的地方宣传得像二等天堂,结果到插队的地方一看,就都傻眼。于是诚心劝告将来如果有人研究插队的兴亡史,不要因为感情而忘记事实:
譬如清平湾,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那不是在上一个世纪,或上几个世纪。种地全靠牛、犁、镢头,收割用镰刀,脱粒用连枷“呱哒呱哒”地打,磨面靠毛驴拉动石磨“嗡嗡”地转,每一情景都在出土文物中有一幅相同的图画。分到手的粮又很少,预示了前途的不妙。被欺骗感就变成愤怒。这愤怒便取了一种可行的方式发泄,一些知青就开始胡折腾、打群架、拍婆子。④
在此史铁生表现出了极强的反思意识和真诚的审视态度,历史应该真实地记录一代代人的艰难岁月,无需锦上添花地描画,也无需怨气冲天地诅咒,生命注定要降临到特定的时代,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同样,对于文学在市场上的境遇,史铁生也是了然于心,跟风炒作不是他的专长,追逐时髦也非他所好。但史铁生毕竟也写过《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1984年)、《毒药》(1986)、《中篇1或短篇4》(1991年)等小说,其间有着追潮逐流的隐秘热情,试图呼应当时文坛上的现代派文学、先锋文学的声势。如小说《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1984年)便是一部带有浓厚现代意味的小说,从“黑色幽默”的名词解释到詹牧师与“我”创作的各种流派小说的节选分析,无疑是现代派小说的新实验、大联展。这种对此起彼伏文学流派的追逐模仿并未取得成功,也就是追逐共名时代的旋律并非史铁生所长,他所做到的只能是沉潜下去,重寻属于自己的文学空间与精神特质。于是,客观审视文学与市场的关系后,以旁观者清的姿态低调处事成为史铁生后来一向的标签。他不赞成站在哪一派的旗帜下,哪一帮的队列中。
史铁生对于自己的文学命运有着清醒认知,他将心灵的呼唤置于一切外在喧嚣杂音之上,走出了一条迥异于同时代作家的道路。从时代共名的参与到多元化的无名状态,史铁生经历了人生的诗意升腾期,插队的真实境遇阻滞并消弭了这种诗意的升腾,曾经高悬的理想渐次褪色陨落,于是他借助文学拯救自我,却在一定程度上解救了文学。从表面上看,史铁生试图追逐但又难以追逐上文学的新异潮流,当时远离了中心,疏离了主流。但如果从深层次来讲,他的境遇又何尝不像中国古代隐士,恰以“隐”的姿态赢得“仕”的地位,史铁生的明智选择最终让他在中国当代作家的行列里不容忽视,从梳理史铁生作品获奖情况以及他在中国作协的位置可以看到主流文学并非始终远离史铁生。
残疾作家作为作家群中较为特殊的一类,以其独特的心理体验呈现出别具风格的文学文本,为探索人类心灵和宇宙秘密提供了难以模仿的路径。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在他的著作《阿德勒人格哲学》中描述过器官缺陷对于杰出人物的影响:
有许多对我们文化有重大贡献的杰出人才都有器官上的缺陷,他们的健康经常很差,偶尔他们还会早夭。然而,这些奋力克服身体或外在环境的困难的人,却造就了许多新的贡献和进步。⑤
史铁生就像阿德勒笔下对文化做出重大贡献的杰出人才,他戏称“职业生病,业余写作”,从切身精神生活体验出发,“近水楼台先得月”,选取境况相似的残疾群体作为文学观照的对象,以真诚态度写出这一群体直面残缺人生诸多困境时的精神生态,严肃思考苦难挫折于人生命运母题中的精神启发与力量昭示,从而为局限人类的缺憾人生作出近乎完美的哲理注解。他犹如一个孤独的创造者跨越了物质化、世俗化的平面文化,以其特立独行的决绝姿态谛听心灵的吟唱,冷观精神的飞舞,一个被实用理性牵着走的民族更需要史铁生这样一个对生命进行哲学追问的作家,一个世界的压抑郁闷用另一个世界的精彩思想来消解。
史铁生的人生幻想曾一度占据他的精神空间,由健康到残疾的命运瞬间将他撇离常态,生命刹那间的落差转化让他心有不甘,他曾经期待并渴望命运奇迹,幻想残疾身体能有朝一日康复,《合欢树》(1985年)中史铁生记述母亲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并进行洗、敷、熏、炙但终无奏效。一切推倒难以重来,破碎镜片无法重圆,健康人正常拥有的机能对于史铁生竟成为一种永远的奢望!在文本《我二十一岁那年》(1990年)中史铁生如此深情地写道:
我记得我久久地看过一个身着病服的老人,在草地上踱着方步晒太阳;只要这样我想只要这样!只要能这样就行了就够了!我回忆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觉?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是什么感觉,踢一颗路边的石子,踢着它走是什么感觉?没这样回忆过的人不会相信,那竟是回忆不出来的。⑥
读到这样的叙说,有谁不会触动怜悯之情?有谁不会为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遭际潸然泪下?但残酷的现实将史铁生终生“监禁”在轮椅中,生命注定与残疾相逢,更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正是个体的幻想被残酷现实粉碎之际,史铁生渐悟这种人生锤炼更像是上帝的一个残酷的谜语,于是“宿命”感不期而至。史铁生更多地是借助个体的生命体验对“宿命”的面貌加以描摹,感受至深,体悟至真,摹写至透,尤其是作为生命个体在“宿命”的摆布戏弄中显得无可奈何,往往在偶然的背景下被动造就生命的剪影。这一不容磨灭的生命印迹也同步地渗透于其同时段的文学创作,他以一己的命运精神思索为人类拓建精神家园提供了精神的坐标。史铁生曾说自己其实未必合适当作家,只不过命运把他弄到这一条(近似的)路上来了。后来发现利于世间一颗最为浮躁的心走向宁静。这是平静后的真实追叙,是绚烂后的朴实话语,但用笔去找的过程,那种现在看来能够带来些许辉煌些许成就的过程曾经是怎样的让人千回百转感慨万千啊!如影随形的孤独、提心吊胆的生活、怵目惊心的场景、满腹狐疑的事件布满了必经的迷途。相比于画彩蛋的营生,写作逐渐供养起其“沉重的肉身”,随之而来的“名”也支持住孱弱的虚荣。
史铁生以写作充实丰盈人生,从文本汲取智慧,形成独特的生命体验风格,执著地思考命运,以孤独而敏感的触角在命运长河中打捞遗落的精神梦想。从《爱情的命运》(1978年)中的命运认知到《宿命》(1987年)中的命运意识,都带有初识命运中厄运之梦后的追思之殇,以间歇的情感发泄与苦难的简单认同为表征,作家在创作中更多以写作为情感的宣泄场,在作品人物对命运的诅咒、认同中宽慰文本后的精神自我,以虚构的写作挤占现实时空之痛。幻想破灭之际也是希望萌芽之时,独特经历后的孤独对肉体行为的制约又开启了精神的游历之旅,推己及人的普世情怀在忘我的执着中潜生并蓬勃绽开,小说《命若琴弦》(1985年)旨在探索残疾生命如何摆脱人生困境,以虚设的目的牵引行走的旅程,在生命过程的跋涉里育植荫佑他人的精神之树,视野的开阔使其悟到残疾群体与芸芸众生的缺陷在命运的烛照下一样明显且一览无余,其对整体人类命运思考的深度日见趋深。
史铁生后期作品更倾向于命运的必然性,《病隙碎笔》(2002年)中起笔便诠释命运与角色的独特所在: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便调换。这是对纷繁复杂而又趋同形似的众生命运轨迹的勾勒总结,也深深传递出人生命运局于一所限于一时的无尽遗憾。宏观的芸芸众生上演人间的精彩纷呈的戏剧,微观的角色个体只能划出单一的不能复制的命运轨迹,冥冥中的挣扎奋斗都难以挣脱上帝的精心编排。小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1998年)中有一段对于命运的绝佳阐述: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过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之路。在史铁生看来,由于上帝的安排,人生来就被规定了一种处境,被安置在一团纵纵横横的网中,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而且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这是上帝的即兴的编织,这种即兴的编织将人的处境瞬间凝固,成为不能推倒重来的命定之途。命运在世人面前变幻面孔,时而将快乐幸福的一面展示,时而将残酷狰狞的一面露出。史铁生由健康堕入宿命般的残疾是其人生的坠落期,迫使他从“群体”之动滑向“个体”之静。
领受宿命而又不囿于宿命,从一个被动玩偶转变为一个自由艺术家是其精神诉求。幻想的破灭引起宿命的解密,他对于人生命运符码的解读便源于残疾宿命的降临,对命运偶然性的解析后,他发现展示在人们面前的还有命运的必然性。人生命运就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交织。当宿命论者坚持到最后,认为生命中一切偶然的遭遇都是注定之时,他就转化成为一个定命论者了。命运符码以其神秘魅惑人生,史铁生借助一种命定的旅途推测万千心魂的投奔方向,凭着一种生命色彩猜想世界的无限绚烂,以一个固定的角色演绎命运的千般面容。
“写作之夜”是长篇小说《务虚笔记》(1996年)里一个较抽象的整体意象,它象征着一个超时空他维空间,重视印象的钩沉和记忆的捡拾,是作者对世界的一种独特的原初性理解图式,是追寻真实心灵探寻世间可能性的一个真切而朦胧的背影,是呼唤自由沉入心海的一次次交流与呼唤,是向往神秘企及宇宙的一种庄重而虔诚的仪式。作为一个想象性整体意象,它可在叙事上打破单一的线性因果链条,在同一叙事时间里并置不同层面的叙事时空,人物天上地下任遨游,思绪古今中外皆纷然,情节千变万化巧勾连,心魂阴阳隔世也飘展,使得小说叙述视角自由变换更迭,甚至越界交叉对话成为可能,为整个小说时空结构的多层次性、立体型、开放性提供了决定性的前提和基础。就在这样的夜晚,忆往昔,追来者,思接千载,情牵寰宇。
幻想意味着绝望,绝望中又孕育着希望。史铁生于写作之夜冥想世间万物,唯有爱愿是唯一的旅途。他在《我与地坛》(1990年)中追忆母爱,借助回想中的母爱支撑着自我永恒的信念。重读《我与地坛》可以感知:阅尽沧桑的地坛以宽阔的胸怀静静地接纳并包容了曾经痛不欲生的史铁生,犹如历尽苦难的母亲以聪慧坚忍的挚爱默默地理解容忍着茫然失措的史铁生。母亲曾经指引人生,地坛也在昭示人生,在此意义上,地坛是曾经的母亲,母亲过世后融入地坛,母亲是现在的地坛。史铁生在感情上感激地坛,在精神上仰赖地坛,心理上迷恋地坛,是地坛在他对生存的全部理由都产生怀疑的时候给他提供了冷静审视人生的空间进而改变了作者的生死观,那“荒芜但不衰败”的地坛承载着时代的霜风冷雨,寄寓着母爱穿越生命的历程永远与人生相伴相随。史铁生笔下的地坛更是心中的地坛:地坛是耐心的倾听者,无论你是生命的呼喊还是梦幻般的呓语;地坛是历史的见证者,沧海经遍,盛衰阅尽,俯视着人间戏剧的频频上演;地坛是睿智的包容者,默默地迎受失魂落魄的行走或是走投无路的寄居;地坛是时空的消遁者,悠远浑厚的气息延宕了时间的流逝,静谧沧桑的身影遮蔽了空间的漂移;地坛是神性的启示者,罪孽福祉的循环穿越了生死的地平线。地坛的意象在不断的阐释中丰满起来,在间歇的解说中深厚起来,是史铁生圣化了地坛还是地坛解救了史铁生成为纠缠不清的难题,因为解救的过程而圣化还是在圣化的过程中得以解救?
深沉母爱的无尽追忆中,史铁生还以细腻的文笔追叙了生活在他身边的同样渗透着母爱情怀的一群女性,这就是《奶奶的星星》、《我的幼儿园》、《二姥姥》、《孙姨与梅娘》中涉及的人物原型。这种爱的弥漫其实是人生境界的必然拓展。与深沉的血缘母爱相比,爱情更是一种独特的话语,以此来认同心灵、拓展自由、实现和平。史铁生也曾发出这样的感叹:爱情若一味地拘于荷尔蒙的领导,又怎能通向爱的永恒和善呢?史铁生从理论上审视性与爱的界限,甄别其特质,这种理想化必然会为现实所阻滞,成为一次次“爱情总被雨打风吹去”的现实爱情之觞。所以史铁生在文学文本中对现实的爱情窘境必定有所超越。在《我的丁一之旅》(2006年)中,他对于丁一与娥的爱情进行了倾情讴歌,将性与爱融为一体的人生理想描摹得栩栩如生:
本能,锤炼成爱的祭典——性,得禀天意。
相互摸索,相互抚慰,衰老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
随心所欲。
颤抖的双手,仿佛核对遗忘的秘语。
枯槁的身形,如同清点丢失的凭据。⑦
散而复聚的惊喜,思而重见的低诉,宛若伊甸园故事中寻找主题的演绎。史铁生不断追溯爱的绵延不断的根源,他将人比作传播于世间的一个个“消息”,每一个“消息”都是爱的个体,他借助这“消息”的模拟阐述对于爱的体悟,每一个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冲突,因冲突而防备,因防备而疏离,因疏离而至孤独,因孤独而渴望相互敞开,这便是爱之绵绵不绝之根源。
史铁生的爱情生活无从得知,但是通过他写给妻子陈希米的诗歌《希米,希米》可看出史铁生对于爱情的真切感怀:
希米,希米/你这顺水飘来的孩子/你这随风传来的欣喜。/听那天地之极/大水浑然、灵行其上/你我就曾在那里分离。……希米,希米/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盼/你来了白昼才看破藩篱/听那光阴恒久/在也无终,行也无极/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⑧
诗中暗喻二人有亚当夏娃的千万年之缘,相濡以沫的情怀隐约可显。史铁生对于爱情的描摹勾画为人生的情爱画廊注入了别有意境的哲思气息,将灵与肉的纠缠、性与爱的排演上升到哲理层面,给人以情理之中的体验和意料之外的启示。
心灵真实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理想境地,但魔力的白昼常常淹没了黑夜中真实的容颜。史铁生沉浸于写作之夜,借助黑夜放松灵魂,冥想并吁求人间绵绵爱愿,于是“今晚我想坐到天明”的精神守望者的背影就成为了一种文化忧患者的形象,超越于芸芸众生之上。
史铁生不断思索“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和“死亡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等哲学命题,始终在汪洋中寻找一条救赎灵魂的船,针对救赎灵魂的途径在《病隙碎笔》中提出信仰的重建和爱的弘扬: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完美呢,则靠人的残缺来证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证明。史铁生说,上帝就像出题的考官,不断变换生活的题面,看你是否还能从中找出生命的本义。日益奇诡、奢靡的道具变化多端,而人生角色的风采依然。生命的本义要在不停地找寻中方能显现,在持续的呼唤里才会回应。生理地活着基本相同,而心魂的瞭望各有其异。夜深之时,独语面对苍茫寥廓的夜空,上帝在你心魂的黑夜降临:神以其完美、浩瀚使你看见永恒的跟随,神以其宽恕要你悔罪,神以其严厉为你布设无边的黑夜。
“灵魂”是史铁生比较看重的一个人生密码,他认为,灵魂必然牵系着博大的爱愿,与精神相比,精神只是一种能力,而灵魂则是这能力或有或没有的一种方向,一种辽阔无边的牵挂,一种并不限于一己的由衷祈祷。史铁生对于灵魂的思索出现在不同的文本中,在《务虚笔记》(1996年)中借助主人公F医生的思考对灵魂进行了无尽的猜想,如果把大脑分解,只能看到物质性的一面,那么灵魂曾经在哪儿?灵魂以何种方式离开这儿?
看来灵魂是从结构里产生的,灵魂不是物质,或者说灵魂就是全部这些物质的结构。这结构一旦破坏灵魂就消失。那么是不是说,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质纳入一种恰当的序列,灵魂的秘密就要暴露了?我们就可以造出我们所喜爱的灵魂?⑨
这实际上是史铁生对于灵魂的无尽追问与猜想,是思之极处的精神游历。
“心魂”则是史铁生后期写作一个不容忽视的精神密码。按照史铁生的解释,“心魂”是一种被日常经验所忽略了的生命存在形态,它不同于被理性控制的大脑,而是包含着大量非理性的、梦想和诗性的成分,预示了无边际的陌生之域,同时又依附在具体的生命形式之中,并使“生命之树常青”。他远离了人类的习以为常的经验和常识,潜藏着大量的为人所忽略的隐秘的生命信息,是人们凭借熟练的路径和惯常的思维所无法抵达的生命地带,也是吸引史铁生去不断探索的“精神磁场”。“心魂”成为史铁生刻意冒险并进行精神流浪的栖息之地,是具有无边挑战的存在之境,是倾诉与思索的写作之途,他尽情地借助语言自我更新,凭着思想的触角提升自我的感知把握世界的能力。
史铁生的灵魂指向深邃的夜空,如星闪烁其间,有一种穿越世俗尘埃的澄明之光,有一种人类为万物之尊的不易察觉的悲悯。在史铁生看来,宗教精神在人的精神世界的位置就是从彼岸对现世生命达观的审视从而获得一种更阔大的生存背景与生存期待。将衡量生存价值的准则置于彼岸世界,它以远离现世的状态完成了对人类生存价值、意义、目标的悬置,并将现世的生存目的淡化乃至虚无,使人类的生存过程进入审美的境地。
史铁生栖居于神性之所,仰望深邃星空,守护着人与上帝间的永恒距离,将行貌似神的一切“伪神”置于诘问与质疑的境地,呵护着信仰的永恒之光。面对无穷无尽的未知与神秘,人的有限性与人的智力的有限性一脉相承。史铁生认为,人的智力的有限由悟性来补充,科学与哲学的局限由宗教来补充。真正的宗教精神绝不是迷信。所谓宗教精神是人类发自生命本原的固执的向往,是智性、哲学、科学三者精疲力竭之际代之以前行的生命力量,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人必须在人身上寻找上帝,只有在人的事务、人的思想和感情中,天国的精神才最清晰地显露出来。但这个认识过程也是缓慢的智慧的超越。对世界对人生的精神探索中,“猜想”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方式,猜想支持着希望与信心。
史铁生借助猜想,对人性的各种可能进行了精神的素描,对神性的无尽阐释完成了追问与推演,得出“但无神论也有着对神的描画,否则怎么断定其无呢?”的妙论。他认为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恰如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填下美的志愿,提出善的要求,许下诚的诺言。史铁生从一地之狭一时之瞬中窥看浩渺时空中纷纭万物,以其对人类精神灵魂的猜想完成了从认知个体自我到观照整体人类的质变,成为文学场域中睿智而深邃的思想者。
史铁生作品的人物有着史铁生的影子,其塑造的人物形象的变化折射出史铁生的精神历程的复杂,正如笔者所述:
史铁生作品中的人物由最初的苦难承受者向后来的思索者过渡,由苦难的思索者向如今的精神超越者升华,其间的变化折射出了作家的思想历程和精神轨迹,这是人生绝境中的回首与顿悟,是生命磨难后的经验与信仰。⑩
史铁生人生经历迥异常人,他摆脱了残疾生命的沉沦宿命,栖居于人类精神之所。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写作者的简单描摹,其由共名时代的理想升腾到个体宿命的幻想泡影,由写作之夜的冥想姿态到人生理想的精神猜想,划出了升腾、坠落、再度升腾、升华的精神轨迹。正是这种超乎常人想象的经历为铁生赢得难得写作契机并成就了铁生。史铁生是一个因空间限制而充分延展了时间的人,一个对生活苦难和人生困境的高峰体验者,一个在“写作之夜”将人生与写作同构的精神跋涉者,一个渐悟生死崇尚过程美学的灵魂超越者,一个浸润着宗教情怀和无边爱愿的人间赤子,其人生精神轨迹不仅是个体的生命留念,更是一种人文精神的特色标签。
[注释]
①邓晓芒:《灵魂之旅——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生存意境》,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67页。
②张志忠:《如何追求文学的精神高度——毕淑敏小说创作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
③史铁生:《原罪·宿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0页。
④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广州:广州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页。
⑤[德]阿德勒:《阿德勒人格哲学》,罗玉林等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页。
⑥史铁生:《心的角度》,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页。
⑦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8页。
⑧史铁生:《扶轮问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页。
⑨史铁生:《务虚笔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5页。
⑩张建波:《残缺而完美的世界——史铁生作品中人物生存图景》,《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